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一个女人，是盲人又是独身，再怎样奢侈也不会奢侈到哪儿去，再怎样随心所欲地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至于太离谱。然而，春琴家里就一个主人，却有五六个仆人伺候，每个月的开销绝非一个小数。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花销和人手呢？最大的原因就是春琴喜欢养鸟。她尤其喜欢黄莺。现在一只声音悦耳的黄莺有价值一万日元的，搁在从前，情形也大致差不多。当然，在对黄莺啼声的辨听以及玩赏方法上，今昔似乎略有不同。以今天的辨别法为例，将叫声“可括……可括可括括”的称为“穿越山谷的莺声”，将叫声“呼——嘁——呗咯昆”的称为“高音莺声”，除了能啼叫“呼——呼——可阔”这样的原声外，还能发出上述两种啼鸣声的黄莺才真正值钱。树林子里的野黄莺不鸣啼，偶尔叫一声，也不是发出“呼——嘁——呗咯昆”的声音，只会叫“呼——嘁——呗呛”，粗俗难听。要想让黄莺发出“呗咯昆”中的“昆”声，这种带着金属的美妙余韵的声音，就必须要人为地对它进行训练才行。自然界的黄莺还是雏鸟，尚未长出尾巴的时候，就将其捉来，让它跟随会这样叫的黄莺师傅学习。如果雏莺已经长出了尾巴，就表明它已经习惯了野黄莺父母亲的粗俗的啼鸣声，无法通过训练来加以矫正了。当师傅的黄莺原本也是通过这种人为的方式训练出来的，著名的就会有诸如“凤凰”“千代友”之类的名号。因此，如果谁家有什么样的名鸟，饲养黄莺的人家为了训练自家的黄莺，会不顾路途遥远，找到这户人家，请求让自家的鸟学习它的鸣叫方法。这种学习方法，叫作“跟声”，一般是大清早出发，连续学习几天。有时，当师傅的黄莺也会到某个地方，那些弟子黄莺聚在它的周围进行学习，犹如音乐教室学唱歌一样。当然，每只黄莺的素质不同，其声音也有婉转动听与否之别，同样是“穿越山谷的莺声”“高音莺声”，其啼鸣声的抑扬顿挫、余韵、调子的长短等也是千差万别的。所以要得到一只上等的黄莺，绝不是一件易事。能有一只好黄莺，可以赚取学费，身价高也是在所难免的。

春琴家里饲养的黄莺中最优秀的名叫“天鼓”。她非常喜欢早晚侧耳倾听天鼓的啼鸣。天鼓的啼声婉转动听。其高音的“昆”清澈悦耳，富有余韵，宛如极尽绝妙人工的乐器一般，听不出是鸟的啼鸣声。而且那声音悠长，富有张力，且音色圆润。因此，饲养天鼓也就极其细心细致，像调制鸟食之类的事也要非常谨慎。平时制作黄莺的饲料，首先将大豆和糙米炒后磨成粉，然后混入米糠调和成粉末状。另外准备鲫鱼干或者丁斑鱼干磨成的“鲫鱼粉”。使用时，将这两样粉末一比一混合起来，然后加入萝卜叶汁进行搅拌。这是一件十分烦琐的事情。另外，为了使黄莺声音更加悦耳，还要捉来在一种名叫蘡薁的野葡萄茎上筑巢的昆虫，每天要喂一两只。如此令人劳神费劲的黄莺，春琴家饲养了五六只，需要一两个下人专门照料。而且，黄莺在人前是不肯啼叫的，所以需要将其放进桐木制造的小箱里。这种小箱叫作“饲桶”，装有一扇纸拉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只能从纸拉门透进微弱的光。纸拉门的框子使用紫檀木或者黑檀木制作，还施以精雕细刻，或者镶嵌着白蝶贝壳，或者绘着描金画，情趣盎然，巧夺天工，其中不乏古董，当下价值一百日元、二百日元、五百日元也不足为奇。天鼓的饲桶上镶嵌着从中国进口的珍品，紫檀木制作的框架，箱子的中腰上围绕着一圈琅玕翡翠面板，板上雕刻有精美的山水楼阁，甚为高雅。春琴常常将这鸟箱放在自己起居室壁龛旁边的窗台上，静心聆听。当天鼓的声音美妙悦耳婉转之时，她的心情就会很好，所以仆人们都想尽办法逗天鼓啼叫。天鼓喜欢在天气晴朗的日子婉转鸣啼，所以天气不好的时候，春琴的情绪也会变得很坏。天鼓在冬末至春天啼叫最为频繁，一到夏天，啼叫的次数逐渐减少，春琴也就会郁郁寡欢起来。一般来讲，只要饲养得当，黄莺还是比较长寿的，关键在于精心照料，如果交给没有经验的人饲养，鸟儿很快就会死去。一旦死去，就会另买一只。春琴家的第一代天鼓是在八岁时死去的，后来一直没有找到可以继承为第二代天鼓的合适的黄莺。几年之后，终于训练出了一只与第一代天鼓相比毫不逊色的黄莺，于是将它仍然命名为“天鼓”，并成为春琴的心尖新宠。

传记曰：

第二代天鼓其声灵妙而胜于迦陵频迦。春琴将鸟笼日夜放在触手可及之处，钟爱不已，常让弟子们倾听其啼鸣声，然后训诫道：“你们听天鼓的歌，原是无名的雏鸟，但从小磨炼，其声音之美与野生的黄莺截然不同。或许有人讲，那是人工之美，非天然之美，不及走在深谷的山路上，探寻春天之花时，隔着溪流从云霞笼罩的森林深处不经意间传来的野莺的啼鸣声。然而，我不这么认为。野莺的啼鸣，天时地利方能配以雅致一词，如果单论其声音则未必称之为美。相反，听闻天鼓的啼鸣，深邃幽静的山峡风趣、溪流潺潺的叮咚作响、山峦上烟霞般的樱花，悉数浮现在眼前。樱花彩霞尽在天鼓啼鸣声中，令人忘却正置身于红尘万丈的都门。以人工技艺与天然的风景一争高下，音乐的秘诀也在于此。”春琴又羞辱愚笨的弟子，屡屡训斥道：“虽说是小鸟，谁能说它不解技艺的奥秘？而生为人类的你们，竟不如小鸟！”

春琴所言固然有理，但是动不动就拿人与黄莺比较，佐助等门人应该是非常难受的吧，恐怕都难以接受。 /5jA6OdEVCgdOWwLeZv+t2PLwVwVALW8gs3xJpTeVcxtAes2z5KzU17OxzhmKn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