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果然是一个纯粹古典的人物,单单发挥冷冷的理智的吗?
并不然。孔子在“不逾矩”的另一面,是“从心所欲”。他的情感上仍有浓烈陶醉的时候,他听音乐,可以三月不知肉味,可以说“不图为乐之至于斯”(《述而》十四);他的气魄上仍有不可逼视而震撼人的地方,他会说:“吾未见刚者。”(《公冶长》十一)他会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八)他会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为政》二十四)他会说:“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五)在这种地方,我们能说孔子没有浪漫倾向吗?
在《论语》中,孔子是“不语怪,力,乱,神”的,可是在《史记》的《孔子世家》中,孔子却就懂得木石之怪、山川之神,以及三尺的短人、三丈的长人了。这说明着什么呢?这是说明司马迁已经把孔子浪漫化,或者说,他所采取的孔子,已不是纯粹的古典方面了。
而且照我看,孔子根本是浪漫的,然而他向往着古典。他一生的七十多年的岁月,可视为一个浪漫人物挣扎向古典的过程。“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到了生命的最后,他的挣扎成功了!孔子是殷人,到他临死时,他有着身为殷人的自觉,所以他对子贡说:“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予殆殷人也。”过了七天,他便死了。(《孔子世家》)可是他羡慕的是周,“郁郁乎文哉”的周。殷人尚鬼,殷本是一种重感情、富有宗教情绪的文化,周却是讲度数、讲礼乐的一种理智文化。殷是浪漫的,周是古典的。孔子身为殷人,而向慕周,这说明他本为浪漫而渴望着古典!
也就在这种心灵深处,司马迁有了自己的归宿了。所不同者,孔子的挣扎是成功了,已使人瞧不出浪漫的本来面目,而司马迁却不能,也不肯始终被屈于古典之下,因而他像奔流中的浪花一样,虽有峻岸,却仍是永远汹涌着,飞溅着了!
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二日写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