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二十六岁的司马迁,正奉使巴蜀,到了昆明等地,归来复命,却看见父亲病危了!
他父亲见了司马迁,热切地把着他的手,泪流下来,告诉他了自己的心事,告诉他了那不得参加封禅的懊丧,并告诉他了如何尽孝道,善继父志。那话是断断续续着:“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这是告诉他自己原有意要恢复祖上的专业的,可是不幸未能完成,这使命便只有由他儿子去继承着。
又说:“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一代的大典,不得参与,原是一个历史家所最放心不下的。
司马谈未尝不晓得他的儿子可以继续做太史公的官,可是事业的完成与否,却是不一定的,于是又很殷切地勉励道:“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
司马迁听了,低下头,便哭了,他在感动之中,给他父亲以安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
汉武帝之东巡海上及封禅泰山,过辽西而归甘泉,司马迁以职务之故,是扈从了的。不知道司马谈在他儿子出发以前就诀别了呢,还是他儿子走了以后才自己寂寞地死去的,总之,是这一年,司马迁失掉了父亲,在怀念与哀思中,接承了做一个大历史家的使命。
此后,父亲的遗命时常在他脑海里回旋着:“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每当思念到这些话时,他就觉得自己的使命,简直应该是当仁不让了。
司马迁也很意识到,他的事业应该有大部分归功于他父亲。他父亲不唯是有批评精神,而且是善于欣赏的人物,这印象也给他十分深。所以他有一次对壶遂就说:“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欣赏和批评原是一事,因为批评也无非是把最有价值的东西宣传出去。司马迁在他的书里,对各种人物都深具同情,在同情之中而复很深入地论其短长,其中确有司马谈的影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