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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种

翔子在酒店喝酒,听人说营级给撤了,他撒腿就走。他妈的小百货店在汉人街。他妈说:“又喝酒,到学校不许喝。”翔子说:“营长给撤啦。”他妈说:“该撤。”翔子说:“全撤了。”他妈听明白了,团场撤销营级建制。翔子说:“刘叔干不成,店里咋来货?”他妈拍翔子,翔子说:“货不好弄。”他妈笑:“莫事莫事:西北方言,意为‘没事’。”

老刘当营长时把她变成婊子。从那时起,她老头就蔫溜溜的。那年夏天,刘营长把她摁倒在麦田里,麦秆儿金黄,嘎吱吱倒下一大片,她怕肚子大。刘营长拧她下巴颏:“莫事,莫事。”刘营长一枪打十环,她怀孕生下翔子。

老刘把她一家办出兵团。老刘管供销,给她货源,她的百货店很红火。翔子生日,老刘送台收音机,那时兴这个。翔子打架用脑袋撞人,老刘从小车里看见,刹车下来助威,用小车送翔子回家。老刘进门哈哈笑:“小侄儿是条汉子,放在和平年代亏啦。”翔子受到刘叔的称赞,又蹦又跳往老刘身上爬。老少一热乎,笑炸的脸竟对着纹路;翔子吊在老刘浑圆的脖根上,仿佛老树吐出嫩芽。她转过脸。翔子睡熟,她发现娃娃的后脑勺像老刘。

老刘高兴,就想吃东北老家的炖肉。她知道东北人吃菜都是炖的,都是大块的。翔子就有这个嗜好。她老头是山东人,跟东北是近老乡。翔子的个头、举止目前还看不出来,声音也听不出来随老刘。这个秘密她自己知道。

老刘把她往麦田摁的时候,她本想喊,林带那边有十来个小伙子在打机井。她没喊。生下来是小子,正缺小子,她前两个娃娃是丫头。偷来的果子好吃,就是这个理。来之不易,长势喜人。她不怨老刘,老刘再来她不拒。熟了更好。

老刘像树栽在她身上。她老头蔫溜溜,老刘粗壮,把她老头遮得没影儿。跟老头过日子时,她是独家小院,院外一棵大树,她就是一片地了,一片很大很大的地。

老刘豪爽,朋友多,路面广。老刘不在的时候,把她的事托给朋友,朋友办事痛快利落。这些朋友偶尔也会跟她闹出点故事。老刘大度,一笑了之。翔子是他的种,撒得不是地方也得让他长,长得壮壮的。

她见过老刘的娃娃,五大三粗,只长个儿不长心眼。老刘对她说:“翔子长错地方啦。”她说:“啥地方长错啦,是你家房子邪乎。”老刘忙说:“对,对,正不压邪。”

翔子妈至少跟三个男人睡过,翔子弄不清自己有几个爸爸。小时候有人指着刘叔的背影说:“那是你爸。”他很迷惑,他爸是家里那个蔫老头。那人说:“是你安腿爸。”“啥叫安腿爸?”“你的腿是他造的。”他小小年纪善于察言观色,他觉察出那人的恶毒,猛不防唾那人一脸臭唾沫撒腿就跑。

跑进林带,他看自己那双小腿,铁棍似的很结实,疯跑起来跟大黄狗打平手。他的腿显然不是爸爸的,爸爸全身都是瘪的。那人说得不错,他的腿是刘叔的,只有刘叔才有这样飞快的腿。他见到刘叔总是盯刘叔的腿,刘叔见这情形顿觉惶然。透过裤缝,他看见刘叔腿上的筋肉,筋是白的,肉是红的。头呢?胳膊呢?小鸡鸡呢?那都是谁安的?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妈也想到了。他妈悄悄出去做饭喂鸡干别的,留他一个在屋里,他从窗户里看见老爸在院门口坐着,卷莫合烟抽。老爸整天罩在烟雾里,老爸整个人都是黄绉绉的。

他知道妈妈想这个问题,妈妈不说,这座小院子给他全说了。他们家的篱笆不很高,他们家的大黄狗光汪汪不咬人。

大姐二姐也这么想过。大姐二姐水灵灵像妈。以后的岁月里,他凭着生命的直觉知道,妈妈确实跟三个男人睡过觉。老爸像林带里所插的树秧,露不出头。

这些秘密妈妈不说也等于说了。妈妈本身是个大秘密。妈妈对三个娃娃很满意,他姐弟三个没有私娃娃的感觉,主要是因为妈妈自豪无比像个女皇帝。

他很感激妈妈。好多年以后,他一直认为妈妈了不起。

他很小就感应到老刘与自己的关系。人们把奇异荒诞的故事送进他的耳朵,他愤怒之后都相信了。人们知道他这一点,不怕他闹,他总会相信那些话的。人们在小巷子里讲那些荒诞的故事,并没有蔑视他母亲的意思,仅仅说明他的来历有些曲里拐弯:“所以你小子脑子里的道道多,是憋苗儿。”“憋苗儿。”他把这几个字嚼得嘎嘣响。他穿过林带,踩着积雪,小皮靴踢踏踢踏,踩开的雪地里露出麦苗。这么说他是锁在冬天里。这些麦苗跟他一样憋着,憋整整半年,憋到明年五月才开始疯长。这帮狗娘养的说得有点道理。

他被这些故事弄得挺高兴。好多年以后,他才觉察到他被这些故事弄得多么惨。它们像鬼魂把他引到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是咋回事。

有一次他碰到一帮长舌妇,她们个个像炒瓢,翻着个儿炒他们一家。他站她们身后。她们说他妈时咬牙切齿,他看得清楚,她们钦佩母亲,嫉妒像火焰一蹿千丈。他悄悄退回去。他听见了她们的弦外之音:她们诅咒丈夫,诅咒房子,她们没有勇气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她们用荒诞不经的故事反复作践自己向往的事情。这是人们对生活的全部渴望。

他很少理父亲,父亲是一个代号,父亲不能跟母亲相提并论。

人们从不在他面前讲姐姐的故事,人们知道他的想法,他们说:“听你自个儿的,操那么多心做啥?”姐姐很神秘,他在姐姐眼里肯定也是秘密,姐姐对他的那些事不感兴趣。老刘叔来家里,姐姐把老刘跟一般叔叔待,不像他,蹿出蹿进像喝了长虫油。

姐姐对父亲也不像他,她们跟母亲一样,对父亲很温顺。这个家一切都是母亲张罗,父亲吃吃喝喝,晒太阳,父亲有晒不完的太阳,妈说他骨头寒。

父亲黑亮干瘦,像块树根。太阳在他脸上脖子上晒出许多肉瘤子,像葡萄串。父亲对世界不感兴趣,对家对娃娃对老婆对他身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根据那些纷乱的民间传说,娃娃身上没有他的东西。以前他在团场种玉米,是种玉米的能手,上海知青把他叫印第安人,玉米是印第安人对世界的贡献。后来,老刘叔把他们家搬出团场,父亲只能在院子里种玉米,而且一年不如一年。最后,父亲的玉米跟芍药牡丹一样成为院子里的花卉。那年秋天,父亲发疯似的磨刀子,父亲灌一瓶子酒,冲向那排玉米,噼里啪啦把它们砍得粉碎。父亲再没种过玉米。

偶尔有几个老战友从特克斯来看父亲,他们对父亲说:“特克斯团场自老兄走后,再没长过那么好的玉米。”父亲听到往事,脸黑黑的,凝然不动,像草场上的石马。

特克斯河两岸是一望无际的牧场,牧场与山麓之间是农场。他们最早的家在那里。翔子还记得那里的雪松、桦林、玉米和麦子。特克斯河谷庄稼茂密,牛羊乱跑。兴起城市,有门路的人离开团场,到城市里去,人人都想当城里人。老刘叔把他们家办到伊宁市。父亲那双种玉米的手起先喂奶牛,市区扩大,他们的小巷被围在市中心。父亲得跑到老远的伊犁河边去割草,父亲指望他帮忙。他喜欢妈妈的百货店,生意兴隆,老刘叔的车子常来送货。他坐车子兜风,在学校门口按喇叭,隔着车窗喊同学,同学不知道他在啥地方。车子呜儿蹿上大街,警察挥大棒给老刘叔指道儿。他讨厌父亲的奶牛。父亲干不动了,把牛送到屠宰场。父亲扒掉牛棚在那里种花,蹲在花圃里一蹲就是一整天。父亲的床头贴着一张奶牛图片,是从铁罐上撕下来的商标,仿佛奶牛的遗像。他说:“那不是你的。”父亲望他,眼睛像戈壁上的石头。他说:“那是商标,是外国牛。”父亲很淡漠,他对自己的喊叫失望极了。父亲把奶牛的图案摸一遍,证实这牛是他的。他被父亲的愚顽弄得很难受,难受好长时间。

