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开始了他的壮游。
他为什么去的?是父亲的指示呢,还是由于“父与子”的冲突而赌气出走呢?我们不晓得。他怎么去的?是一个像陶潜所谓“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呢,还是陪奉了什么人?我们也茫然。
我们只知道这次大规模的旅行,是先到了江淮,这就是江苏和安徽的北部。他恐怕早是对于历史有着兴趣,而且有着一种实证的习惯的吧,所以他到了淮阴,就打听了韩信贫困的故事:韩信的母亲死了,埋的钱都没有,可是选了个很高的茔地,让旁边可以住一万多人家。司马迁便亲自到韩信母亲坟上去看了看,果然一点儿也不错!
从江淮又南上江西的庐山,“观禹疏九江”(《河渠书》);又到了浙江绍兴县南的会稽山,据说禹在这儿曾大会诸侯,计算他们的贡赋,所以叫会稽,会稽就是会计呢。禹大会诸侯以后,便崩了,于是即葬在此地。山上有一个洞,传说禹曾经进去过,因而叫禹穴。司马迁便也上去探察了一番。禹的后代越王勾践,也是在会稽卧薪尝胆而复了仇的。这故事也一定在当地传播着,后来采入《史记》了。
既看了禹所葬的地方,舜葬的地方也不能不看。他就又由浙江到了湖南的南部宁远县境,这里有九嶷山,传说就是舜的最后归宿。
九嶷山是在湘水的上游,司马迁又顺流北下,到了长沙。屈原的《离骚》《天问》《招魂》《哀郢》,贾谊的《吊屈原赋》和《鵩鸟赋》,司马迁是早已很感动地读过的了,这时他就亲自去看了看屈原投水的汨罗江;他于是哭了,从心里悼念着那个志洁行廉,因方正而不见容的大诗人!同时长沙是一个卑湿之地,也是那只有三十三岁的天才政论家贾谊所不得意之所,司马迁为了贾谊之吊屈原,更增加了对屈原的悼惜,但也为贾谊之聊以自广的《鵩鸟赋》,又在无可奈何中似乎解脱了!司马迁是太敏感,太有感受性,太偏于抒情的了,所以对任何人同情着,何况是屈原和贾生?更何况是正在他二十岁的多情的青春时代?
楚文化的遗泽,他既尽量地呼吸着,于是再北上,大概先到了姑苏和五湖,凭吊了吴王阖闾和夫差的旧地,就到了儒家的根据地齐鲁。他大概在齐鲁盘桓的时候最长,一方面深深地体会孔子的教化之遗风,所以他说:
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適 戍,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故孔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夫齐鲁之间,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
——《儒林列传》
另一方面则实习孔子的事业,在邹鲁间学乡射之礼,并对孔子的人格深深地崇敬着,向往着:
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
——《孔子世家赞》
因为“讲业齐鲁之都”,于是司马迁在深味邹鲁的儒风之余,观察兼及于齐。不过他对于齐的整个印象之获得,却还是以后扈从封禅时的事。
经过齐鲁之游以后,司马迁却也像孔子的遭遇——“菜色陈蔡”——一样,困厄于鄱、薛、彭城。这都是山东南部和江苏北部之地。薛在滕县西南,是孟尝君被封的所在,后来司马迁说:
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
——《孟尝君列传赞》
那印象就应该是这一次获得的吧。彭城则是现在惯称的徐州,丰沛在其北,邳县在其东,汉初的要人大半生长于此。例如汉高祖是沛丰邑中阳里人,萧何是沛丰人,曹参是沛人,周勃是沛人,卢绾是高祖同里,樊哙是沛人,夏侯婴(即滕公)是沛人,周昌是沛人,周緤是沛人;张良虽不是这一带的人,但早年是在下邳亡匿,而遇见圯上老人的;项羽虽和汉高祖对立,但他的籍贯是下相(现在江苏北部宿迁西),他那西楚大帝国的都城也仍在彭城(徐州)。项羽势力最大的时候,是表现在和汉高祖的彭城大战(公元前205年)的时候,高祖以五十六万大军为项羽三万精兵所败,赶得汉兵有十余万人挤到睢水里,睢水为之不流,当时许多新立的诸侯都再度归楚而叛汉了。这有名的古战场便也在徐州及其东南。
