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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破火山口内

蝗虫吃光了草,吃光了树叶,吃光了还未成熟的果子。

一天,蝗虫开始摩肩接踵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向山上移动。没有一只蝗虫独自跳开,也没有一只蝗虫回头张望,更没有一只蝗虫因为什么事情停下脚步,整个地面好似都在向前移动。它们稳稳地经过没有草的草地,没有树叶、没有果子的树林,爬进小溪。前面的一批蝗虫被溪水淹死了,后面的一批又爬了过去,直到死掉的蝗虫漂满水面,活着的蝗虫踏着死去的蝗虫继续向前移动。

终于,它们张开翅膀,从山顶飞起来了。

越来越多的蝗虫布满天空,越飞越高,直到遮住阳光,把天空遮得黑压压的,像它们来的时候一样。它们越飞越高,越过太阳,渐渐看不见了。

蝗虫走了,山上山下光秃秃一片,不见一点儿绿色。

树,只剩下光秃秃的灰白色枝杈;草,只剩下褐色的草根。唯有破火山口内依旧生机盎然。

古猿的生命本身,和其他的动物一样完全依赖于自然界,可古猿又同其他动物有着本质的不同。它们看世界的方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而其他动物则没有。更何况,猿姥姥来自一个以狩猎和采集为生的北方文明古猿家族,几经天灾人祸,深知破火山口内仅存的植物和动物对大夏河剑齿虎家族以及大榕树古猿家族意味着什么。

食物,决定了它们的命运。失去食物供给,它们的生命也就不复存在。无论是大夏河剑齿虎家族,还是大榕树古猿家族,都是不断以食物的能量供给激发生命活力的动物。有了食物,它们才能活蹦乱跳,才能有闲暇,才能有温情。

可惜,食物是有限的。在某些时候,食物确确实实是有限的。猿姥姥想起自己小时候不该做的一件事,不由得感慨万千。

雪像米粒一样一撮撮地撒下来。幼年的猿姥姥趴在洞口,馋馋地用舌头接住天上落下来的冰粒,居然尝出一丝甜味,好似它最喜欢吃的草籽。

“哇,哇!”

它嚷嚷着要吃草籽。妈妈立即从洞穴的石槽里掏出一把草籽,放到一个鹿头骨里。又转过身,在洞外的石壁上抓一把雪,覆在草籽上。然后,妈妈将鹿头骨放到了它手里。

眼下,无边无际的冰雪,填满了整座峡谷。花与叶都在遥远的秋天落尽了,只留下一排排光秃秃的树干突兀地插在陡峭的山脊。

在幼年猿姥姥的印象里,它们家一直生活在这里。家里一共有三个成员:它,爸爸,妈妈。它是爸爸妈妈的独生女。它们家族过去应当有过其他成员,但它从未见到过。在这里,春天可以捕野鸡,夏天可以采草籽,秋天可以采摘足够的坚果度过一整个冬天,食物丰足。它们家一直在这个山谷里活动,渐渐地与外界隔绝了。

爸爸扛着一柄树杈制成的猎叉,猎叉上挂着一条小小的鱼,回来了。它凑向鹿头骨,用手指急不可耐地拈起一撮草籽。

妈妈恼怒地把爸爸推到一边——草籽是为女儿准备的,它不允许爸爸这样。妈妈掂了一下猎叉上的小鱼,不满地哼哼着,把小鱼丢在地上。爸爸搔搔头皮,惭愧地重新扛起猎叉,向洞外走去。它知道,自己必须去猎取更多的食物。尽管在万里飘雪的冬季,凿开冰面抓鱼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爸爸踱到洞口,微微探出头。

但它马上转身回来了,跟在它身后走入洞穴的,有一只、两只、三只……转眼间,五十几只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披着沾满草渣、枯叶、尘埃的长毛的古猿全部拥进了洞穴,使得原本对一家三口而言很宽敞的洞穴一下子显得拥挤不堪。

“呜噜噜——”

一只毛发花白的老年母猿伸出手掌,脑袋夸张地摇晃着。

“呜噜噜——”

“呜噜噜——”

其余的猿也摊开手掌,跟着发出相同的叫声,此起彼伏,在狭小的洞穴里回声隆隆,显得很有气势。

猿姥姥听不懂它们的叫声,茫然地望着对方,这是它第一次见到除爸爸妈妈之外的同类。

妈妈从洞壁的石坎里取出一些过冬的坚果,分给了这群陌生的同类。它觉得,它们可能饿了。爸爸则取下挂在洞穴顶部的一块干肉,递给它们。款待来客,是爸爸妈妈族群一贯的传统。尽管,已经很久没有外来的同类造访这里了。