父亲对外界不感兴趣,父亲眯着眼卷莫合烟,把自己罩在烟雾里。太阳离父亲很近,几乎贴上他的额头,阳光在他黑亮的纹沟里溢金流彩。父亲这时候像童话里的老人。父亲闭着眼睛。他不是晒太阳吗?可他不理太阳,大地像托盘,把鲜嫩的太阳捧到他跟前,粗粗的呼吸在喉咙里咕噜噜响,像炉上的茶炊,把太阳煮烂了。阳光从老头脸上流下来,像稠厚的树脂。

在他出生之前老头就是他父亲了,他没法回避,他绕不过去。几年后,他杀了这个老头,警察没抓他他就后悔了。

父亲在竭力遗忘自己,首先得把身边的事情忘干净。

翔子路过一片地。条田玉米,一行高一行矮,矮玉米顶上扎着纸袋。干活的农工说:“这是杂交玉米。”他嘴张得老大,农工说:“杂交品种产量高。我们是从特克斯学来的。”“我们家以前在特克斯。”“你小子是特克斯人,看看我弄得咋样?”“我不会,我爸爸会。”农工摸他的大脑袋:“特克斯玉米,棒子像娘儿们的奶,特克斯的娃娃壮得像马驹子。你小子是不是杂交的?”“呸!”他唾那人一脸,那人嘿嘿笑:“真是杂毛儿,杂毛儿都是良种。”

他跑老远。玉米地夹着公路,大半玉米扎纸袋。纸袋像旗,很威风很像老刘叔,老刘叔在爸的头上盘着。他跑到没人的地方,扳倒一棵玉米取下纸袋。袋里的花粉被风吹得乱跑,眨眼吹光了。袋子里有他的秘密。穿过这些地,他看见农工们在前边扎袋子,农工们把高玉米上的花粉装进袋里,扎矮玉米上。杂交的程序很简单。翔子那时多么失望,他的生命不会比这程序更复杂。秋天,他来这里看收获,那些棒子个个像娘儿们的奶。农工们掰棒子的手很放肆。

那时,翔子上小学五年级。这些事情繁杂纷乱,超出他领悟的范围。他曾对我说:自己的事迟早会明白,不用问别人。他们家的好多事情都是他感觉出来的。他这套本领是天生的,以后他把这套本领运用得奇妙无比,令人瞠目结舌。

他家的小百货店是伊宁市最早的个体店。小学毕业时他就能独自办货。他跟老刘叔出入官场,那时他就具备与头儿们打交道的才能。他从老刘叔身上得到的东西太丰富了。他找人帮忙,打群架总忘不了我。我们是一条街上的。

那年我们一起上初中,在伊宁八中。八中离汉人街很远。翔子在汉人街是一霸,在八中就不行了,这里的爷儿们多。刚开始他不吭气,第二学期他做东在大酒家包四桌,宴请各班的小王爷。他开老刘的“巡洋舰”,我们汉人街的哥们儿吆三喝四抬下两箱伊犁特曲。宴会很成功。请来的那帮有司令部的,有师部的,有局子里的,都是自小霸王惯了的“老匪”。那帮人喝到高兴处,拍我们肩膀:“汉人街有英雄么,咱们算认识了,以后有事找我们。”

我们坐“巡洋舰”回家。车子开到百货店门口,翔子妈在那里站着,翔子跳下车很得意:“那帮傻小子给震翻了。”我们几个舌头发硬:“婶子,让你破费了。”酒是打店里扛的,翔子妈说:“不碍事不碍事。”

翔子给我一把手电。我们几个磕磕绊绊,走好一阵,凉风一吹,醒了许多。那天晚上,我怎么看父母都不顺眼。那几位也是,我们消沉了好几天。翔子问咋啦,我们异口同声:“你有个好妈,我们的妈算个屁。”翔子拍我们肩膀:“都是自家兄弟,有酒同喝,有肉不叫你们啃骨头。”

翔子说,那天晚上他心也悬着哩。他妈不知道他拿酒,老刘叔也不知道他开车子。

我们在八中站稳脚跟。这年月,谁用心念书啊,我们都想去挣大钱。我们都知道翔子他妈当过婊子。刚来八中那会儿,想看他笑话,没等故事传开,翔子先声夺人,把头面人物请一顿,关于他身世的传言大家嘀咕一阵就没影儿了。翔子经常请客,钱这东西太厉害了。翔子像个大公子,头面人物的儿子很巴他。我说:“翔子,你真有办法。”翔子说:“人么,有酒有肉就是朋友了。”

那时,有个叫严武的小子不尿他。翔子请客,严武撇撇嘴。我们知道是咋回事。到初二,有能耐的小子都轧女朋友,学校里数得着的几个丫头都有了主儿。我们为翔子着急。他不动声色。我说:“翔子,弄个漂亮妞儿,给咱汉人街出口气。”翔子说:“不慌不慌。”其实他已经慌了,轧女朋友的那几个小子是市上真正有头有脸人家的娃娃。严武轧的那个最漂亮。严武的爸爸是市里一个委办的主任。严武在上海待过几年,举止言谈像个绅士,为人绝顶聪明,是学习尖子又是体育尖子。这些方面翔子没法比。

翔子有钱,鬼点子多,会打架。翔子看中的丫头就是严武领的那个——市医院赵大夫的丫头。翔子看他俩待一起,眼神幽暗凶狠。我们在医院见过那丫头,那是真正有教养的上等人胚。我说:“翔子算了吧,女人多的是,那丫头不是一般丫头。”翔子吐唾沫,踢树根。我说:“她不是咱们汉人街娃娃的。”“你龟孙子啦。”我说:“我们好好干,上大学吧。喝足墨水才有条件跟她打哈哈。”

我带我姐的娃娃到公园玩,碰上严武跟那丫头。严武这小子处处像个绅士,他见谁都彬彬有礼。他给娃娃一块巧克力。我想走开,丫头抱起娃娃朝草地走去。他们在草地上张一把花伞,搁好多书。我叫那些书迷住了。我以前看的都是李白杜甫。我姐是中学教师,整天逼我背唐诗。他俩带的都是外国诗。我跟他俩吹一阵,渐渐招架不住了。我走时带了两本——《里尔克抒情诗选》和《野玫瑰》。

我对翔子说:“他俩不光跳舞听音乐,还看书呢。”翔子出气很粗。我说:“其实有丫头喜欢你,你跟严武过不去何必呢。”“我就对那丫头有兴趣。”我知道要出事了。

那桩事把我也陷进去了。我姐姐上过中师,好像我不上大学就对不起全世界。老爹老娘对我无所谓,只要警察的三轮车不在我家门口停他们就满意了。我从严武那里读洋玩意儿,姐姐很高兴,她说我好不容易出息了。我想严武这小子还有点分量。严武邀我去他家。他有自己的书架。他爸爸上下打量我:“你懂唐诗?”我背几首李白杜甫,他爸爸接着往下背。老头背杜甫,背完后对严武说:“多交这样的娃娃对你有好处。你们谈,不打扰了。”我说:“你小心,翔子要收拾你。”“他?他跟我较过劲儿。他素质不如我,我会两下呢。”这小子在上海待惯了,不知道伊犁娃娃咋样子打架。我跟翔子自小是朋友,我不能把他全卖了。我给严武打个招呼,对你小子就算够朋友了。

那天晚上,汉人街的娃娃全体出动。翔子没叫我。我在半路被他堵住。他骑一辆摩托,停我跟前:“你听着,今晚的事与你无关,你他妈少掺和。”我赶到电影院时已经打起来了。那丫头吓得直哭,一群小街痞追打严武。翔子跳下摩托,用手盔狠击严武的脸。我捡石块砸灭路灯,围观的人四处乱跑。

严武在医院躺半年,他的朋友有两个被打成残废。我们汉人街的被判刑的好几个,翔子是首犯。老刘四处奔波,翔子妈票子开路,翔子被关半年后出狱。

翔子说:“我知道你会砸路灯,一百公尺以外百发百中不会是别人。”我说:“我们自小是朋友,喝酒拼刀子没啥意思。”“看书有意思你就看吧。你姐那一套吃不开,上大学又能咋样?咱们汉人街好几个呢,那么点工资还不够我抽烟。”“这不是你心里话,你心里恨严武,是因为他那种高贵劲儿,我们没有那种东西。市长的娃娃司令的娃娃也没有,他们也恨。高贵的东西我们没有,何必要打碎它。”翔子没吭声,真的没吭声。

