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还是个懵懂少年,母亲去世了,他被送到南阳的亲戚家寄养。他第一次看到白河。一河白亮亮的水,波光粼粼,晃人眼睛。他瞅着河水,这些水要流往哪里呢?他不知道。他无法想象一条河要走多远的路。河流的尽头是大海吗?是天边吗?会有多开阔或者多苍茫呢?他只知道,水在河道里流动,千万年都如此,它们安于自己的命运。人呢,如果人是一条河流,会流往哪里呢?河流也许有更多的秘密和心事,但河流从不诉说。他也不诉说,向谁诉说呢,无处可诉。一个少年,会有怎样的命运呢?这不是他这个年龄能想明白的问题。或者说,这个问题只有上天知道答案。那天,他把鞋脱了,别在后腰间,在水中尽情玩耍,他和水成了知心朋友。当他要回家的时候,他发现鞋子只剩一只,另一只哪儿去了?他找啊找,找了好长时间,天都要黑了,仍然一无所获。他只有这一双鞋。现在,只剩一只了,怎么穿。他再次看向苍茫的河水,河水悠悠而去。河流有多长,他无法想象。鞋子会变成一只小船去往远方吗?六十多年过去了,再次到白河边,他又惦记起那只鞋子了。如果遇到占卜师,占卜师会告诉他,你以后也要顺着河流的方向走出这方小天地吗?
这是将军讲的一个关于鞋子的故事。他自己的故事。那年他九岁。他接着又给我们讲了两个“鞋子的故事”。
几年后,他十几岁,脚也长大了。当兵的哥哥回家探亲,送给他一个珍贵的礼物——一双黄球鞋。那时候,拥有一双这样的鞋,比今天拥有阿迪达斯或耐克更值得骄傲。一双阿迪达斯或耐克,只是一双名牌鞋而已,甚至不能吸引同伴的目光。而一双黄球鞋,那时候,天啊,会让你双脚放光。他舍不得穿。谁会舍得穿呢?好东西是要藏起来的。不能炫耀,也不应该炫耀。这是我自己的,我知道它在哪里。它是我的小太阳,它只为我发光发热。它让我心情大好。它让我对未来充满信心。它让我感到生活甜蜜。它让我……脚上的布鞋也像攀上好亲戚那般眉开眼笑。一天,下雨了,该黄球鞋上场了。黄球鞋不怕泥。穿上黄球鞋,果然走路轻快,不怕泥。雨后,又将鞋洗净收起来,放床下。一天后,再看时,鞋不翼而飞了。那鞋,谁都想要。可惜我只穿一次便丢了。“哥哥一年发一双鞋,两年才能省下一双,要想再拥有一双黄球鞋,至少还要等两年。”将军说。第三个鞋的故事很简单。1958年大炼钢铁,他是初中二年级学生,在老师带领下到马山口镇炼铁。那时候天天“放卫星”,天天报喜。赶英超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离共产主义还有多少里?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跑步,跑步,鞋帮磨破,脚磨出茧子。再跑,鞋底就会磨没。也许我鞋破不跟脚,跑不快,老师看到我的脚底板,说,你需要买双鞋。我不会买鞋。老师领着我上街。看到一个妇女在边纳鞋底边卖鞋。这鞋多少钱?一块二。老师问我有多少钱?我只有一块。老师说:“他是没妈的孩子,他只有一块钱,你卖给他一双好不好?”那女人看看我,眼中有母性的柔情,她说:“好,拿去吧。”
我与将军一同回乡参加一个活动,有几天时间朝夕相处,听将军讲了许多故事。其中,将军在不同场合讲得最多的是他的校长。活动结束,他只给自己安排了一个行程,那就是去南阳看望他的老校长——杜如楼。
将军说:我上高中,正是三年困难时期,每月定量十三点五斤,没有副食,天天饿得心慌。一天,杜校长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问我能吃饱吗,我说吃不饱。他给我三十斤学校内部代粮票。他说都是粗粮,没有细粮。我每天给自己加一两,感觉好多了。过段时间,校长在校园内碰到我,问道,补助的粮食吃完了吗?我说还有不少。他说,不要舍不得吃。不管你有没有,再给你补三十斤。正是这六十斤粮食帮我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中最难过的饥荒。校长呢?他自己却饿得浮肿……
这位杜校长在内乡县有着非常好的口碑,有学问,不怒自威,学生对他都很敬重。我是后生晚辈,虽然上的也是内乡高中,但没有机会受教于杜校长,很是遗憾。
并非所有老师都像杜校长那样关爱学生。将军说起他的一个班主任,教政治的,就是另外一个形象。将军说:一天,我在校阅览室看到《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报道空军事迹,用的通栏标题是《大鹏展翅恨天低》。那时全国人民学解放军,解放军学空军。这句话振奋人心。我一时心血来潮,将这句令我振奋的话写到黑板上。班主任发现,找我谈话,问谁写的,我说我写的。他说社会主义的天是晴朗的天,天高任鸟飞,你怎么恨天低?我说这是《人民日报》上的文章标题。我想这下他该没话说了吧,不,他还有词,说人家有人家的意思,你什么意思?我说我就是《人民日报》那个意思,我欣赏这个意思。幸亏我是贫农出身,否则,真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读书。“文革”到来,听说我这个班主任带头造反,批斗校长,手段残忍。“文革”后,他受到清算,去校长家请求原谅。校长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原谅了他。校长夫人说,他那么坏,干吗要原谅他!校长笑笑,何必和他计较呢。你瞧,杜校长的胸怀!
