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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想:384年前的雪夜

闲来翻书,看到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意境极美,令人过目不忘,文曰: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不足百字,写景如画。这画自然是中国的文人画,借自然而抒情,体现中国古代诗人的天人观。且看“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何等辽阔,浑然无别。细看茫茫白色中,只能辨别出这么点儿灰黑的影子: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读者对中国文人的山水画大概都不陌生,画山画水,往往点缀一亭子,一人或二三人,人在画中极小,与山水融为一体。这就是中国画家的观念,人既是感受自然的主体,同时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是被感受的客体。“芥”指的是舟如芥菜籽般大小,“粒”指的是人如灰尘般大小,使用独特的量词兼带比喻,非独只是单纯的量词而已。

西方文人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文字。盖西方观念强调个体,人是观察者和感受者,由作者位置看去,“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是准确的,但形容自己所乘之舟为一芥,舟中人两三粒则不准确。科学言之,远处之物看上去小而模糊,近处之物看上去大而清楚,所以不会用“芥”“粒”来形容所乘之舟和舟中人。中国观念却不同,强调的是整体,而非个体。作者此时的精神已跳出自己身体,遨游于空中,或驻留于岸上,所以才看到舟如芥子,人如尘埃。东方式审美中,人既是活泼泼的行动者,大自然的感受者;同时,又是渺小的,是自然的一个小小的元素,隐于自然之中,如一粒尘埃。

崇祯五年,公元1632年,距明亡还有十二年。江南一带还沉浸在绮梦之中。张岱说他“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张岱此时三十多岁,国未破,家未亡,精力充沛,正是享受生活、追求品质的年龄和时候。他不寂寞,他是“忘我”。“我”已融入“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的自然之中。

网上搜一下,《湖心亭看雪》还有一段,也写得很美,令人击节叫好。文字不多,抄录如下: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张岱本自去湖心亭看雪,不意遇到更有雅兴之人,对方见张岱,不觉感叹:湖中焉得更有此人!其实张岱心中何尝不是如此感叹。风雅之人,心境如一,惺惺相惜,一同饮酒,岂不快哉。看雪有此奇遇,真不枉良辰美景。我们想象那先张岱一步、在湖心亭铺毡对坐的两人,如果他们夜晚归去,也有写日记的习惯,他们自然也会写到张岱。他们眼中的世界虽与张岱看到的是同一世界,但心性不同,写下的文字也会不同,当别有一番风味。能看到这样的文字该有多好,可惜啊,看到这样文字的概率微乎其微,等同于零。

张岱两段文字,合起来不足二百字,细品,意味无穷。审美层面,体现了“留白,少即是多”等东方意趣。哲学层面,体现了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思想,这思想渗透在文人的骨子里,随手拈来的文字,莫不浸淫此思想。

遥想三百八十四年前那个雪夜,颇似一个水墨动画短片,寂静中,一舟泛湖,天地皆白,“一痕”宛在,“一点”不动,“一芥”缓缓前移……怎能不令人悠然神往呢?

在“蛰居山庄”之时,颇有寂寞之感。我之所以想起张岱,不独想起他的《湖心亭看雪》,还想到他自撰的墓志铭中的话,“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的落魄,又一声叹息。再者,文字之流转自是奇妙,所过之处,不同境遇中的人仿佛能一同呼吸与慨叹。西湖何年不落雪,唯那一场雪是永恒的,在我们阅读张岱时不停地落下。 VN2aIfo8yqH8MOq8yWSf8cCa/tgtUhNkTS5oPOnhjDG1BjDH/wY6RVJjC+cLP75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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