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力有刚柔之别,虚实之分。刚与柔,虚与实又构成了用笔中的两对矛盾。《周易 ·系辞》曰:“刚柔相推而生变化。”凡方折峻利,挺拔鸷健,锋铩外露,雄肆豪放,厚重苍劲者为刚劲之力;凡圆润妍媚,凝练婀娜,藏锋蕴藉,精丽清秀,轻灵飘逸者为柔和之力。由于用力的方法不同,可以产生阳刚与阴柔两大类型的风格。清代桐城派古文家姚鼐,在论文章风格时,首先提出文章有壮美和优美之别。清代的阮元又提出书分南北二派,他在《南北书派论》中以为:
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启牍……北派则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
近代著名学者梁启超亦说:“北派遒健雄浑,峻峭方整;南派秀逸摇曳,含蓄潇洒。”从而形成北派以雄强为主,南派以妍媚为主的地域书风。这种地域书风的形成,实际上和地域风土人情有关,也与因地域而形成的文化传统的审美情趣相联系。
刚与柔可以结合,亦可有所偏胜,但不可过度。姚鼐在《复鲁絜非书》中认为,若“偏胜之极,一有一绝无”则“不可以言文”,如纯刚无柔,则乏虚和之韵;纯柔无刚,则少劲利之势;故用力太猛,未免失之霸悍倔强;用力太刚,未免失之剑拔弩张;点画过直,未免失之木僵刻板;用笔过曲,未免失之软媚佻浮,此皆不善用笔故也。《周易 ·大壮》中谓:“刚中而柔外,说以利贞。”故凡精于用笔者,寓刚健于婀娜之中,含姿媚于遒劲之内,所谓“菩萨低眉,正是全神内敛;金刚怒目,迥非胜气凌人”。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中道:
书家贵下笔老重,所以救轻靡之病也。然一味苍辣,又是因药发病,要使秀处如铁,嫩处如金,方为用笔之妙。
行书用笔,贵在以劲利取势,以虚和取韵。所谓“和”是用笔中的高级境界,“和”者,似柔非柔,不刚而刚,力在手中,而不在手中;必须用力,而不得用力,这是一种平和简静的自然境界;是刚之极,劲之极,绚烂之极,复归于平淡的境界。王虚舟《论书剩语》云:“以拔山举鼎之力为舞女插花,乃道得个‘和’字。”当一个书家,一旦达到这种境界时,他创作一幅作品,十分优游自如,怡然顺理,力逾大而用笔愈轻灵,愈自然。晋人行书得力全是一个“静”字,试观王羲之的行书(图 1-6),笔力雄秀,韵度雅逸,进退有法,耀文含章,藏骨抱筋,富有一种平和简静的自然之美。而唐代颜真卿《祭侄稿》墨迹(图 1-7),则虽运笔如电掣星流,郁盘飞动,波谲云诡,变化莫测,然亦深得如锥画沙之妙,寓柔于刚之美,以篆入行而如此之自然,非炉火纯青,难臻斯境。清代书家刘墉的行书(图 1-8),软如绵,劲如铁,如绵裹铁,不知书者,误以其书肉多骨少,而不知其佳巧处,正在精华蕴蓄,劲气内敛,貌丰骨劲,味厚神藏,十分耐人寻味。
图 1-6 王羲之《二谢帖》
图 1-7 颜真卿《祭侄稿》
力又有虚实之分。用笔有虚实,则有生动活泼之机趣,大抵实处之妙,皆因虚处而生。凡是点画处,实处也;非点画处,虚处也。实处用笔宜重,虚处用笔宜轻。凡横画平过处宜提运,竖画直过处宜劲挺,此又是实中有虚也;凡牵丝映带处宜提飞,游丝萦结处宜柔挺,此又是虚中有实也。笪重光《书筏》谓:“人知直画之力劲,而不知游丝之力更坚利多锋。”故游丝,牵丝,谓之“虚力”,此处用力最难,如奏曲遇低调,宜婉转清彻,不可含糊,用笔虽轻如蝉翼,却寓刚于柔,笔笔贯以精神,虚之极为无形之使转,虽盘行于虚,来去无迹,却能于字外出力,妙合自然。
以上我们分析了力的构成、产生力的原因、技巧以及力的表现形式,目的在于使有志于书者对“力度”的重视和理解,以便更好地指导我们的创作。要使作品产生一种“力感”,其中还涉及到圆活的笔法、纯熟的体势、深厚的功力以及脚踏实地的学书作风。朴厚清醇之作,由性情学养中出,故笔力的产生,不独有关于法度与功力,亦与一个人的人品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故“力感”实际上是一种综合性的艺术效果。当代著名书法家沙孟海先生的行书(图 1-9),健笔凌云,笔势酣畅,若猛兽之搏噬,似秋鹰之翱翔,苍劲雄浑,凌跨前代,真有一种挥斥八极、气吞河岳的魄力。当然,从理论上理解笔力并不难,在实际的书写中要产生力感,殊非易事,可知“非知之难,实行之难也”。古人作书,笔力千钧,而以平和出之,外标冲蔼之容,内含清刚之气,此更不容易,故凡有志于书者,当以沉着为本,既能从古人吃紧处下实际苦功,从规矩法度中打扎实基础,又能多读书以参哲理,广博览以开澄胸怀,砥砺濯磨,苦殚学力,学而思,思而学,知行合一,最终以其功力俱到,而自然出风入雅,波澜老成,学业精进,笔力可观。
图 1-8 刘墉 行书立轴
图 1-9 沙孟海行书立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