流浪古猿们拍拍地上的灰尘,席地而坐,迫不及待地抓起坚果和干肉大嚼起来,露出黄黄的丑陋的牙齿,不时从嘴角流下一串串亮晶晶的唾液。猿姥姥细细地打量着这群邋里邋遢的古猿,发现它们之间还是有区别的:有的虽然毛发因为长期未梳理而缠结在一起,却还是色泽光鲜、油亮亮的;有的毛发枯黄,沾满了草屑与残叶;有的根本分辨不清毛发的颜色,看上去乌蒙蒙的,仿佛覆了一层厚厚的土,时不时有善跃的跳蚤在头顶窜动,像一群在灰黄色的山坡上艰难地生存着的缩小的野羊。

猿姥姥默默地边吃着草籽边瞧着,觉得很有意思。

一只个头比它稍小一点儿的瘦瘦的幼猿奇怪地咧着嘴,龇出黄得发黑的牙齿,扯着灰得发黄的头发,踱到了它的身旁。对方狭长的眼睛牢牢地盯住它,好似某种长有獠牙的兽物。

猿姥姥困惑地望着它。

瘦猿在猿姥姥的脖子上拧了一把。

很痛,猿姥姥哇地哭了,装着草籽的鹿头骨掉到地上。

瘦猿一把将鹿头骨抱在怀里,用黑黑的手大把大把地抓起草籽,塞入口中。由于塞得太急,瘦猿并不很宽的嗓子眼一时吞不下去,腮帮迅速地鼓了起来。

“咔!”瘦猿的脑袋被狠狠地捶了一下,刚才一番狼吞虎咽积攒起的草籽一时间都喷在了地上。一只比它高得多也强壮得多的少年雄猿一把将鹿头骨从它怀中硬夺了过去。瘦猿没去理会,慌忙抓起刚才吐在地上的草籽,以极快的速度将滚满尘埃的碎屑贪婪地吞入腹中。

在猿姥姥看来,瘦猿吞食草籽的样子非常恶心,根本就不像是一只猿应当做出来的动作。它忽然觉得,自己什么东西都不想吃了。

这些不速之客风卷残云般地将猿姥姥的爸爸妈妈递给它们的食物一扫而空。

“呜噜噜——”

毛发花白的老母猿再次发出庄重而威严的声音。

老母猿看起来很特别,无论是当它张开嘴巴还是闭起嘴巴的时候。当老母猿闭起嘴巴时,脸上所有暗灰色的线条都一齐垂向下方,嘴角耷拉着两团晃晃荡荡的皮囊,像两只被胡乱团起的布袋,又好似两只腐朽得不成样子的山核桃,显得丑陋而衰老。然而,一旦老母猿张开嘴巴,它稀稀拉拉的牙齿立刻蛮横却又不失风度地亮相,弯弯的下巴骨顿时骄傲地突起,猛地将面部所有深刻的纹路推向上方,铸成一座座威严的纵横交错的山峰与峡谷。

猿姥姥用小手揩去鼻梁上的泪珠,笑了起来。

爸爸妈妈一边下意识地向放置更多干果的贮藏洞退了退,希望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外来者的视线,一边大幅度地摇着头,表示什么食物也没有了。

果然,没过多久,老母猿无奈地叹了口气,晃了晃身躯,转向后方。流浪猿群的老老少少纷纷向后转去。

爸爸妈妈轻松地舒了口气。

流浪猿群刚要走出洞穴,却发现零零星星的坚果从身后向它们飞来。原来,猿姥姥悄悄爬进爸爸妈妈身后的石洞,从里面取出一捧坚果,向流浪猿群撒了过去。贮藏洞里有那么多的坚果,它实在不明白,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肯多分给流浪猿们一些。

流浪猿群不打算走了。

它们转过身来,大步流星地朝贮藏洞走去。它们还需要食物,需要更多的食物。方才的那一点儿食物不但没有填饱它们的肚皮,反而燃起它们对食物的强烈欲望——能吃,就吃;吃不完,就带走,然后再吃。食物就是生命,就是希望。

