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之为历史家,不自作《春秋》始。在《论语》中: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述而》一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述而》二十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八佾》九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卫灵公》二十六
这都可以看出孔子之历史的兴趣。
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为政》二十三
则代表一种历史哲学。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八佾》五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宪问》十七
这似乎是《公羊传》“《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成公十五年),和“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也”(隐公七年)之浓厚的国家思想的先声。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子路》十八
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述而》三十一
这都似乎是《公羊传》“《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闵公元年)之温暖的人情的根据。至于“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雍也》二十四),更似乎是“据鲁、亲周、故殷”的建一个新国的张本。所以单就《论语》看,孔子实在已经有一个历史家——特别是《春秋》公羊派的历史家——的首领的资格而无愧了。
司马迁学孔子,以《史记》当《春秋》,可说有内在的逻辑的联系性,而无可疑者!除了《春秋》的大义微言,为司马迁所吸取了,以作为他那《史记》的神髓之外,司马迁却也在《史记》中,只就史的方面,受惠于孔子者很多。这是:
第一,对历史上的人物之人格的欣赏和评论。孔子称泰伯为“至德”(《泰伯》一),称伯夷“不念旧恶”(《公冶长》二十三),称子产“有君子之道四”(《公冶长》十六),称禹“吾无间然矣”
(《泰伯》二十一),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宪问》十五),称“晏平仲善与人交”(《公冶长》十七),称尧“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泰伯》十九),这种趣味也传给了司马迁。因而《史记》是以人物为中心的一部古代史诗,每一人物,他都有所评论或欣赏。
第二,古典精神。“好古”已是古典精神的表现了,而最代表孔子之古典精神处,则在孔子讲节制,所谓“以约失之者鲜矣”
(《里仁》二十三);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为政》四);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八佾》二十);所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为政》二);这都是在规矩之中,而不流入于放纵或过分的,假若用一个名词说出来,就是所谓雅。在雅的反面,是一些恶趣味,那便是孔子所一律排斥的了,例如“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阳货》十八),“子不语怪,力,乱,神”(《述而》二十一)等都是。可是古典精神并不是只注重节制的形式或规矩的,却也还注重内容的充实,只是二者必须立于一种和谐而各得其所的状态,这就是孔子所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雍也》十八),这才是雅的真意义。司马迁的精神本是浪漫的,常常要横决古典的藩篱而奔逸出去,然而因为被孔子的精神所笼罩之故,所以也便每每流露一种古典趣味了。你看他说:“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五帝本纪赞》)“其语不经见,缙绅者不道。”(《封禅书》)“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大宛列传赞》)这都完全是孔子之重雅的口吻!
第三,理智色彩。古典精神的一个重要方面,即理智。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对生死鬼神都采取一个极其保留的态度,便正是这方面的表现。司马迁也颇有些地方,极其理智。他不信地脉,《蒙恬列传赞》上有:“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他也不信龟策,而且很客观地采取两种解释:“或以为圣王遭事无不定,决疑无不见,其设稽神求问之道者,以为后世衰微,愚不师智,人各自安,化分为百室,道散而无垠,故推归之至微,要洁于精神也;或以为昆虫之所长,圣人不能与争,其处吉凶,别然否,多中于人。”(《龟策列传》)这也是像孔子那样的保留的。他更不信天,例如他说项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项羽本纪赞》)在这里他只从情势上分析,而不信悠悠的命运。其他地方像叙述豫让拔剑击赵襄子之衣,而不采《国策》的“衣尽出血,襄子回车,车轮未周而亡”;叙述荆轲而不采“天雨粟,马生角”的传言;叙述黄帝,还他一个常人的面目:“黄帝崩,葬桥山。”(《五帝本纪》)叙述老子,也著出他的乡里和子孙,指明他和黄帝统统不是腾云驾雾的活神仙。这都是极开明、极理智的。
第四,慎重和征信的态度。在司马迁心目中的孔子是非常谨慎而小心的,所以在《孔子世家》中有:“丘生而叔梁纥死,葬于防山,防山在鲁东,由是孔子疑其父墓处,母讳之也。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孔子母死,乃殡五父之衢,盖其慎也。”在《三代世表序》中也有:“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日月,盖其详哉。至于序《尚书》,则略无年月,或颇有,然多阙,不可录,故疑则传疑,盖其慎也。”孔子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为政》十七),孔子之“多闻阙疑,慎言其余”(《为政》十八),司马迁是承受了的,所以《高祖功臣表序》上就有“颇有所不尽本末,著其明,疑者阙之”的话。《史记》中常有两三说并存的时候,在司马迁决不自加判断,却留待后人的抉择;在不懂得他这种保留态度的人,却就以为司马迁多所抵牾了!由于孔子之慎,所以孔子主张“无征不信”(《大学》)。尧舜以上,孔子是不谈的,也就是一种征信的表现。司马迁对这种精神,常常牢记于心:
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
——《五帝本纪赞》
唐虞以上,不可记已。
——《龟策列传》
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
——《货殖列传》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伯夷列传》
农工商交易之路通,而龟贝、金钱、刀布之币兴焉。所从来久远,自高辛氏之前尚矣,靡得而记云。故《书》道唐虞之际,《诗》述殷周之世。
——《平准书》
《诗》《书》所断的时代,也就是司马迁所断的时代。历史家的精神本在求真,本在考信,而司马迁的考信犹不止于文字,他更要参之耳闻目见,他在《大宛列传》的赞上说:“《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这就不只是考信了,而且有一种科学家的实证精神!在这一点上,司马迁或者业已超过孔子了!
第五,人生的体验与智慧。孔子和一切世界上的哲学家不同,而有一种独特的价值处,就在于他不是空洞的理论家,而是渗透于人生者极深,有着丰富的体验与智慧的。像孔子对人生的穷困便是极为了解并同情的,所以他能够说:“贫而无怨,难。”(《宪问》十)孔子对一般人的意志是知道不可勉强或阻遏的,所以他能够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子罕》二十六)他又深知人之一生里的诱惑是各有其阶段的,所以他能够说:“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季氏》七)他很明了思想上之格格不入而合作的困难,所以他又能够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卫灵公》四十)大概他看到的有希望的青年而无所成就的太多了吧,所以他能够说:“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子罕》二十二)他更看到许多东倒西歪的人物之禁不住风浪吧,所以他会很感慨而含蓄地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子罕》二十八)——这都是多么亲切而深远的阅历!司马迁不能不对这有所感印着,于是他的《史记》也便不是一部普通的枯燥的历史教科书,其中也同样有着生活的了悟和烙印了。他的判断,极其明澈,他对人情的揣摩,极其入微。这更不能不说是由孔子之赐使然了!
总之,由于孔子,司马迁的天才的翅膀被剪裁了,但剪裁得好,仿佛一个绝世美人,又披上一层华丽精美而长短适度的外衣似的;由于孔子,司马迁的趣味更淳化,司马迁的态度更严肃,司马迁的精神内容更充实而且更有着蕴藏了!一个伟大的巨人,遥遥地引导着一个天才,走向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