司马迁到了这个汉初史迹的宝库来,岂能轻易放过?那许多要人之微贱时的生活,便一定是这时采访所得。所以他说:
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
——《樊郦滕灌列传赞》
樊哙本来是屠狗的,后来因为军功,封为舞阳侯,他是一员猛将;灌婴是卖缯的,因军功封为颍阴侯,更是勇敢善战的急先锋。其他如萧何、曹参、周勃后来都做到相国,而前二人为当地的狱吏,后一人则为当地治丧时的吹鼓手;周昌也是当地的小吏,后来却是御史大夫;夏侯婴本来是和高祖戏耍的伴侣,并且有一次把高祖打伤了,后来却封为汝阴侯;卢绾则和高祖同日生,因为是同里,两家又原有情谊,乡下人便同时持羊酒去贺过他们两家,到他俩长大了,交情也十分好,乡下人便又拿羊酒来再去贺他们两家,后来卢绾便是燕王。这些故事,假若不实地去打听,也如何能得到?
至于像汉高祖之好酒色,对廷吏无不狎侮,又喜大言,吕公迁沛的时候,客人出不到一千贺钱的,就坐在堂下,高祖却诈言贺钱一万,其实不名一文,以及高祖服役咸阳时,别人都出三钱,萧何却出五钱,所以后来以萧何为第一功,封赏是最厚;把一个流氓集团的面貌画得这样生龙活现,更是司马迁之得力于实地访求处了。
司马迁困厄于徐州附近以后,又到过河南一带。照现在的地理讲,司马迁是顺了陇海路,由徐州到了开封的。开封是战国时魏的京城大梁。魏的整部历史,立刻又浮现在司马迁的脑海中了。梁的最后一幕,却便是当地人告诉给他的:
吾适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沟而灌大梁,三月城坏,王请降,遂灭魏。”
——《魏世家赞》
魏之亡和信陵君之毁废病酒是有关的,信陵君本为司马迁所崇拜,所以司马迁到了大梁,就又搜寻信陵的故事。信陵的故事中最精彩的乃是执辔迎夷门监者侯嬴。所以司马迁说:
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名冠诸侯,不虚耳;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
——《魏公子列传》
开封以东,到徐州一带,是战国末年楚地。司马迁在《春申君列传赞》上说:
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
那时楚已迁陈(现在河南的东部淮阳),后来再迁寿春(现在安徽北部寿县),春申君的故城宫室便应该在淮阳一带,大概是司马迁在到开封时所路过的。吊古之余,司马迁又同时留心了这一带的水利。
当司马迁到了大梁以后,当又西行。他所谓:“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箕山在现在河南洛阳以东登封县境,大概就也是这一次壮游所到的,但却已是壮游的尾声了。
这一次的大旅行,我们不敢说他已经存心作《史记》,然而无疑地他的历史兴趣发达得极早,也就是这种兴趣,鼓舞他漫游天下了。说是历史兴趣,或者还不十分确切,更正当地说,乃是他那少年时所蓄蕴的生命力,乃是他那像含苞而要怒放的才华,乃是他那青春的活力之燃烧,才迫使他的足迹放纵于天南地北吧!可是结果让他宛然像一个伟大的观客一样,在各种实地布景中,畅快地欣赏着历史上的悲喜剧了;却又让他仿佛身居为一个好导演似的,在摄制着各地的风光,准备着自己也在指挥历史剧的舞台了!他是“历史剧”的观客,却也是“历史剧本”的舞台长!
此行结束后没有多久,时时长征的机会却又跟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