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史记》一部书里,征引孔子的地方非常之多:
孔子曰:“殷路车为善,而色尚白。”
——《殷本纪赞》
孔子言:“必世然后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诚哉是言!
——《孝文本纪赞》
或问禘之说,孔子曰:“不知。知禘之说,其于天下也,视其掌。”
——《封禅书》
孔子言:“太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吴太伯世家赞》
余闻孔子称曰:“甚矣鲁道之衰也!洙泗之间,龂龂如也。”
——《鲁周公世家赞》
孔子称:“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殷有三仁焉。”
——《宋微子世家赞》
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留侯世家赞》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伯夷列传》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伯夷列传》
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孟子荀卿列传》
孔子之所谓“闻”者,其吕子乎!
——《吕不韦列传赞》
仲尼有言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其万石、建陵、张叔之谓邪!
——《万石张叔列传赞》
孔子称曰:“居是国,必闻其政。”田叔之谓乎?
——《田叔列传赞》
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世以混浊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无所遇。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西狩获麟,曰:“吾道穷矣!”
——《儒林列传》
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酷吏列传》
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
——《滑稽列传》
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太史公自序》
这些话有的是引自《春秋纬》,有的是引自《礼记》,有的是现在已不晓得出处,但大部分是援用《论语》——最可靠的孔子的语录。又有很多地方,他却已经把《论语》的成句,熔铸成自己的文章了。
很妙的是,司马迁已经把孔子当作唯一可以印证的权威,例如说田叔,就用“居是国,必闻其政”,说万石、张叔,就用“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有时甚而自己不加判断,直以孔子的话作为自己的代言,如“殷有三仁”,“太伯可谓至德”了。
司马迁以他那卓绝的天才的文笔,又常常袭用孔子的话,使人不觉,而且用得巧。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这本来是说文化上的演变法则的,可是在司马迁愤憎佞幸的时候却也说:“甚哉爱憎之时!弥子瑕之行,足以观后人佞幸矣。虽百世,可知也!”
孔子本来说:“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这是代表一种冲淡的胸怀的。可是在司马迁描写了“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以后,就说:“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一方面袭用孔子语,一方面却配合这个故事,文笔多么巧!
司马迁的精神,仿佛结晶在孔子的字里行间了,仿佛可以随意撷取孔子的用语以为武器而十分当行了,所以当他褒贬吕不韦时,只用一个字,就是:“孔子之所谓‘闻’者,其吕子乎!”原来孔子所谓闻,乃是包含“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和“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的“达”是正对待的。司马迁的褒贬够经济!其养育于孔子精神中者,够凝练!
孔子的教化是有着人情的温暖和雍容博雅的风度的,这也让司马迁发生一种明显的共鸣。司马迁在《卫康叔世家》的赞里说:“余读世家言,至于宣公之太子,以妇见诛,弟寿争死以相让,此与晋太子申生,不敢明骊姬之过同。俱恶伤父之志,然卒死亡,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杀,兄弟相灭,亦独何哉?”这有人伦的至性的感慨在!司马迁在《汉兴以来诸侯年表》的序里又说:“殷以前尚矣!周封五等,公、侯、伯、子、男,然封伯禽、康叔于鲁、卫,地各四百里,亲亲之义,褒有德也。”这儒家的亲亲之义,也是司马迁所深深体会的。
雍容博雅的风度,就是孔子所理想的人格——君子。司马迁也每每称君子:
文帝时,会天下新去汤火,人民乐业,因其欲然,能不扰乱,故百姓遂安。自年六七十翁,亦未尝至市井,游敖嬉戏,如小儿状,孔子所称有德君子者邪?
——《律书》
延陵季子之仁心,慕义无穷,见微而知清浊。呜呼,又何其闳览博物君子也。
——《吴太伯世家赞》
甘罗年少,然出一奇计,声称后世,虽非笃行之君子,然亦战国之策士也。方秦之强时,天下尤趋谋诈哉!
——《樗里子甘茂列传赞》
蒯成侯周緤,操心坚正,身不见疑,上欲有所之,未尝不垂涕,此有伤心者然,可谓笃厚君子矣。
——《傅靳蒯成列传赞》
塞侯微巧,而周文处讇,君子讥之,为其近于佞也。然斯可谓笃行君子矣。
——《万石张叔列传赞》
余与壶遂定律历,观韩长孺之义,壶遂之深中隐厚,世之言梁多长者,不虚哉!壶遂官至詹事,天子方倚以为汉相,会遂卒;不然,壶遂之内廉行修,斯鞠躬君子也。
——《韩长孺列传赞》
所谓有德,所谓闳览博物,所谓笃行,所谓深中隐厚,所谓内廉行修,都是君子一义的内涵,活画出一个有教养、有性情、有含蓄、有风度的理想人格来。这是孔子的理想人格,也是司马迁的理想人格。人格的衡量,这君子的标准就是尺度,司马迁受孔子的精神影响有多么深!
司马迁在《孔子世家》的赞里说:“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别人折中于夫子与否,我们不敢说,但他自己却确是如此了。而且,也不只在谈六艺时如此,就是对于一般人物的品评,对于大小事物的看法,也几乎总在骨子里依孔子的标准为试金石。他直然以孔子的论断作自己的论断处不必说了,此外如说“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大义是什么呢?也无非用孔子的尺度,而居高临下地看,而见其如此而已。“考信于六艺”是司马迁所拳拳服膺的,在六艺之中,而“折中于夫子”;尤其是司马迁所实行着的。他心悦诚服地说:“《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其中有纯挚的依恋,仰慕的情感在着。假若说司马迁是孟子之后,孔子的第二个最忠诚的追随者,大概谁也不能否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