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学书法,务必以骨力为尚,先构其筋骨,后尚其态度,方始有本。笔力产生于圆熟的笔墨技巧和深厚的传统功力。王宗炎《论书法》云:“圣贤学问,始于有恒,可知绝迹飞空,必先脚踏实地,故论书首重沉着。”故初学用笔,当以规矩为先,以沉着为本。开始时,不妨可迟缓一些,至纯熟之极,自然意到笔随,腕力生风。这是一个由生至熟,由浅入深的长期积累过程,即使是对于一些笔资挺秀,天赋超群的人来说,也必须还淳返朴,扎扎实实下一番苦功,经一番磨炼,方能腕下力生,神运入妙,而得古人掉臂游行之乐。若初学之际,只图痛快,猥以急切之心求之,仅见古人笔笔有飞舞之势,不知古人功力之深,法度之严,则反为古人所误,其实自误耳。
书法艺术以柔软而富有弹性的毛笔为书写工具,毛笔具有灵活变化的特点,要十分圆熟地驾驭它,就必须在不断的实践中熟悉它的性能。古人以为:“学书如弄丸。”所谓“弄丸”即杂耍的抛球表演,五六只小球在双手中不断接抛,其中就包含着熟练、技巧、规律的协调配合。一个人学书的一生,就是“玩”这管笔,笔能在手中玩得娴熟,得之于心,应之于手,甚至达到“心手相忘”的忘我境地时,则灵机自妙,溢出于腕指之间;无穷变化,超然于绳墨之外。手下的这管笔,能十分准确地书写出意象中的点画,这时就获得了笔力。
书写行书,当以笔力见胜,力要通过肩、肘、腕、指一直贯注到笔尖,就必须掌握正确的执笔和运腕的方法。把笔要轻,把笔轻自然掌心虚;执管要稳,执管稳自然用笔实;腕法要活,腕法活自然调运灵;执笔要高,执笔高自然取势远,尤其要养成悬腕作书的习惯。书写条幅时,最好站立作书,居高临下,不但笔力容易发挥,而且能统筹全局。宋曹《书法约言》云:
务求笔力从腕中来,笔头令刚劲,手腕令轻便,点画波掠,腾跃顿挫,无往不宜。
手腕要轻便,就必须养成悬腕作书的习惯,腕能虚悬,则通身之力,奔赴腕指间,笔力自然沉劲。元代书家鲜于枢善悬腕作行草书,有人问他有什么窍门时,他便瞑目伸臂回答说:“胆!胆!胆!”其傲然自得之态,虽然可笑,但所说的一个“胆”字,却大有深意。作行草书,气欲足,力欲遒,合得浑,拓得开,全赖一个“胆”字。古人作行草,下笔便有千仞之势,气贯十指,集中一点,其笔力十分可观。这实际上是一个技巧问题,从物理上的力学观点来看,毛笔作用在纸面上的分量是很轻微的,其所以能在这轻微的作用力之下产生力感,主要还得借助于书者对笔在运行之际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控制能力,用笔中所产生的笔墨效果如方圆、藏露、曲直、肥瘦、轻重等都须在合乎情理的控制能力下,控制得愈好,就愈能将这种力发挥出来。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中曰:“吾谓行草之美,亦在‘杀字甚安’、‘笔力惊绝’二语耳。”所谓“杀”即安排之意,“杀字甚安”就是这种合乎情理的控制能力和点画安排所产生的艺术效果(图 1-2)。
笔力的充沛,又产生于灵活圆熟的用笔方法。笔法虽有中侧、方圆、藏露、肥瘦之别,但事实上这都不过是形式上的变化而已,其包含着的内质未尝有变,这种内涵的质地就是以中锋为主的骨法用笔。只有令笔心经常保持在点画的中线左右行走,才能产生圆浑有力的效果。锋之在画中,如人之筋骨;副毫之在二旁,如人之肌理;筋骨内含,肌理细腻,方能中边俱到,左右逢源,静躁俱称,才能产生“藏骨抱筋”的艺术效果。故中锋运笔,实为用笔之根本大法,正如龚贤《柴丈画说》中所谓:
图 1-2
笔要中锋为第一,惟中锋乃可以学大家,若偏锋且不能见重于当代,况传后乎?中锋乃藏,藏锋乃古……笔法古乃疏,乃厚,乃圆活,自无刻、结、板之病。
行书用笔,无论其笔形矫变异常,但都以浑厚、饱满、富有立体的质感为最终目的,只有中锋才能达到这种效果。