这是翔子唯一一次向那种丫头进攻。从此以后,他对她们敬而远之,她们与他无缘。跟他交往的丫头个个漂亮,能吃能跳,都是摩托后边驮的那种。

汉人街的小巷子黑乎乎的,泥巴那么肥厚,雪水里漂着烂菜叶子。娃娃们粗野不堪,个个像父辈。好多年后,想起那里就心烦。

老刘为翔子的事闹砸了。

老刘的家在巴彦岱。他觉得翔子是他的儿子。他不指望老婆膝下的几个笨头笨脑的家伙。他的精华在夏天的麦子地里全都给翔子妈了。他在麦子地里摁倒的女人很多,翔子妈是最后一个。很不注意地戳一下,留下的疤竟那么鲜烈那么逗人心疼。他跟老婆过了几十年,弄下的娃娃像一团草。他迷信邪法子,正不压邪么。

老刘就这样贴在翔子身上。

翔子爱惹事。公安系统里都是老刘的战友,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翔子来办公室玩,同事们说这小子不像汉人街的小娃娃。汉人街是平民区,可翔子举止大方,脑子灵活,这派头不是他爸的。他爸只会种玉米喂奶牛,这骨子里的东西是天分,是他老刘的。

老刘为此得罪不少人。老刘拼到团级没问题,他手里的好货都流到翔子妈那里,上边知道,没动他。他的流域面积很大。

翔子打严主任儿子,老刘让公安局长撑下来。局长是他的战友,给他暗示,这回可能要倒霉。

老刘没回家。老刘到翔子妈的小店住一夜。翔子妈把儿子当心肝宝贝,两个丫头不怎么管。老刘很镇静,翔子妈对他言听计从。百货商店盘出去,能弄来现金。一礼拜后,翔子妈在天山街开理发店,二丫头烫,她理发。

老刘看一遍很满意。老刘说:“安顿好,我就放心啦。”翔子妈说:“这些年幸亏你帮衬。”老刘说:“叫翔子好好干。”老刘留下一张纸条,是托战友帮她的。老刘说:“有事找他们,给翔子弄个工作没啥问题。”

老刘走回去。老刘坐几十年的小车,腿老摆不顺当。他兴致很高,他在斯大林街等翔子,翔子放学打这里过。老刘到果子摊,伊犁果子粉粉的不脆,他要奎屯123团的果子。他一个个摸,光圆光圆的果子摸一大兜。他拉上果子坐林带里朝八中那边瞧。这模样很像兵团的农工。他看见翔子骑车子过来,他招呼一声。翔子脚板挨地,车子就地打旋,到他跟前。他拉翔子进维吾尔族人开的小馆子,要五十个烤包子两碗奶茶。老刘说:“翔子啊,以后要听你妈的话,不要再淘气了。”翔子说:“你要出事了?”“叔没事。”“听说兵团要取消营级建制。”不仅仅是这档子事,老刘知道这回栽狠了。他不知道自己哪枚子儿没下好,下错地方有时要紧有时不要紧。最近单位里安安静静,内行人知道要出事了。翔子不愧是他的种,悟性好极了。老刘说:“官儿们的事你别问,吃吧。”翔子知道老刘不是官儿了。翔子说:“刘叔你保重啊。”翔子骑上车子,老刘说:“果子带回去给你妈。”翔子骑车向南边滑行,一点也不潇洒。

检察院的两位干部等他,都互相认识。老刘跟着他们离开巴彦岱。房子里很静,他老婆子突然大哭起来,仿佛狂风扯破了窗户。老刘手里的账有好几万。老刘交代一半,封死一半,半年后被判死刑。

老刘在囚车上看见他的翔子。翔子脸色发白,望着他。过一会儿他就消失了,他该想起些什么。他想半天,想起翔子的后脑勺。他想给翔子讲一个故事,讲完再让他死。那是个老掉牙的农村故事:父亲下种的时候,窝窝里埋两颗籽,一颗发芽一颗不发芽。碰上两颗都不发芽的时候就会出现灾荒,就要死人。

翔子爸在家晒太阳。太阳浮在蓝蓝的空气里像刚生下来的娃娃,样子很笨。他爸张大嘴巴,嘴巴像用石头磨出来的,像北京猿人的嘴。他爸这么古老,出乎他的意料。他爸嘴黑黑的,里边呼噜呼噜响像在煮茶,煮一块茯砖。他今天特别注意他爸。他爸像石头狮子,不容置疑地蹲在门口,接受全家的膜拜。阳光稠乎乎毛茸茸像虫子沾在老头的眼皮上。这时,蓝色的空气抽一下又平静了。老刘叔被打死了,死在伊犁河边的草地上。太阳无动于衷,太阳的大眼睛漂亮极了。他爸的全身都在毋庸置疑地对天空对大地对圆圆的太阳表示:我是你爸。太阳的大眼睛漂亮极了。枪毙老刘叔的不光是警察,空气把他毙了,大地把他毙了,太阳把他毙了。它们全都闭上眼睛,把老刘叔抹掉。

他家门开着,炉火烧得很旺,大铁壶“噗噗”冒白汽,汽团像波斯菊。

他到天山街。他妈正抱着一个肥壮的男人。那男人很牛,嘴里噙着红雪莲,他妈一刀一刀刮那肥厚的脸。里边坐好多娘儿们,娘儿们头发卡着,个个像丑八怪。一个年轻女人对着镜子嘻嘻笑:“丑死了,嘿嘿。”别的娘儿们也都叽喳:“就是贱啊,再丑也得来。”二姐瞅他一眼,二姐手里有个娘儿们,脑壳上扣着烫发的大盔,看不见脑袋的女人像塑料桶。空气滑腻腻像在脸上擦香皂。那个胖男人开过钱,离开时恋恋不舍。

老刘叔死了。他妈忙乎着,二姐忙乎着。他妈说:“翔子挑水去。”他到对面厂子挑一担水。

晚上,妈和二姐去巴彦岱老刘家,第二天回来。老刘叔的弟弟把孤儿寡母接回老家。老刘叔的弟弟专程到学校来看翔子,把翔子叫到馆子里吃一顿。小刘说:“我哥把你当干儿子,你好好干。”他一愣:“干儿子?”他头回听这字眼,心里一热想流泪。小刘说:“你也算我半个儿子。”小刘留下五百块钱走了。

小刘在大连当船长。翔子去大连坐过他的船。小刘酷似老刘,是亲兄弟,老刘叔一家待他不错。老刘叔没死,老刘叔不会死,只要心诚,老刘叔就复活有望。

元旦前,他妈备好礼物,说:“翔子啊,以前有老刘叔,现在靠你啦。”他妈拿出小纸片,上面是联络图,密密麻麻,像铁路,老刘的魂儿在上边,老刘的血流得汩汩响。

翔子骑上摩托在城外转一圈。天黑,摩托驰过伊犁河大桥,市区灯火通明,他把纸片上的路线记熟。上第一家他很紧张。楼道没人,他拎着纸箱,里边是鸡和酒,很沉。开门的中年妇女迟疑一下放他进来。他转两圈,把箱子放厨房里。他看见一个老头在客厅里逗小孙子玩。中年女人用围裙擦手,他说:“阿姨,你辛苦了,过节么,一点点小意思。”他没看大纸箱,也没理那女人。他到客厅里,小孙子抓着老头的白胡子拼命号,老头不会玩积木。翔子三弄两弄摆出一栋大楼,孙子蹲他跟前不理老头。翔子又摆出一只大象,小孙子把玩具全搬出来。翔子把动物排成队列,两个洋娃娃挎冲锋枪,跟秦始皇陵兵马俑差不多。小孙子乐得直跳,把翔子当作英雄。

快吃饭了。一家人从各个小房子里冒出来,小孙子大叫不让动他的玩具队列。一家人缩在沙发上、凳子上吃。翔子起身走,小孙子又号。他不能留,老头留不住,送他下楼。老头忽然想起什么:“小伙子你是……?”他说了老刘叔的大名,又说了他妈的名字。老头想起来了,感慨万千。没等感慨完,翔子的摩托车“突突”响起来。

他随便找一家酒店,要一瓶白酒,狠灌一气。前后想一遍,走门子的路数跟老刘叔见识过。其中要领略知一二:东西放下,把气氛弄起来就走,要办的事不到时候不开口,一开口非办不可。他感觉良好。跨上摩托,“轰”一声,腿有一股风。

