二十

鴫泽照说：“她的弟子真的很少，有的还是冲着师傅的美貌才来学琴的，业余爱好三弦琴的那些弟子大抵是这号人。”的确，春琴貌美、未婚，又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难免有这类弟子。据说她对弟子的严厉也是击退这种凑热闹的色鬼们的手段，可是这一做法反而博得了人气。往坏里想，就是在那些一本正经、认真学艺的弟子中，恐怕也不能讲绝对没有从盲人美女的鞭挞中感受到不可思议的快感的人吧，而且这种快感或许比学艺更具有吸引力。大概总有几个人是让·雅克·卢梭那样的矛盾体吧。

下面我将要记述降临在春琴身上的第二次灾难。遗憾的是，因为在传记中也没有明确的记载，所以我无法准确指出这起事件的起因以及加害者。不过，大概可以认为，在如上所述的背景下，春琴可能招致了某一个弟子的愤懑，进而被施以报复。这种解释，似乎最为接近事实。

目前可以猜到的人，是土佐堀河边的杂粮商店美浓屋老板九兵卫的儿子利太郎。这是一个好吃懒做的浪荡公子，向来喜欢吹嘘自己精通艺道，也不知从何时起进入春琴的门下学习三弦琴。此人仗着他老子家财万贯，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摆出一副富二代的架势，耀武扬威。他将同辈的师兄弟们都视为自己家里的小伙计，根本不放在眼里。春琴心里也不喜欢这个人，可是因为他送的礼品都十分贵重丰厚，有了这等好处春琴也就不好拒绝他，而是圆滑机敏地处理应对。然而，此人到处扬言说：“别看师傅厉害，对我可还是让个三分。”他尤其瞧不起佐助，非常讨厌由佐助代课，非要师傅亲自上课。骄横之势肆无忌惮，春琴也感到十分不满。正在这时，他的父亲九兵卫为了安度晚年，选择天下茶屋一处幽静地点修建了隐居草堂，庭院里种植着十几株古梅。在某一年的农历二月，在此处举行赏梅酒宴，也邀请了春琴参加。这次酒宴的主管就是这个利太郎，另外还有一些帮闲、艺伎也来捧场。春琴当然是由佐助陪同前往的。

酒席上，利太郎及其帮闲们不停地给佐助劝酒，使他十分为难。近来他会陪师傅晚上喝上一杯，酒量也有所长进，但也不大，况且出门在外，没有师傅的同意，是绝对不许沾一滴酒的。也担心要是喝醉了，无法完成给师傅牵手带路这个重要的本职工作，便装作喝酒的样子，想糊弄过去。不料利太郎眼尖，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说道：“师傅，师傅，您要不同意，佐助就不喝酒。今天不是赏梅吗？就让他放松放松吧。佐助若真是醉了，这里有两三个人还真想牵您的手给您带路呢。”利太郎的破锣嗓冲着师傅胡搅蛮缠，春琴见状，只好苦笑着说：“好吧，好吧，那就少喝一点吧。你们可不许把他灌醉啊！”她也就敷衍一下，但是利太郎他们俨然是拿到了“师傅同意”的尚方宝剑一样，左一个右一个地过来劝酒。尽管如此，佐助自己还是严加控制，差不多七成酒都喂给了洗杯器。

听说那一日参加酒宴的帮闲、艺伎们亲眼目睹了久闻大名的女师傅的芳容，无不为其艳丽和风韵而惊叹，交口称赞。也许他们揣摩到利太郎的心意，为讨其欢心，才故意如此恭维奉承的。不过，当时三十七岁的春琴，看上去的确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皮肤白皙如雪，一见她的粉颈，就令人不由自主地震颤。有着亮泽光润指甲的一双小手文雅地放在膝盖上，略微低垂的那一张盲目的面庞如此娇艳，吸引了在座的众人目光，令人心醉神迷。

当大家到庭院里散步的时候，佐助也领着春琴来到梅花林中，一边悠闲自在地漫步一边告诉她：“噢，这里也有梅树。”他带着春琴在每一株梅树前都停下来，拉着她的手，让她触摸树干。大凡盲人不通过触觉确认物体的存在，就难以产生某种认知，所以在欣赏花木的时候，也就养成了触摸的习惯。春琴的纤细嫩手抚摸着梅树扭曲粗糙的老干，一个帮闲看到此景，立即怪声怪气地说道：“哎呀，真羡慕这棵树啊！”此时，另一个帮闲挡在春琴面前，摆出梅枝疏影横斜的怪样子，说道：“俺就是梅树呀！”惹得大家轰的一下，笑得前仰后合。其实，这些都是讨好、表示好感的方式，只有赞美春琴之意，毫无欺侮之心。但是，春琴对这种花街柳巷的低级玩笑很不习惯，心里很不愉快。她希望自己受到与明眼人一样的对待，厌恶受人歧视，因此这样的玩笑使她非常恼怒。

入夜以后，换了间房间，重开酒宴。这时，利太郎对佐助说道：“佐助，你也累了吧。师傅就交给俺了。那边酒宴已经摆好了，你去喝一杯吧！”佐助也想趁他们还没有给自己灌酒之前，先填饱肚子，于是退到另外一间屋子里，提前吃晚饭。但是他想吃晚饭时，一个年老的艺伎拿着酒壶过来，缠着他没完没了地劝酒：“来，再来一杯！”“再来一杯。”这让他意外地耽误了一些时间。吃过饭以后，也不见有人来叫他，于是就在房间里等候。这时，不知道客厅里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春琴说道：“把佐助叫来！”但是利太郎挡在她面前，说道：“你要去厕所，俺陪你去。”把她带到走廊上，大概还握住了她的手，春琴倔强地甩掉了他的手，说道：“不要！不要！还是叫佐助来吧！”站在那里就是不动，正好佐助赶过来，一看春琴的脸色，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春琴心想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今后他不再来就好了。没承想第二天，利太郎竟然恬不知耻又满不在乎地照样前来练琴，或许是不甘心就这么断送了色男之名吧。春琴心想，既然如此，就动真格的吧。就看你受不受得了严酷的修业了。春琴突然改变了以往的态度，对他毫不留情地严格执教，弄得利太郎仓皇失措，每天都要汗流浃背，练琴练得喘不过气来。原本就是自学的技艺，人们奉承他时还好，存心挑剔，则是破绽百出。对此春琴是毫不留情地加以责骂。他来练琴，是抱着找个时机接近她的心态，无法忍受如此严厉的教授，逐渐偷懒耍滑起来。不论春琴怎么教习，他都故意弹得无精打采。气得春琴骂他“笨蛋”，拿起手中的拨子打了过去。拨子不巧划破了利太郎眉宇间的皮，他尖叫一声“啊，好痛！”抹去从额头滴下来的鲜血，扔下一句“你等着瞧！”就怒气冲冲地离席而去，此后再也没有登门。 VlaUmxofiSAsy9VwtblaiKqz9kPY1YHjBkDsJtAj0yhmqTVm4lFyQ9Nc0eGuRYn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