爸爸急忙前去阻挡它们。但这是徒劳的,流浪猿群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前进发。身强体壮的爸爸被冲得东倒西歪,像被拨来转去的拨浪鼓一样在原地打转。猿姥姥身子骨还没长全,自然更不用说,不一会儿就被挤得鼻青脸肿,龇牙咧嘴。妈妈的身体被挤得贴在贮藏洞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被推来撞去。

老母猿的力气显然与它遍身皱纹的样子毫不相符,它猛地将猿姥姥的妈妈扛到一边,用两只粗壮的臂膀将贮藏洞中的坚果撒向自己的儿孙。

爸爸妈妈储存的所有越冬食物都被老母猿部落的成员们吃光了,它们不得不告别祖祖辈辈生活的山洞,跟着老母猿部落踏上漫无目的的流浪旅程。

破火山口四面全是陡立的石崖,像一口大锅,坑口圆圆的,无法攀爬。趴在坑口边往下看,黑洞洞的,有几十米深。坑沿上长满了树木和野草,枝枝叶叶都向坑心里伸,遮挡着坑口。

在破火山口内,一个火山湖占去了三分之一的面积。一条小小的暗河通向破火山口壁外的大河。每年繁殖季节,一群群鱼通过火山口壁下方的暗河进入湖泊产卵,安全长大后,再回到破火山口壁外面的大河。破火山口内有限的土地上生长着近千种大大小小不同的植物。植物要生存,就必须获得阳光。它们之间不断相互挤压着,奋力朝着阳光生长,使这里的植物显得格外茂盛。

陡崖上有许多条裂缝,能通到山顶,只是被乱石和荒草掩盖着。毛多多手拿木棍在前面开路,猿吼吼紧随其后,然后是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古猿,沿着这些裂缝,往破火山口行进。

猿姥姥步履蹒跚地走在最后面。它站在破火山口壁上望向鹰状峭岩,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一丝忧虑不自觉地挂在脸上:大夏河剑齿虎家族个个吃得肚子溜圆,正在心满意足地熟睡。这几天,食草动物没有草吃,没有树叶吃,早就饿得跑不动了,它们狩猎起来特别容易。它紧走几步,又回头望向熊猫洞,不屑一顾地摇摇头,一丝怜悯不觉地挂在脸上:巴氏大熊猫母子三个已多日找不到吃的,大白天饿得在熊猫洞内睡大觉。

当太阳稳稳地悬挂在天空正中时,大榕树古猿家族的雄猿开始狩猎,雌猿开始摘果实,幼猿开始做游戏。猿群里除了猿姥姥,几乎所有成员都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破火山口内虽然植被茂盛,动物却不多,尤其是大型食肉动物。除了火山湖内的大鳄鱼,几乎没有什么动物能威胁到大榕树古猿家族的安全。不过破火山口内有黑熊,猿姥姥觉得夜间还是住山洞里最安全。

猿姥姥在破火山口内转了一圈又一圈。

破火山口内最宽敞的山洞,是火山温泉所在的大溶洞。尽管毛多多用大石头堵住火山温泉的泉眼,泉眼不再喷热水了,但泉眼内好像还在咝咝地冒热气,整个洞内仍然弥漫着臭臭的雾气,非常刺鼻。

猿姥姥快速离开大溶洞。它感觉被毛多多堵住的这头“怪兽”随时都有可能冲开大石头,再次喷发。

大溶洞对面离地面有十个古猿高的破火山口壁上,有一个宽阔的平台引起了猿姥姥的注意。

平台由破火山口壁上伸出的一块巨石生成,上面堆积着大大小小的石子和枯枝败叶。在这些石子和枯枝败叶里,居然长出了几棵又小又矮、歪歪扭扭的小树。

猿姥姥爬上平台,这才发现,里面居然有一个山洞。洞口不是很大,还没有猿姥姥高。可猿姥姥向里一望,里面豁然开朗,足够几个大榕树古猿家族居住。石头地面干燥清爽,只有零零星星几片败叶,没有霉味。洞口上方裂开一道缝隙,像是一个天窗,阳光从那里透进洞里,还带来阵阵清风。山洞深处,一道山泉从洞壁上流下来,滴答滴答流进一条长长的沟槽。

好一个隐蔽、舒适、温暖的家! +eaSv5kYLVDGhUhi+BNRhBwz7/dFvxe3L6jItDFWwQaJtxbUYdpjxKE4lkFVe0/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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