妈一遍一遍抹桌子,桌上空空的。他朝妈点头,拎起另一个纸箱,一共五个。他妈知道事情办成了,松一口气:“吃饭,明儿送。”他摆摆手,不等妈反应,“轰”一声,摩托飞得没影。

不到两小时,五箱礼品顺顺当当送完。二姐和妈忙打开彩电,上菜上酒。老爸从角落里冒出来,坐椅子上谁也不理,吱喽吱喽自酌自饮。第一道菜是炖鸡,是给老刘叔的。他妈说:“翔子,替你叔吃了。”翔子的腮巴让鸡腿撑个大包。二姐说:“翔子今晚上像个大男人。”他妈说:“翔子是大男人了。”

老爸吱喽吱喽,小酒盅里像卧了一只鸟。老爸只吃那盘炒豆腐。老爸从来不动炖菜,老爸的菜盘子一旦伸进别人的筷子,老爸就不吃菜、干喝酒。

翔子觉得自己确实是大人了。

提起老刘叔,这些人骄傲得不得了,骄傲得像昂首阔步的大公鸡。这些半大老头喜欢让人捧着,捧他们的人他们看不起,他们对翔子例外。翔子以为是诓他,嘴上甜,心里犯嘀咕,时间长了,他发现他们把他另眼相看。秘书、主任之类也不如他,老头子们就喜欢他。隔天相聚,由翔子牵头,挨家轮。家里人高兴,个个喜欢翔子。翔子嘴上的蜜,人人爱尝,尝了乐不可支。老头们跟翔子玩得火热。这是一种才能。同学们争看外国人写的攻心术、社交术,他满脸睥睨,他什么都不看,他比谁都怵得厉害。秘书们主任们还要常常求他。他把老头子们的作息时间、高兴与否等要秘书有分寸地泄露一点。秘书们主任们既怕他又恨他,他对他们说:“能让人恨是一种才能,让全世界恨你三分钟我看看。”秘书们骂他是头儿们的干儿子。他不由一愣,老头们都把他叫“内侄”,不当外人看。他成为诸多家庭的一员,不免太容易了。容易得让人怀疑。

他想起老刘叔。老刘叔把他当干儿子当内侄。老刘叔死后,老刘的弟弟把他接大连去玩两个月,情同父子。老刘叔仅仅是躲在暗处,那些人提起老刘叔就激动,一激动就对他好得不得了。

好多年后,翔子到特克斯。他五岁在那里。那里大片大片的草场,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大片大片的桦树林和潮润的野花把岁月折回去,从五岁那段重新播放。特克斯河静悄悄,岸边的草地慢慢地爬上远处的山顶,山顶白花花,像一片极乐世界。草地、林子与庄稼地在河与高山之间的缓坡上。他说他妈的名字,农工们都说:“知道知道,特克斯的石头都认识你妈。你妈那时候,简直是简直是……”老农工没“简直”出什么。他知道他妈那时候是特克斯最出色的女人。农工们说:“你爸那双手,嘿嘿,不知咋弄的,他弄出来的玉米就是不一样。棒子长得馋死人了。”他听到的是种玉米的爸爸。人们的故事离奇古怪,他们说:老爸那双手是摸妈妈的奶子摸出了灵性。老爸茅塞顿开,捉住了特克斯河谷的灵气,把气吹进玉米豆。

农工们不知道老刘叔,不知道那些老头。农工们说:“有了城市,头儿们干上几年都到伊宁去了,像住旅馆,多了,记不清了。”他们说:“你妈是特克斯一枝花,人人知道,石头都知道。”

他看见他爸卷莫合烟抽,卷得很熟练,夹一片小纸条,从兜里捏一撮烟丝撒一下,手一合就别嘴唇上,熏出一长串咳嗽。老爸像台烂机器,身上的坏零件太多了。

老爸蹲在花圃里一蹲就是一整天,手指像柴棍,抠泥土里的杂草像捉动物身上的虱子。老爸摁虚软的土,泥土的潮气蒙在脸上,老爸只有那时是潮润的,眼睛闪动灵光,像个娃娃。老爸的皮肤跟土是一个颜色。

他看见妈抱着一个男人的头,动作麻利干净,大把的黑毛噗噗落地,像打断脊梁的狗,趴在地上。二姐手里有一排卷毛女人,二姐把她们塞进钢盔里,开了电源,女人的脑袋立即飘出臭味。香水、汗垢、虱子、头屑被电流咬得乱叫。二姐一个一个塞她们进去。二姐像母亲,干净利索,把地上的黑毛三下两下拥到门后。那里站一个大塑料桶,塞得满满的。男人们坐在条凳上翻杂志,眼睛邪乎乎盯二姐看。二姐像妈,二姐身上有特克斯河谷的馨香。翔子刚从特克斯回来,翔子知道这股子香气是咋回事,那都是特克斯河谷大片大片的草场、大片大片的玉米、大片大片的桦树林子以及潮润的野花酿制成的。男人们希望二姐给他们理发,希望二姐的纤手和剪刀在他们的黑毛里穿梭如鸟。妈不让他们得逞。妈只让他们跟二姐斗嘴,不让二姐碰他们。他们结实健壮个个像钢碳,个个像长脸大驴,稍稍一激动精液就会喷薄而出引起骚动。男人们个个想爆炸。妈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妈把他们的脑壳当鸡巴拨得滴溜溜转。男人完事后,兴高采烈,打着响指打着饱嗝,跨上摩托,结实的屁股把摩托垫子压得很紧……消失在大街深处。

一年当中,老头们的小车在店门前停那么两三回,妈给他们免费服务。妈给他们唠叨特克斯河谷的往事,老头们兴致很高,像节日里的焰火往天上蹿。翔子知道,他们跟老刘叔一样,当年在特克斯待过,翔子的眼前晃出特克斯静悄悄的河水、静悄悄的草场、静悄悄的庄稼地、静悄悄的桦树林,桦树洁白俊美,树顶上挂着婆娑的风。羊的脑袋垂得很低,嚓嚓啃着草叶,羊嘴巴像是伸到地层深处,嚓嚓声像土里渗出来的,在蓝幽幽的河谷里回声很大、很清晰。老头们从妈的手指上感受到这些,老头们有些激动。临了,连连说下次还来、下次还来。下次真的来了,老同志喜欢这里。宾馆的理发生意冷落了,市里的头头给这家理发店输一点血。妈妈脸色红润,年轻了十来岁。这一片的警察、税务员认识这些小车。小街痞不敢在这里当王八蛋。这一溜有饭馆有商店有修理铺,家家的小老板不敢小看妈,把妈叫大老板。她这人,到哪儿哪儿红。

节日来临,家里忙乱。他妈备好礼物,他用摩托驮上挨家转。到哪家哪家欢天喜地,他们压根儿不看他的东西,他的东西交给保姆,他被人迎进客厅,一起用餐,一起搓麻将。他先赢后输,或者赢输间开。输赢是调料,他很能把握分寸,弄得大家好高兴。大家喜欢这个懂事的娃娃,老头老太太都说这娃娃乖,多乖。俺们二小子三丫头,老头子老太太不敢想自己的娃娃,他们瞧着他,无限之感慨涌上心头:你是俺家的娃娃该有多好!老头们干脆,生活他妈的嘎嘣臭:给你的没用,有用的不给你。他们瞧这娃娃,左瞧右瞧瞧不够,这娃娃像一贴膏药,贴哪儿哪儿舒服。后来他们听保姆说,翔子送东西啦,他们很生气。翔子说:“不是糖衣炮弹,过节图个吉利。家里有,咱这儿就得有。家里没有,我还要往回掂呢。”老头老太太拉开酒柜、烟柜,这都是不对外的秘密,翔子真拿了,掂两条外烟、两瓶洋酒。抱怀里昂昂然离开,洒脱得像个王子,像天上下来的人儿,真正的宝贝儿。老头老太太说:“这娃娃不简单。”

简单等于饭桶。他知道自己复杂,他杂得有名堂。他到老刘叔受刑的地方。今天是老刘叔的忌日,他跳下摩托走过去。伊犁河在几百米外静悄悄的,河面冰凉苍白。他打开酒,撕开烟,连打火机一起扔进大火里。酒很纯,几乎看不见焰。烟味很香。地上烧出一块黑疤,像人的残骸。他漠然地注视了一会儿,跨上摩托,蹿上公路。