对于中锋的理解,前人也并不相同,有的人以为起止处圆笔属纸,藏头护尾即为中锋;有的人以为书写行书时要笔笔中锋,不可有一毫侧意。这些理解实际上都是有偏面性的,王虚舟《论书剩语》云:
世人多目秃颖为藏锋,非也。历观唐、宋碑刻,无不芒铩铦利,未有以秃颖为工者。所谓藏锋即是中锋,正谓锋藏画中耳。
明代的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中亦以为:
书法虽贵藏锋,然不得以模糊为藏锋,须有用笔如太阿剸截之意,盖以劲利取势,以虚和取韵。
由是可知,藏锋主要是指运笔中段时锋藏画中的骨法用笔,非单纯指起笔时作圆头如“蒸饼”之状,书写行书时发笔或方或圆,或藏或露,十分灵活多变,但至画的中段和收笔时,就宜以中锋为主。中段时锋藏画中,则骨力内涵,收笔时锋归画中,则笔势洞达,即使是出锋之笔,锋亦宜由中而出,令尖锐饱满,自然劲利无比。这是用笔的一个基本原则,特别是收笔时能将锋收归画中,不但能使笔形完满,骨力中藏,而且能产生笔势,正如王虚舟《论书剩语》中所说的:
所谓中锋者,谓运锋在笔画之中,平侧偃仰,惟意所使,及其既定也,端若引绳,如此则笔锋不倚上下,不偏左右,乃能八面出锋。笔至八面出锋,斯施无不当矣。
试观米芾的行书(图 1-3),发笔处锋芒外露,收笔处圆润饱满,灵妙不测,矫变异常,岂拘拘以中锋为一定成法乎?
中锋用笔,又不关乎点画之粗细、肥瘦。肥用满捺,瘦用提飞,虽用锋之分数不同,但毫都能平铺于纸上,故善用笔者,虽瘦亦圆,谓之“清腴”;虽肥亦劲,谓之“丰腴”,是肥亦宜,瘦亦宜。若不善用笔者,瘦则露骨,肥则露肉,虽粗如椽亦扁,细如发亦平,则肥瘦皆病。
图 1-3 米芾《苕溪诗帖》
从理论上理解中锋并不困难,但在实际书写过程中要熟练地运用中锋却很不容易,特别是行书,在起止、转换、运行过程中,由于笔毫的自然弹性,锋尖无时无刻不向偏锋方面转化。正如汪沄《书法管见》中所说的:
作字之理,不过中锋二字尽之。然人初下笔,未尝不曰中锋,但落笔虽中,一行笔则卧矣。迨转折既多,则纯系侧笔。古人则自落笔,以及左右盘旋,甚至一气连三五字,直无毫芒非中,故能精神贯注,骨肉相生,即所谓君子而时中也。
由此可知,要熟练地掌握中锋用笔,唯一的方法就要平日于窗下,多临多写,从楷书入手,缓笔以定其形势,力求行笔时笔笔中锋,久之笔法自熟,就为书写行书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从技巧上来说,又必须掌握“逆”、“提”、“转”三字诀。
所谓“逆”,即发笔时逆入,行笔时锋先笔后,逆势涩行,收笔时紧收。逆入的目的在于铺毫,逆笔起最得势,最得力。刘熙载《书概》曰:
要笔锋无处不到,须是用逆字诀。勒(横画)则锋右管左,努(竖画)则锋下管上,皆是也。然亦只暗中机括如此,著相便非。
一般地说,发笔时有实逆(即纸面上作逆势)、有虚逆(空中作逆势),但这种逆的动作极快、极轻、极自然,有时只不过是意思一下而已,所谓“暗中机括,着相便非”正是指这种灵巧的发笔动作。收笔时亦贵在逆,无往不收,无垂不缩,即使是出锋之笔,亦宜于空中作收势,笔力自然沉劲。行笔时亦贵在逆,使锋与纸面形成一种对抗、相争、磨擦、逆势涩进,则笔力自然可观。朱和羹《临池心解》谓:
大凡一画起笔要逆,中间要丰实,收处要回顾,如天上之阵云。一竖起笔要力顿,中间要提运,住笔要凝重,或如垂露,或如悬针,或如百岁枯藤,各视体势为之。
由是可知逆入、涩行、紧收是行笔要法,也是产生笔力的重要手段。
所谓“提”,即运用手腕带动笔尖通过提按、衄挫的复合动作将偏侧的笔锋收归画中。提按是上下动作,衄挫是前后(写横画时)、左右(写竖画时)呈“S”形的动作。而复合动作即呈一螺旋形的动作(图 1-4),一般一至二次即可将笔锋揉入画中。笔法熟练则一落笔即能迅速将笔毫提起,锋尖已入画中。书写行书起首处方笔居多,露锋侧入,故发笔处,便要提得起,实乃用笔之根本大法。周星莲《临池管见》以为:
