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份我和办公室的同事到内蒙古平庄煤矿采风,在主人的特意安排下,我们全副武装——穿上纯棉的工作服,脚上缠上棉布,穿上高筒靴,戴上安全帽和矿灯——下到300米深的地下,感受一线采煤工人的生活。这是一个国有煤矿,安全完全有保障。但矿井中的工作条件仅仅用“艰苦”来形容还是远远不够的。黑暗、危险、孤独、劳累、噪声、潮湿……每时每刻都伴随着井下工人。下矿井对我们来说,是新奇刺激的体验;对采煤工人来说,则是他们的日常工作。
这个煤矿的领导清一色都是从一线工人成长起来的,他们对矿工生活有深切的体验。矿长是个一米八的大块头,看上去像个绿林好汉,可就是他,在介绍矿工生活时,说到动情处竟流下了男子汉的眼泪。他说矿工生活是艰辛的,但矿工一个个都朴素、单纯、内心美好、热爱生活。他说到一个细节,令我印象深刻。他说:
“你们知道井下工人什么时候最幸福吗?”
我们在心中做了一些猜测,他不等我们说出来,就接着说道:
“井下绝对不许吸烟,所以矿工上来抽第一口烟是最幸福的。他们上来,第一件事是洗澡换衣服,往往,他们进入更衣间,来不及扒下工作服,就掏出烟点上,靠墙蹲着,或者坐地上,深深吸一口,这一口能将香烟吸去一半。这时候他们是最幸福的,那种陶醉,那种忘我,那种舒坦,真是没的说……”
离开平庄煤矿之后,我常常想起矿长的这段话,他在最艰苦的工人身上使用了“幸福”这样的字眼。毫无疑问,他是真诚的,而且他也完全理解幸福的含义。这让我想起苏联作家巴别尔的一则日记,他在这则日记中同样使用了“幸福”这样的字眼,我们来看看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写下“幸福”这个词的。
他在1920年7月19日的日记中写道,他头天夜里因为胃内绞痛没有睡好,但从黎明开始,这一天就是行军,打仗,动员,再打仗,夜间再行军……“我越来越糟,三十九度八。”其间,吃了一片阿司匹林,迷迷糊糊在毁坏的房子里睡了两小时,真正得到休息是在深夜,“万物隐没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林间刮来的冷风正紧,我撞到了马匹……我拖着病体在敞篷马车边的地上躺下,睡了三个小时,盖着巴尔苏科夫的披肩和军大衣,感觉很幸福”。
看看吧,在如此可怕的处境中,幸福也是存在的。高烧、行军、打仗、冷风等都不能妨碍一个以地为床的人感受幸福。他在日记中写下“感觉很幸福”时,大概还陶醉在那短暂而又甜美的睡眠中吧。幸福就是如此简单。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童年时随父亲去邓县(今邓州)拉煤的经历。那是1978年的冬天,我十二岁,一天晚上,看完露天电影后,父亲让我坐到架子车上,在我身上盖上被子,父亲拉上车就上路了。第二天早晨我们来到邓县县城,那是我有生以来感到最寒冷的一天,双脚被寒冷一口一口咬着,疼痛难忍。装上煤之后,父亲拉车,我拉梢(就是在车旁边套根索带,像纤夫一般协助拉车),往家赶路。邓县县城离我们家九十里,走十五里我的腿就开始疼了,但我一直坚持走下来。在离家三十里的地方天就黑了。这时我们面前又出现一个大坡,我们拉不动,只好央求一个迎面而来的过路人帮我们推车。那位好心人犹豫一下,还是帮我们把一车煤弄到坡上,为此,他来回多走四里路。半夜时,我们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山坳里停下来。面对最后一道坡我们束手无策。此时,天地黑暗,身旁的大山和不远处的村庄都难以看见。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很快就将我们身上的汗吹干,衣服像铁板一样冷。我们偶然发现路边有一个小小的土坯房,我们就蹲到墙角躲避寒冷的北风。这时又困又饿又冷,蹲了一会儿,感觉身上渐渐有了些温暖,不知不觉地沉入了梦乡。那时我感觉是多么幸福啊,呼啸的北风吹不到身上,甜蜜的睡眠降临了,而且那么温暖……我什么也不想,只想蹲在那个墙角美美地睡一觉,再做一个好梦。我们本来打算等到第二天早晨有人路过时请人帮忙,可是歇了一会儿后,我们的体力有所恢复,后来我们父子竟将那一车煤一点一点地盘到了坡上,并在黎明前回到了家。
多少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墙角的温暖,忘不了我在那里体验到的幸福。是的,那是不折不扣的幸福。
后来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我并没有感到太多的幸福。我想,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感觉不到幸福,不是因为生活中不存在幸福,而是因为我们内心缠绕了太多的欲望,这些欲望腐蚀着我们的心灵,使我们不能轻松地感知幸福。我并不是要每个人都矫情地说自己幸福,刻意地回避生活的丑陋,而是说,我们不要忽略上天赐予我们的幸福,要幸福着自己的幸福,不要故意选择去做一个不幸福的人。
幸福源于简单的生活,只要心变得单纯,没有过多的不切实际的欲望,你就不难获得幸福。物质增加一分,幸福未必随之增加一分,但欲望减少一分,你离幸福必然就近一步。所以,让生活简单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