今天没有太阳,老爸晒什么呢?老爸蹲在门口,他今天发现老爸的头发全白了,这是没下雪的缘故。入冬两个月了,没有雪片,地上灰尘快赶上往年的积雪了。老爸的破军帽丢在一边,老爸抄着双手眯着眼,老爸脸黑黑的。白头发飘在风中,白头发疏朗零乱,头皮像红苕皮。他说:“天冷,你进屋里去。”他爸让风吹得怪舒服,他爸对风微微笑。他说:“今天没有太阳,等到天黑也不会有。”他爸对着风笑。风吹向四面八方,又从四面八方吹到这里来,吹在老爸脸上,白头发一扬一扬,吹皱的脸皮黢黑发亮。

他爸的头发是今天变白的,他想起伊犁河边的草滩。草滩上没雪,干草叶子自己发白了。他祭老刘叔时放的火烧掉大片干草,火从草叶上蹿过去,渺无踪影。草叶发白,虚虚的一层白灰,泥土被烧得黢黑。他祭老刘叔时,他爸的头发跟干草一起白了,一根不剩。

其实老爸的头发是太阳晒白的。太阳晒干的东西地道。

风这么吹着,冬天没有雪。他爸的白头发被风一扬一扬地吹着,像杂乱的雪片。

雪片闪烁,发出哨音……他五岁时在特克斯,他爸给他养一群鸽子。鸽子闪烁,在蓝幽幽的河谷里,河谷很深,哨音像河水一样冰凉。再远一点,听不见哨音,鸽子在雪松和桦树尖上晃动:那些小白点再小也看得见,好像小到了天外。他一直望着,潮润的瞳孔好像被捅破了,湿湿的一大片。

他说:“今天没有太阳,你回去吧。”他爸撇撇嘴,发出的声音他听不懂。他爸对风说话,对树对玉米对花园里的土坷垃说话。他突然没话了,他发现他不可能跟老爸再说什么。

他哐啷推门进去。老头惹得他好不痛快,他发现这老头很讨厌。他搁下碗,又有一个新发现。他刚才跟老头频频搭话,没叫爸。老头给他的不痛快顺着穴位大串联,他喝点酒后更厉害。他怀疑血道是不是叫老头给搅乱了,身体里有一头野牛四处乱撞,撞得心烦意乱。其实老头并没说什么,也没表示什么,老头压根儿就没感到他的存在。他不应该跟老头唠叨,老头不吭不哈连眼皮都不抬,干脆利落让风吹着。

翔子出去时没敢朝墙角看。他知道老头在那儿。

他到八中,他是八中的学生,他已经上初三了。他想班上那些娃娃,那些娃娃好像永远长不大。他正好相反,他长得太快了。那些学生娃娃说他世故,老师也说他复杂。他知道自己杂出了名堂,他知道自己神通广大。有时他替老师解决两个棘手的事情,比如煤气灶,娃娃入托,老师就请他到家里给他设计远大前程。老师信誓旦旦,要给他开小灶,要纳他为一号种子选手,要好好地加工他让他去北大清华溜溜。他心里冷笑:书呆子怎么炒都是这盘菜。他脱口而出:老师,你营养不良。老师发现自己的脸是瘪的,腮是凹的。老师笑笑不说了。

他走到校门口,看门的老头笑嘻嘻,“翔子翔子”地喊叫。看门老头是个烟鬼,翔子给他发过万宝路。翔子把老头从漫长的莫合烟历史中解放出来,老头知道天外有天,烟外有烟。翔子今天脸上没有傲气。翔子给老头一盒红牡丹,老头在手里掂掂,放鼻根闻闻,把烟装进兜里。翔子说:“叔叔你抽啊。”老头说:“放着待客,这么好的烟,首长才抽哩。”翔子在身上摸摸还有半包,递给老头。他今天见老年人有点怯,他老爸的怪模样着实扎了他一下。他发现大地上的老人都一样,都是太阳晒黑的,都是岁月的遗像。

他没进八中。他顺着校园的围墙转,一半是砖墙一半是铁栅子。透过林带他看见操场上正进行一场足球赛。娃娃们踢得热火朝天。今天,没有太阳。他老爸固执地等,等什么劲儿?喊声震天,足球场上娃娃们左奔右突,足球圆溜溜像一团气飘忽不定,萦绕着那些踢踏有力的脚,娃娃们面红耳赤、汗珠晶莹,他们头顶挂着飘忽不定的太阳。他爸固执地等,他爸不知道这帮娃娃把足球踢红了,踢成了太阳。

绕过铁栅栏,他走到砖墙那边。在八中这些年,他很少步行,不是摩托就是自行车。车子把他与大地隔开了,他怎么走都摆不顺双脚,脚上没弹性。耐克鞋把树叶踩碎,踩出干燥的响声,没有一丝儿韵味。他顺着围墙转一圈,他走开时在林带里稍等一下。他听见墙那边梆梆的打球声,是羽毛球。他把脑袋抵在砖缝里。啄木鸟啄树就是这种声音,他在特克斯的桦树林子里听见过,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他看见自己的鼻尖,他看见自己的睫毛,他把眼珠都转疼了。睫毛宛如羽毛球上的翼。高级羽毛球不是塑料的,是带鸟儿羽毛的那种。他们在打球,他们打的是不是这种?他听见他们说话,一男一女,大概是刚来的一对学生。他们有没有彩电、摩托车?或许他们要拼好多年才有。这些问题简直有些愚蠢。他们有没有有什么关系?你听,你听仔细了,他们打出来的球声——梆!梆!像桦树林子里鸟儿敲打树干的声音,球飞起来像鸟儿平展展的翅膀。

他拍一下冰凉的砖墙,三跳两跳蹦到公路上。他抬头看天空,没有太阳。天空荡荡,他像半夜三更走在大街上。

家里热热闹闹。二姐的对象来他们家正式求婚。小伙子的父亲是那些老头中的一个。小伙子陪他爸常来理发店理发。小伙子进理发店,二姐破例给他理发。只一次,小伙子就明白了好多问题。老头堂堂正处级干部,不去宾馆的高级理发室,坐小车频频光顾这地方。他要看个究竟,这地方使小伙子怦然心动。他陪老头子来,他在纤纤玉手的拨弄下,心里咒起老爸,姜还是老的辣。老头子在另一个发椅里,老板娘干净利落,收拾老头。老头舒服得直哼哼,老板娘神韵十足,怪不得养出这样的女儿。小伙子和老头的小车刚到,理发店里的顾客惶惶然离去。小伙子知道他们还会来的。小伙子去过西安华清池,全国老百姓都挤在贵妃池里,巴望着圣水沐浴,洗去卑琐洗出娘娘的高贵。老头是伊宁市的一个人物,能称得上人物的人如今不多,给头面人物理过发的手肯定不一样。小伙子第二次单独驾车,接二姐去兜风,二姐犹犹豫豫。小伙子腾愣一下胸炉里燃起火,小伙子吃一惊,他没想到自己精瘦的躯体里装的全是汽油。汽油激动了,激动得直叫。老板娘洞若观火,给女儿一句话,女儿放下活路,进内室略收拾,对妈说:“妈,我去去就来,你别累着。”兜了几次风,小伙子感觉极好,禀告老父老母,便正式求婚。二姐的婚礼堪称边城一绝。十八辆小车拥进汉人街,给平民区的历史写下辉煌的一页。

老爸从容镇静,不苟言笑,与亲家握手,言辞诚挚简短。毛头女婿不禁瞧岳父半天。

二姐温婉聪明,姐夫是回头浪子。小夫妻恩恩爱爱,游遍全国名胜。二姐私下给两家老人各备厚礼。老人们交口称好,公婆更是欢喜,说亲家教女有方,如今这样的闺女难找。

妈长长出一口气。妈说大姐嫁得太急,大姐夫开车,不体面,可实惠。妈想一会儿不再叹气。

妈说:“翔子你别念书了,你二姐夫肯帮忙。”翔子说:“不用他帮忙,老求他,他们家会看不起咱家。求亲戚不如求别人,不欠谁的。”他妈觉得这话有理,给他两千块。翔子出去转两圈,回来说:“成了。先上技工学校,弄个工作指标再进银行。那两千元,人家替我交学费了。集资指标,不看成绩。下周考试过过场。”翔子掏出准考证晃晃,找人代考。他妈放心了。

