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安静得像个熟睡的孩子。我们一行到李庄时,天已傍晚,光线被白天收起,夜幕正在徐徐降下。街灯亮了,照得长长的街巷像个光的隧道。隧道之外,是黑暗的领地,看上去仿佛不存在一般。
一街两行,全是客栈和店铺。客栈灯火通明,店铺大多仍在营业。游人不多,非常安静。湿润的空气像吸墨纸一样吸去声音。我们在客栈安顿下来,就去吃饭。吃饭的地方不远,接待人员让我们坐摆渡车。两分钟就到了。我简单吃了一些,因为有事,提前离席,返回客栈。
一个人走在光影迷离的街上,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我想象并梦到过李庄,是这种气息,沉静、安闲、低调。陌生是因为这个地方蕴藏着难以言说的力量,从容、自信、开放、包容。这种印象,在随后的参观中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强烈。直觉,或者说第一感,往往惊人的准确。
这天晚上,我有一个电话会要开。可以说躲进小楼成一统。没能夜游李庄,也没能和朋友们一起喝酒神聊。电话会开完,已是深夜,只好上床睡觉。夜,自是安静,没有一丝声音。街上偶尔有人说话,反而更衬托出这份安静来。
早上起来,下楼。窗外一片明亮。猛然抬头,一条大江横亘眼前,着实令我吃惊不小。哇,原来窗外就是长江!江水静静流淌,没有丝毫波澜,江面像少女的皮肤一样光滑。昨天入住客栈时,没看到长江,长江隐在苍茫暮色中。夜里,没听到长江,长江在温暖的大地上沉睡。长江在这里,竟是如此安静,如此低调。夜色,像高明的魔术师,黑袍一抖,把长江藏了起来。走出客栈,便看到码头,码头上停泊着一艘可容纳百人的大船。船上看不到人,也没有要航行的迹象。大船旁边停一条小木船,一个渔佬挑一鱼篓正朝小船走去,一会儿,小船会划走吧。欸乃一声山水绿,船入江心四面阔。
到昨晚吃饭的地方,竟是隔窗就能看到长江。昨天错过了,今天多看一眼。江上雾霭沉沉,对岸山色朦胧。再远,便渺不可见。
李庄,终于完全展现在眼前。这个江边小镇,号称“万里长江第一古镇”。建筑多为明清风格,风火山墙,雕花门窗,古朴典雅。即使新建的酒肆客栈,也是仿古形制,与古建浑然一体。来之前,我知道李庄是长江边上一古镇,没想到离长江如此之近,可以说,完全傍着长江了。
最早知道李庄,是因看了岳南的《南渡北归》。这本写民国以降知识分子命运的书,记述了颇多令人感慨的人与事。其中,写到抗战时期,一批大师迁到李庄,在李庄度过了六年平静而艰苦的生活。这里面随便列几个名字都可谓如雷贯耳。如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如大学者李济,如考古学家梁思永,如甲骨文大家董作宾等。此外,傅斯年、李约瑟、梅贻琦等都到访过李庄。那时候,李庄的交通主要靠水运。好在有条长江,物资、人员皆可走水路。史语所所在的栗峰山庄,从码头上去,要爬五百多级台阶,对那些上年纪的学者来说,出入皆不轻松。书中多次写到李庄,便记住了这个有着九宫十八庙和大片庄园的地方。随着阅读,头脑中便浮现出长江、古镇、葱郁的植被和袅袅炊烟。那时候,大半个中国沦陷,昆明屡遭轰炸,一些学校和科研院所奉命再迁。同济大学先迁到李庄。当时,同济大学看中的是南溪县。南溪县的官员和乡绅说庙小供不起大菩萨,予以拒绝。李庄的开明士绅向同济大学伸出橄榄枝,发去十六字电报:“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于是,三千人的李庄,接纳了上万的同济大学师生。随后,史语所、营造学社等一批机构也迁到李庄,李庄一下子热闹了,出名了。据说,外国寄来的信件,只要写“中国李庄”,就能送达。
在我的想象中,李庄自是安静的。中国东部自北到南炮火连天,华北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长沙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昆明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李庄呢,应是能放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我想日军不会将炸弹丢到这个偏僻的小镇吧。可据梅贻琦日记记载,这里也有警报,且有“隆隆”的轰炸声。
在李庄的几天,我们参观了东岳庙、张家祠、胡家院子、祖师殿、席子巷、梁林旧居、旋螺殿、栗峰山庄、奎星阁等。每个景点,虽然游人如织,但仍然是安静的。在东岳庙,我们看到的不是神像,而是同济大学的课桌,听到的是师生为村民普及科学知识的故事。在梁林故居,我们看到梁思成和林徽因艰苦生活的场景,每个人都屏息静气,怕打扰梁林的生活和工作。栗峰山庄在一个幽静的山坳里,前面有一方池塘,塘边有几只鹅大摇大摆地走着,不叫一声,万物都是安静的。看到介绍说,李济两个豆蔻年华的女儿因缺少药品,一个死于路途,一个死于李庄,心便沉痛起来。
在李庄,到处是“下江人”(李庄人称长江下游的人为下江人)的身影和故事。正是同济大学和一批高级知识分子的到来,使李庄成为今天的李庄。九宫十八庙的李庄,变成了庇护高等学府和学界大师的李庄。中华文明数千年来不知经历过多少浩劫,之所以能存留下来,一次次浴火重生,我想正是得益于许许多多个“李庄”的庇护,得益于许许多多个梁思成、林徽因、李济、董作宾“为往圣继绝学”的薪火相传吧。在李庄,同济大学培养了一批批人才,梁思成写出了《中国建筑史》,董作宾解读出甲骨文的年代谱系,等等。我有时突然会冒出这样一个想法:那时生活困顿,条件极差,一帮人在这里苦中作乐,事业精进,他们一定渴望早日出川,回归正常生活,大展宏图。设若,他们能够预知未来的风浪,他们大概会无限留恋李庄吧。当初发出电报的著名乡绅罗南陔先生,假若能够知道等待他的命运,他也会无限留恋与“下江人”相处的这六年时光吧。历史不容假设,但后人睹物思人,不能不发一番感慨。命运,这沉重的东西,也让李庄变得安静。
离开李庄时,细雨霏霏,润物无声,建筑、树木、石板路都湿漉漉的,长江烟波浩渺,静静流淌。游人有打伞的,有不打伞的,皆从容安静地走着看着听着。江边有一个球场,一群学生在打篮球。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学校球场。此时,是四月中旬,我想到林徽因诗句中的“人间四月天”,无尽的美,这五个字便传达了。四月到李庄,是最好的时节吧。一趟多么美好的旅行啊!
车沿江而行,开出一段距离,回头看,李庄已隐身于山林之中,安静得像个熟睡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