执笔落纸,如人之立地,脚跟既定(点定),伸腰舒背,骨立自然强健,稍一转动,四面皆应(调锋);不善用笔者,非坐卧纸上,即蹲伏纸上矣(偏锋)。欲除此弊,无他谬巧,只如思翁(董其昌)所谓,落笔时先提得笔起耳。
提按,不但表现在发笔处,在运笔的过程中亦无时不贯穿着这种用笔方法,沈尹默《书法论》中谓:
图 1-4
前人往往说行笔,这个“行”字,用来形容笔毫的动作是很妙的。笔毫在点画中移动,好比人在道路上行走一样,人行路时,两脚必然一起一落,笔毫在点画中移动,也得要一起一落才行。落就是将笔锋按到纸上去,起就是将笔锋提开来,这正是腕的唯一工作。
黄山谷见江上“群丁拨棹,长年荡桨”而悟笔法,指的正是这种一起一落的调锋方法,当一支笔能在腕中随倒随起时,则自然不会产生僵卧之病,而骨力也自然会强健起来。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云:
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传语。盖用笔之难,难在遒劲,而遒劲非是怒笔木强之谓,乃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辄能起,此惟褚河南、虞永兴行书得之。须悟后,始肯余言也。
由是观之,“提得笔起”四字,是用笔之要诀,且提要提到恰到好处,以锋收归画中为度。“提”是腕中的一种感觉,是暗中运气,将锋提起,使笔身保持一种挺立之状。而点画仍须丰实饱满,如误解为将笔拎空,则每易滑入空怯一路,此不可不慎!“气空笔实,方能无弊”此实为前人心得之言。“提按”是用笔的手段,不是目的,如锋能中则不必再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
所谓“转”即“使转”,此亦是手腕的作用,主要表现在转折、交换过程中,“转”来自篆法,行书方圆并用,时兼转法,转折时贵圆劲力润,如折钗股,使其富有一种弹性的曲线美。要达到这种效果,就必须依靠手腕的协调配合,在转折时保持中锋用笔,暗换笔心,如转卸处皆成偏锋,则浮薄之弊立见。朱和羹《临池心解》中谓:
转折须暗过,方知折钗股之妙。暗过处,又要留处行,行处留,乃得真诀。
心能转腕,手能转笔,则无不如意。
总之,识得“逆”、“提”、“转”三字,便可得骨法用笔之道,心能御手,手能御笔,则法在其中矣。
书写行书,点画贵于清莹,用笔贵于浑厚。清莹出于笔头,浑厚在于中锋,“画能如金刀之割净,白始如玉尺之量齐”,使其点画转折处如剖玉划金,干净明利,则自然有一种清秀莹洁之气。用笔最忌有渣滓、龌龊、秽浊、肥溷、腻滞、臃肿,或顿挫出许多瘿瘤,或故作出剥蚀之状,或扭曲如春蛇秋蚓,或刻板似枯骨干柴,此皆不善用锋所致。故用笔当去渣滓,力能透纸,笔能摄墨,而墨无旁渗,方为至法。姚孟起《字学忆参》云:
渣滓未净,遽言浑厚不可也。渣滓净,嫌微薄弱,方向浑厚一路写去。……字可古不可旧。尘则旧,尘净则古,古则新。
颜真卿的楷书以拙为巧,以古为新,肥而实劲,浊而实清,便是一个明证。王虚舟《虚舟题跋》中曰:“临颜书者,当得其淡古之韵,但以雄厚求之,皮相耳。”这实在是很有见地的阅历之言。颜真卿的楷、行,兼篆籀之法,虽体势端庄,雄厚恣肆,但蕴藉醇正,出于自然,有一种清气扑人眉宇;貌虽严而意自和,有一种雍容自得之态;以浑劲吐风神,以姿媚含变化,极其神妙,在唐代诸家中,独他能以独特的艺术个性,打破右军之铁围,不落前人之窠臼,而为一代之宗师。这种创新的精神,实在是很难能可贵的。近世学颜书者颇众,但能得其神韵者极少,可见其书之易学而难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