翔子妈把理发店盘出去,只收利钱,准备等儿子毕业全部卖掉。二丫头被公公招干招进办公室。翔子妈在斯大林街买一块宅基地,盖一院新房子。这是迁出汉人街的最佳时刻。十二年前,她拖儿带女带着不中用的丈夫,离开特克斯团场。大女婿的卡车跑了八小时,把他们一家拉进伊宁市,老刘在汉人街给她盖好房子。他们在这儿住了整整十二年。这片平民区数他们家的房子最好。红砖房子,小土块垒的围墙、葡萄树把院子罩得挺严实。屋内宽敞洁净。大女婿入冬前拉一车煤。他们把这个院子弄得像花园,翔子妈真有点舍不得。当年在特克斯也是这样,特克斯那个家比这儿更漂亮。那个院子很大,围在白杨树林子里。那时她刚成家,她能干好强,她有一头花牛、一百只鸡。可她还是离开了那里。

斯大林街住的是伊宁市有头有脸的人家。她手里有钱,好几年前就能搬到这里。那时不是时候,现在是时候了。汉人街的房子卖出去,卖给邻居的亲戚,要价不高又是好房子。邻居说好多感谢话,邻居带全家帮她收拾东西。屋里的东西,能送人的都送人,她人缘好。这回是二女婿带一帮人搬家,加上左邻右舍,浩浩荡荡离开汉人街。老邻居们抹眼泪,翔子妈也忍不住抹两把。看看浩浩荡荡的阵势,她安静了。她高兴。那年,离开特克斯正是冬天,一家人孤零零在车上,娃娃冻得乱叫。现在这阵势,翔子妈想想自己五十岁,该有的都有了。她感慨万千。

天刚亮,送奶子的老头吆喝一声,翔子妈就打开院子门。各家的门都开了。主妇们点点头,主妇们个个干净利落,拉几句闲话就轮到跟前了。在煤气灶上煮好奶子,再煮上鸡蛋。儿子和老头用早餐。翔子妈把屋里屋外收拾一遍。翔子骑摩托出去。老头手捏钢球,啷啷出去散步。老头不等太阳了,老头知道这里不是等太阳的地方。他晒足了。他很能适应环境。他捏保龄球,手指灵巧自如,很像回事。

翔子妈喊出左邻右舍的主妇们。老娘儿们兴高采烈,顶着晨风去市政广场跳老年迪斯科,市长夫人教大家。中午,翔子妈骑上女式轻便车到农贸市场买菜买肉。晚饭时,三口人边吃边看电视。星期六,二丫头领女婿来过周末,星期天早晨吃过饭再离开。大丫头每月来一次,大女婿开车,看丈母娘的时间不定。

体体面面、安安静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伊宁待腻了,待奎屯很合他的口味。翔子被分到财会班,将来毕业好进银行。班上大半是女生,他混入中间,跳舞讲笑话,好多女生爱跟他玩。女生个个觉得他爱自己。他常邀男生下馆子,男生觉得他为人大方。他在班上人缘好。班主任让他当班长,他不干,当班长得罪人,让他当文体委员,他干,这是玩的差事。老师对他很满意。

开班干部会。老师讲话、主任讲话、校长讲话。校长突然表扬他,他莫名其妙。校长是个老头,校长过来跟他握握手。他们一下子有了缘分。

晚上他睡不着,在操场溜一圈。他们家该有的全有了,不用他再奔走于权贵之间。他给自己发过誓。他妈、他姐也是这意思。

他捏灭烟头往回走。到楼梯口又出来,他像喝了神油,身上烧得厉害。后来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朝家属楼走去。他没来过这里。他径直进中单元二楼,他心里紧张。他想起第一次扛着贡品敲头儿们家时,就这样惶恐不安。他站一会儿,敲东边的门。开门的老太太打量他,他说:“马校长,我找马校长。”老头正看电视,摆摆手招呼他坐下。沙发跟前的小方桌上有跳棋,他说:“电视没意思,咱们下跳棋。”老头乐了:“我当技校人死光了,都下他妈围棋,都看不起跳棋。你看看你看看,有人么,我老马有群众基础么。”老太太奚落老头子两句。老头跟翔子对阵。翔子先赢一局,再输一局……翔子牵着老头走,老头越走越高兴。快十二点了,翔子赶紧告辞,明天有课。

翔子溜上床,从枕头底下抽出皮夹子,还有三百块,他取出两百八。第二天晚上,他从市里扛回一箱伊犁特曲扛进马校长家。马校长以为他有所求,一边下棋一边等他说话。他说的都是棋话,一连十几天。马校长看出来了,这小子真喜欢他。

马校长个头很高,看他时却仰起头。老头目光浑暗呈土黄色,仿佛一片荒野需要有人在上面走动,哪怕是草是树。

中秋节,翔子借两百块钱,买一箱库尔勒香梨、一箱鸡肉。老头不高兴了,翔子说:“我爸跟你一样,是个老兵。”他眼中一热,老刘叔的影子像火苗,狠蹿几下。他的真诚特别地道,老头子被感动了,老太太被感动了。老太太夹一块瘦肉,硬让他吃,他张开嘴。老两口笑。老太太说:“我们老两口受骗了。都怪那些狗屁老师,说我们娃娃有出息。上了大学还不够,一个跑意大利一个跑美国。留什么学哟,我们老两口恓恓惶惶后悔死了。身边没留一个。那叫啥本事?我们不要那些狗屁本事。我们就要你这样的娃娃,叫老人心疼的娃娃。”老太太颤颤巍巍,摸他的后脑勺,那是翔子的敏感区域。老刘叔经常瞧他后脑勺摸他后脑勺。他闹不清那勺子里满满的盛了些什么,他们都喜欢摸那地方。老两口把他当亲生儿子。

他给家里拍电报,叫寄钱来。家里寄八百。他从市里弄两盒西洋参送给老马夫妇。他一天不去,老两口就慌慌。老头有时到宿舍来叫他,老师学生很羡慕。老太太说:“老头子这几年全身是病,这一段时间好得光光的。医生也吃惊。”翔子说:“心情好,不生病。”老两口看他的目光那么热切那么期待。翔子买两公斤纯羊绒毛线,托女生打毛衣,送老两口。他再次向家里要钱,家里寄五百。不过很快来封信。他妈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妈有点怨气,嫌他信写少了。

过两天,他妈赶到学校。他妈看他好半天。他红光满面,他妈眼泪打旋儿。他说:“看好啊,没缺胳膊没缺腿,好好的。”他妈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放心了。他陪妈转公园照相。他说:“妈,我领你去高级宾馆就餐。”他从邮局打个电话,来一辆小车。马校长在里边,他说:“我妈来了。”马校长又是握手又是问好。他妈不知道宝贝儿子玩什么把戏,稀里糊涂被拉上车子。

车子进校,马校长邀母子俩进屋。饭桌上热气腾腾,鸡鸭鱼肉等着客人打开胃口像打开春天的窗户。翔子妈吃几口吃明白了,儿子中了魔,中得不轻。翔子妈从马校长眼中看到一种可怕的东西,校长太太眼中也有。翔子妈回头看儿子,儿子美滋滋,吃得津津有味。儿子是这里的熟人。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马校长说:“翔子是个乖娃娃。我活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乖的娃娃,我喜欢他胜过我那俩浑小子。”校长太太说:“翔子比我那俩浑小子强多啦。”翔子妈说:“校长真会说笑话,你们娃娃漂洋过海当留学生,翔子抵不上他们一根脚指头。”校长干咳两声:“老嫂子你说差了。中国不是外国,社会也不是学校哇,咱们都在团场待过,团场的书呆子比草还多。社会需要翔子这样的娃娃。我替我那俩宝贝担心哩,好多方面翔子能当他们老师。”翔子妈说:“留学生国家有大用场。”校长太太说:“那看在啥地方用,他哥儿俩不打算回来了。”马校长说:“吃,吃,菜都凉啦。”闷头吃一阵,翔子给大家斟酒,校长说:“翔子是好娃娃,我们老两口太喜欢啦。他在这儿上学你们不用操心,他就是我们的亲儿子。”翔子又斟一圈。翔子妈笑得很硬:“他自小调皮,叫你们费心了。”“娃娃懂事,娃娃很懂事。”

