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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司马迁与《春秋》

六艺之中的《春秋》,司马迁尤其重视着。这是无怪的,因为不唯他的父亲的遗命是希望他做第二个孔子,继续《春秋》,就是他自己的心胸,也实以作《春秋》的孔子自居。《春秋》绝笔于获麟,《史记》也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的;照《史记》上说,孔子是厄于陈蔡,才作《春秋》的(《太史公自序》),而司马迁却也是“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才“述往事,思来者”的;尤其妙的是,孟子不是说过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吗?孔子到司马迁,也恰是五百岁,“自周公卒后,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那么,更是应该有第二个作《春秋》的孔子的时候了!这些话的事实如何,我们不必去问,汉武帝是否真获了麟,孔子是否真在陈蔡之厄作《春秋》,司马迁是否真因李陵之祸才动手写《史记》,孔子到司马迁是否已经恰有五百岁,我们都不必管。我们注意的是,不在事实而在心理上,司马迁的话有它的真实性——这就是:司马迁是第二个孔子,《史记》是第二部《春秋》!

《春秋》是一部单纯的史书吗?当然不是,尤其在司马迁的眼光里不是。“《书》以道事”,《书》尚且不是单纯的史书,其中已有文化的政治的意义如上所说,何况是“《春秋》以道义”,其中的政治性、哲学性乃更浓。

在司马迁觉得,《春秋》原来代表一种政变。你看他在《自序》里说:“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原来这部《春秋》是和打倒桀、纣的汤、武,打倒秦始皇的陈涉同类的,那么,它已不只是一部空洞的书册了,却是一种行动,孔子也不只是一个文化领袖了,而且是一个政治领袖——开国的帝王了!

必须在这个意义下,才能了解《春秋》在孔子整个人格中的关系,也必须在这个意义下,才能了解司马迁寄托于《史记》中者之深远。

六艺本不是分割的,每一部代表某种文化上的意义的经典,都和其他经典在沟通着,在印证着,在发明着。因此,《春秋》乃是礼义的根本大法的例证和实施: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断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太史公自序》

这样看来,《春秋》可以代表一种法制——是禁于未然的法制,这也就是“礼”。在这里,《春秋》是“是非”的权衡,是“王道”的纲领,是一切人“通权达变”的指南。关于《春秋》在孔子生命史上的重要,以及《春秋》中之确有大义微言,司马迁尤记得详明,那是: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 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孔子世家》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

——《十二诸侯年表序》

那么,《春秋》可说是孔子的最大著述,乃是整个生命之最后寄托,其创作时之不苟与认真,子夏也不能有所修润,而且是一生功罪之所系了。假若说六艺中的其他经典也许多少还有身外之物之意,《春秋》却是孔子真正性命心灵中所呼吸着的。《春秋》不是记“实然”的史实,却是“应然”的理想的发挥。据鲁、亲周、故殷,就是公羊派所谓三科。何休说:“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故宋即故殷(宋为殷后),新周即亲周(《大学》上“在亲民”即“在新民”),以《春秋》当新王即据鲁。(孔子说:“吾其为东周乎?”孔子原想建一个新的东方周帝国!)故殷者,是因为孔子本是殷后,不忘本。亲周者,是因为孔子有集权思想,他整个一部《春秋》,都是表现一种政治上的向心力的。据鲁者,乃是因为新帝国的理想建设,就以鲁为根据地。这就是《春秋》的大义微言!孔子志在周公,只有在《春秋》里表现得最明显。讲义法,讲传指,都可见司马迁是公羊家的嫡派,不愧他有董仲舒那一位好师友!

《史记》中用公羊家言的地方非常多。例如:

《春秋》讥宋之乱自宣公废太子而立弟,国以不宁者十世。……襄公既败于泓,而君子或以为多,伤中国阙礼义,褒之也,宋襄之有礼让也。

——《宋微子世家》

这是采的《公羊传》。《公羊传·隐公三年》:“君子大居正,宋之祸,宣公为之也。”《公羊传·僖公二十二年》:“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礼,有君而无臣,以为虽文王之战,亦不过此也。”尤其前一条,为《春秋左氏传》所无。

擅长《公羊传》的是董仲舒。在《儒林列传》中已有:“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太史公自序》中讲《春秋》是引董生,《十二诸侯年表序》中也说:“上大夫董仲舒推《春秋》义,颇著文焉。”都可见司马迁的《春秋》之学的渊源。

孔子的《春秋》既含有建一个新国之意,难道司马迁也要建一个新国家吗?其实并不然。大概照汉人一般的想法,汉朝就已经是一个理想的国家之部分的实现了。司马迁也认为汉朝之“获符瑞,建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就已经是一个新国家的象征了。他说:“《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太史公自序》)原来《春秋》也有颂扬的一方面,他的《史记》就把这方面发挥在对于当代上。司马迁讽刺,固然是真的,他对于当代之感到伟大,感到应该歌颂,也同样是真的,不过不很明显罢了。

歌颂的方面不太明显,讽刺的方面更其不能明显。就是在这一点上,他也是取法的《春秋》:

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

——《匈奴列传赞》

在别一机会,司马迁说:“《春秋》推见至隐。”(《司马相如列传赞》)固然一方面是因为《春秋》在具体事实中见抽象原则,另一方面却也是由于《春秋》有它的忌讳,所谓“为尊者讳,为亲者讳”(《公羊传·闵公元年》),因而把一部分史实故意隐藏了;只是那原则却也还是由没隐藏的记录中可以推出而已。

《春秋》不单包含了孔子的政治抱负和政治哲学,而且暗示了孔子对于历法的见解。所以“周襄王二十六年,闰三月,而《春秋》非之”(《历书》)。孔子关于历法的主张是什么呢?原来就是夏历。“孔子正夏时,学者多传《夏小正》云”(《夏本纪赞》),《论语》上孔子也有“行夏之时”(《卫灵公》十一)之语,后来司马迁参加汉朝太初历的订定,便也是实现孔子这个理想的。

中国的历史家,一方面是要懂得天道,一方面是要知道并非是记录“实然”的史实,而是发挥“应然”的理想,司马迁在前者是得自《易》教,在后者就是得自《春秋》。司马迁所谓“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太史公自序》),的确是当之无愧了。司马迁既学《春秋》,《春秋》又有那样多的“忌讳”“义法”“推见至隐”,所以他的《史记》,在我们读去时,便也当有很多的保留,当有很多口授的“传指”“不可以书见”的地方,这也是自然的了! PRFdKlRAOyM/1+RyKV9U17tmbC7zfSbwe96X/mth1osdd3cnCuvbByGQld3xw1Z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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