将军讲起他姐姐的故事,满怀深情和骄傲。将军姊妹六个,他上面有大姐和两个哥哥,下面有一弟一妹。母亲去世时,他的妹妹仅一岁多,就送人了。弟弟仅五岁。父亲不让在初中一年级上学的姐姐再学下去,让她在家照看弟弟们,操持家务。他姐想上学。她向父亲保证做饭、做衣服这些家务活都干,还带好弟弟。老师也到家里做工作,说姐姐学习好,不上可惜了。父亲只好同意她继续上学。于是,姐姐每天起早贪黑忙家务,带着最小的弟弟上学。在学校吃午饭时,把自己那份分给弟弟吃,其他同学也都争相拨拉饭来给弟弟吃。全校都知道,有个女生带着弟弟上课。
我的转述干巴巴的,传递不出将军话语中的温情。下面,我还是引用将军的话吧。
将军说:我姐后来考上了北京中医学院,学医。我母亲去世早,连得的什么病都不知道。所以我姐立志学医。在学校,她没有褥子。一条被子,铺一半盖一半。老师检查宿舍时,看到了,问这个床上的褥子呢?是不是拿出去晒了?当得知我姐根本没有褥子时,老师说我们太官僚了,学生没褥子都没发现。后来,老师帮着申请布票、棉花票,给我姐做了一个新褥子。
我上大学二年级时,我姐大学毕业了。她说她是国家助学金供养出来的,她要报效国家。她填的志愿是青海、西藏、新疆,她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她用木板钉了一个箱子,准备托运行李。分配结果出来,她留校。一个北京籍的同学分到云南,说家里困难,想和我姐换换。我姐同意。他们一块儿去找学校管分配的老师,老师说,这是有政策的,集体研究决定的,能是你们说换就能换的?最终不同意调换。我姐留校了。
我上大学时,享受较高助学金,每月十六点五元,除了伙食费,还有一元零用钱。一天我收到一张汇款单,是我姐寄给我的。五元。我姐参加工作了,工资四十六元。我找辅导员说我姐给我寄钱了,我的助学金可以减少。辅导员问我减多少,我说我姐给我寄五元,就减五元吧。于是我的助学金成了十一点五元。两个月后,辅导员找到我,对我说,我们观察了,减五元多了。你姐刚毕业,工资不高,你家里有老父亲,还有弟弟,她自己还要生活,她不能帮你很多,我们觉得给你的助学金减多了。于是,又给我加二元,我的助学金变成了十三点五元。这就是那个年代的学校,那个年代的老师!
将军讲鞋子的故事、老师的故事、姐姐的故事,像拉家常,语调平缓,不夸张,不渲染,甚至也没有感慨,有的只是温暖,然而令人难忘。苦难经过岁月的淡化,已无伤感的痕迹,有的只是感恩与理解。别有一番滋味。这些故事像清泉流经心灵,让心灵为之净化。那是个纯真时代吗?我不这样看。但像高中的杜校长、大学的老师们和将军姐姐等人,无疑是有着纯真心灵和高尚情怀的,他们普普通通,但身上有光芒,能照亮别人。与将军在一起数日,从没听将军谈起他的功业,也可能他回到久别的家乡,往事蹿涌,他讲的全是这些小故事。这些小小的珍珠,自是珍贵的。小故事中蕴藏的情感和精神,却不能用小来形容,它是有力量的,正如种子有力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