翔子妈下楼时一直赔着笑,翔子拐到楼后边不笑了。儿子说:“马校长像我老刘叔。”他妈火了:“狗改不了吃屎的路。”翔子半天不吭气,翔子妈说:“该有的咱都有了。”翔子说:“我不求他办啥事。我觉得老头是好人,像老刘叔。”翔子妈张张嘴没说出话,话像石头,把她噎住了。她听见儿子说:“我纯粹是出于个人爱好。技校没多少课,这帮娃娃啥都不懂。我跟他们没法玩,我跟老头玩才够味。”他妈喉咙里的石块翻个个儿,他妈看清楚了,儿子若不这样,就会到酒馆里去到赌场里去。她摸儿子一下,摸到儿子的后脑勺,那儿宛若灰色岩石的岸,坚实有力。他妈说:“儿子,娃娃要有血性。”她想从儿子身上唤起些什么,儿子没动静。儿子说:“妈,你咋啦?你怕我受欺负?我是受欺负的人吗?我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我不知道害怕是啥滋味,我还真想尝尝呢。”

他妈很快收到儿子的信。可怕的事变成现实——儿子被马校长正式收为干儿子。儿子信中暗示:国外的干哥不回来,老头子一大笔存款可能让他继承。老头在边防部队干了一辈子,存款的数目大得惊人。他妈打病急电报。儿子进家门,妈向前冲几步,看清楚了,方松口气。妈说:“马校长的钱不能要,你是我的儿子。”妈打开小盒子,里边跳出一沓绿纸片,都是存折。妈说:“乖儿子你数一数,看是多少?”儿子像打扑克牌,一页一页码好:“妈,整整五万,都是我的,别人抢不去。”妈说:“自己有,要人家的干啥?”儿子说:“人家愿意,又不是我抢的。马校长看得起我,我不识抬举行吗?”儿子说:“你见过马校长么,老头太像老刘叔了。”儿子动感情,脸上挨妈一个耳光。儿子摸一下脸蛋:“妈,你别生气了,我明年毕业就待你跟前。马校长家我不去了。”

哄妈高兴,第二天他返校,妈送他到车站,上车后他给妈招手,手到头顶停住了。他看见严武和女朋友向候车室走,他看见他们的侧影,周围一下子黑了,他俩像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像一部爱情故事片。他看见男主人公脸侧的伤疤,那是他用手盔打的,那是他三年前的杰作。那狠命一击,没能击散他们,他们反而靠得更紧。后来,严武去内地上大学,那丫头也去上大学,他们还没有毕业。翔子被那伤疤刺得睁不开眼,像大理石的裂缝,你无法逾越。他们消失的时候,翔子在车站停了一会儿,长出口气,顷刻间,他疲惫不堪。车子离开伊宁,荒原望不到边。人们睡了醒醒了睡。“四棵树。”卖票的丫头喊出一个站名。翔子一棵树也没看到,他说:“没树么,咋叫四棵树?”丫头说:“那是以前的树。”“以前的树也算树?”丫头白他一眼:“你少跟老娘耍流氓,四棵树五棵树关你屁事?神经吧叽的。”他趴在窗玻璃上,看见一个孤零零的老人,老人的背影很像一棵树。

四棵树一晃即过。那个没有树的小站,就凭班车抛下的旅客而占有一个站名。他身边的哈萨克老头说:“这里以前到处是树,马都走不过去。”哈萨克老头想起那些消失的树,眼睛湿漉漉下起雨。老刘叔死后,翔子很少像今天这么难受。

他在家属楼前站一会儿,回学生宿舍。他在这儿站了三次,心里乱得不行。他进教学楼。他发觉气氛不对劲儿,一楼办公室有一场阴谋。人们交头接耳,议论马校长。马校长走过来,马校长目光呆滞,仿佛刚下审判台。翔子从人们的闲谈中知道,局领导在搞民意测验,马校长有可能下台。翔子想起很久以前,他在酒店听到老刘叔的不幸消息。闲言碎语像蚊子,能咂干一个人的血。马校长背都驼了,马校长处在旋涡的中心。翔子那时候没有多想,他知道该怎么干。

晚饭前,各班班长被他请进大酒家。鸡鸭鱼虾呼啦啦蹿上桌面,啤酒沫嘭溢下来,像白晃晃的瀑布。小伙子们个个好胃口,开始划拳,划大拳。酒过三巡,拳打两圈,翔子拱手说道:“兄弟请各位英雄喝两杯,想借各位帮一点小忙。”小伙子们大声嚷嚷:“嗨,说,说呀。你够朋友,我们也不是狗熊。”翔子有点激动,像个大首领:“学校某些王八蛋想找马校长的麻烦,咱是马校长的兵,不能看着头儿受欺撒手不管。够朋友的在这儿填个名,明儿局领导民意测验,咱们就是民意。”“对,对!咱们就是民意。”喝红眼的班长们拥上前来填上名,拍他肩膀,信誓旦旦。

局领导在学生宿舍楼转一下午,收到联名信。马校长从会议室出来,脸红红的像杨子荣。翔子坐在林带里抽烟,他不想惹妈妈生气,他不能去马校长家。他三小时改变战局,马校长晕晕乎乎击败对手。老刘叔遇难时他太小,帮不上忙。他骨子里有一样东西,像水银,沉沉的。

这一天,他总定不下心。他想起荒原上那四棵树,树消失得莫名其妙。老刘叔死了六年啦,今天是老刘叔的忌日。他看见老刘叔乐哈哈跟局领导握手。局领导上小车,呜儿,车子跃出校门。他看见马校长的后脑勺。马校长只要这么站着不动,就是老刘叔的活影子。他们像那些树,那些树消失了,名字还在,人们照样把那地方叫四棵树。老刘叔知道自己会挨枪子,老刘叔喜欢他,所以老刘叔不怕枪子。

上晚自习时,班主任进教室开班会。班主任脸色铁青,发一通火,目光像刷子扫到翔子脸上:“你来一下。”

翔子心里怦怦跳。班主任对他一直不错,班主任刚才骂的是他。这么多年他没怕过谁。他拼过刀子,他发过狠,今天叫班主任骂龟孙子。翔子压根儿没想到自己在咒骂中能发抖。

班主任在楼外的黑地里站住。班主任说:“在教室里我是你的老师,在这里我们平等。我问你,你跟马校长啥关系?”“没啥关系。”“我想也不会有啥血缘关系,你家在伊犁。”“就是,我家在伊犁。”“他儿子都不会替他干这种事,可你干了。你记住,”班主任的目光又刷他一下,“你不是我的学生。一个人可以暂时向权贵低头,但永远不是骨子里的。你这种病态的钻营术是娘胎里带来的。滚吧,你这个杂种!”

翔子当时确实没动。后来他对我说:他很奇怪,语言比原子弹厉害,班主任三言两语把他骂狗熊了。翔子唯唯诺诺,走几步发现走错了,转身向学生楼走。班主任跟前围一群青年教师,他们都看着他。他们说:“马头还有两下子,亲儿子不认他,他能找来野儿子。”“野的有劲儿。”

这是翔子最悲惨的一天。他上楼梯时听到布隆咚布隆咚的吉他声。他靠着楼梯想一会儿,他从很远的地方看自己,他小时候就不像学生,在这里一年多,他更不像一个学生。学生该听老师的话。老师对他来说是天外人,他上学这么多年对老师的话没印象,班主任今天一通话他全记住了。这些话早就有,没人说,没人说并不等于不存在。

他离开校园,远远地离开校园。

校园的声音还在。他想起班主任在教室里说的话。班主任当时就刷他一眼,他头缩一下。班主任说:“人不能太贱,我们不是贵族,但我们的心灵应该是高贵的。”班主任又刷他一眼。

他离开校园,远远地离开校园。

在宾馆门前的小摊上,他要一碗羊杂碎,他吃得津津有味。他看见一对男女走进宾馆餐厅。他很生自己的气,扔给摊主一块钱。他兜里鼓鼓的,票子像腱子肉贴在肋下。他推开宾馆的玻璃门,服务员把他请到桌前坐下。他点菜的动作相当优雅。老师的话对他刺激太大,他一时想不出抵抗的法子。他看见那对男女在壁灯下娓娓而谈,那是严武跟他的女朋友。他俩今天频频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是想显示某种高贵的东西。他俩使他最早领悟到人的高贵与典雅。他现在才弄明白三年前他报复严武的原因。

菜上齐了,他没吃几口。理查德的钢琴曲如梦如幻。他走出来,在窗外又听一阵钢琴曲。他们家收录机里全是大喊大叫的曲子。

翔子在街上碰到我。我明年毕业,在这座城市里实习。我们住进宾馆。翔子弄来两瓶洋酒。那天,我们心里都有事,酒喝得闷极了。我们划拳,划不起来,试着玩敲老虎杠子鸡也不行。我们四只眼睛跟酒盅一样圆。我为将来的工作发愁。我的功课不错,可那对工作没用。我们家给我好多钱,这半年我天天钻狗洞。我从头儿们家里爬出来想吼两声。有几次我想把头儿们的丫头给睡了,弄个既成事实,挤进去当半个儿子就有好日子过。翔子指我肩膀:“不行不行,别人会骂你敲你脊椎。”翔子成圣人啦,我装作没听见。我说:“你少打哈哈,你是这方面专家,咱俩一条街上的,这忙你帮定了。”翔子说:“我以为你混出来了,上大学也要这样。”“留学生也得这样,干啥事不这样?”

那时我一门心思想打动这小子,他肯帮忙我的工作就会有着落。后来他领我到马校长家坐一会儿,我就成了马校长的部下。那时我没想别的。翔子问我的时候,我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往往说实话。翔子问我:“你是大学生,你说说我算咋回事?”“你小子有能耐。”“你少哄弄我,我算个屁。”“我们才是屁,不放肚子胀,放了污染空气。”“我这些年很顺,顺得叫人不能相信。大学生你说说,我到底算咋回事?”翔子压低嗓子说,“老师说我是杂种,嗨,我是杂种。”我说:“你信那个?你们老师要么是书呆子,要么是伪君子。办那事说不定他比你更精明。”翔子说:“划不来,划不来。他把我骂惨了。”我说:“活人就这样,一个爸爸不够用。要活得人模狗样,至少要一个有钱的爸爸,要一个当官的爸爸,要一个君子模样的爸爸。”翔子有点醉,他扳手指算:“数儿不少,其实只有两个。我差一个爸爸。小时候大家说老刘叔是我安腿爸。我刚懂事,老刘叔就吃了枪子。我上技校,想学点技能,想给这双手练点功夫,马校长把我当亲儿子,马校长差点被弄下去。我扶老头一把,事情办得挺顺当,鸡巴老师骂我一顿,骂得好惨啦。”翔子呜呜大哭,像公鸡打鸣。我劝不动,他推我一把:“滚一边去,这点酒弄不动我,我吐不了吐不了。”翔子哭一会儿,自动安静。“马校长跟老刘叔一模一样。我这人,我这人挺迷信,小时候听人说,一个人有安腿爸安手爸,肯定有安头安眼睛的。我这会儿让老师骂糊涂了,找不到了,找不到就得完蛋。”翔子用眼睛问我,有点像祥林嫂问作家:人有没有灵魂?其实我们的脑袋和眼睛早不在阳世了,在另一个世界里。说实话准挨揍。我说:“你别把老师的话当回事。别让他把水搅浑了误大事。”我吟诵屈原的诗:“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翔子问我咕叨啥,我说:“古人说,路很长,要找好多爸爸才能走下去。”我心一沉:屈原走到昆仑山不走了,他回头瞧见楚国又转回去了。他要过了昆仑山,说不定会平步青云兴旺发达。他这一回头,把几千年的读书人都弄成了呆子。翔子看我的眼神那样殷切,我的包里是书,是借图书馆的精装本,封面的英文字母把翔子弄得羡慕。书底下是两瓶五粮液,这是最后两瓶了。我不知道该把它送给谁。酒是好东西,并不是人人喝了都能醉。我知道翔子能办到。我得用通俗的语言打动这小子。他现在像个圣徒,我得打消他的自卑和忏悔心理。我说:“树挪死,人挪活,国家都开放了,你守个鸟。”

后来,翔子牵头,我拜见马校长,成为马校长忠实的下属,五粮液是见面礼。玻璃瓶典雅优美,透明的酒液来自大地来自金黄的麦粒,像血打通了陌生人之间的隔膜。在以后的生活中,马校长会尽力帮我,我会得到父亲般的关怀,酒真是好东西。那一刻,我心嗵嗵跳,我很快适应了心脏的新节律。我看马校长像看一座钟,我抬起手腕拨快时针,那一刻,父亲古老的声音从我身上消失了。

后来,翔子出事了。翔子出事前找我。我们没心思去宾馆,我们跑到奎屯河下游。周围全是石头,我们喝酒,喝好多酒。翔子说:“我妈跟人睡觉,跟三个男人睡觉。”翔子说他是婊子养的,翔子全身的肉突突跳,像匹累倒在草原上的牝马。他找不见爸爸,那几个男人都到他妈那地方去过,他的小命就是这样开始的。翔子哇哇直吐,胃液像黄酒,有股子药味。

翔子看见他爸在花坛边兜圈子,健身球像一对钢鸟欢快地叫。他爸穿毛布中山装,戴黑呢鸭舌帽,背影斯文像教师,正面看腮帮坚实黢黑,像战火里烤出来的老干部。他爸很像回事。他爸肯定知道老刘叔,以及给他们家流过汗的叔叔们,那些人跟他妈干好事就像赴愉快的晚会。他爸心平气和地挺过来,他爸仿佛一座石像。

翔子后来知道,他爸跟他妈是一对恩爱夫妻。他爸种的玉米长满了特克斯河谷,玉米豆叫,他妈把他爸当神话里的人物。夫妻俩有自己的房子,包的地产量很高,有自己的奶牛自己的羊,有自己的彩电。有一天,夫妻俩去了一次伊宁,伊宁多年没去,今非昔比。夫妻俩一路无话,走进他们半亩地大的院子里,葡萄藤和葵花黯然失色,这里像田野。妻子说:“我们在野地里住了这么多年。”夫妻俩思前想后,这些年他们当真生活在野地里。庄稼秸秆的拔节声,鸟儿的叫声他们听烦了。丈夫说:“他们叫我印第安人,印第安人其实是野蛮人。”这是人们对他们的嘲弄。丈夫说:“十年前我们随便进伊宁市。那时伊宁不大,破破烂烂的。”妻子说:“怪不得有门路的人都往城里挤。”妻子心疼花园似的院落:“这都是咱们一块一块垒起来的,咱从口里来时空着手。”妻子泪水流得哗哗响。一夜无话。

林带那边有公路。以前夫妻俩把路上的车子很不当一回事,现在看这条路很神秘,柏油路通着城市。谁都想活得舒服、活得受人尊敬、活得人模狗样儿。这一天,妻子在公路上碰到一辆小车,车上跳下来的大个子男人,几年前给她塞过纸条。大个子男人笑眯眯的,跟她握手,问这问那,大个子现在是营长了。营长挥挥手,北京吉普开走了。大个子说他在师部工作,管供销。“别种玉米了,我把你们办到伊宁去,开个店就能养活一家子。”

麦子黄了,大个子的车又来了。在金光闪烁的麦田里,大个子营长走不动了,用劲儿扳她,咔嚓一声像掰丈夫种的玉米棒子,她嫩嫩的落在地上。大个子营长咂她苞米豆似的牙齿……她有两个丫头,她跟丈夫计划好最近要个儿子,没想到大个子把“籽”撒上了。大肚皮的时候她紧张得要命。丈夫很自信:“儿子,绝对是儿子。”那年是他们的本命年,虽然是野种,毕竟是儿子呀。儿子周岁,刘营长大功告成,他们在伊宁落户。

丈夫没有丝毫的怀疑。丈夫有理由这么认为。刘营长把她变成婊子的那天中午,丈夫喝了点酒,在她身上激动了一会儿,就一会儿,很随便。翔子绝没想到自己的生命这么随便。刘营长也是一时冲动。

妻子这些年才发觉,丈夫是个了不起的人。丈夫的沉默里埋着信念,丈夫的花岗岩脑袋坚定不移地相信:翔子是我的,你也是我的。婊子也好,烈女也好,非他莫属。

儿子的后脑勺很尖,跟老刘的一样,也跟马校长的一样。她跟马校长没有瓜葛,但人们可以从一推到十,甚至更远。儿子看丈夫的目光有点怪,儿子看丈夫的后脑勺。丈夫仿佛得了神的启示,摘下黑呢鸭舌帽,低头喝汤,丈夫的后脑勺平坦无奇。儿子很失望。儿子在那片荒原上什么也没看到,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树,人们却叫它四棵树。就因为有人在那里下车,就因为偶尔有人影晃动,班车就得停。这老头的后脑勺比荒原更苍凉。这老头是他爸,老头做他爸无须他的认可。在老头之外,谁都能做他的爸,谁都能主宰他。这老头决定他的一切。这老头绝不是他爸!翔子呼地站起来,他妈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死不了。他脸色阴沉。老头从兜里摸出卫生纸,捂住鼻子,老头擤鼻涕的声音像嚎叫的野兽。有身份的先生不用手绢用卫生纸。老头很像回事,老头竭力要做他爸。翔子瞪着老头,瞪了好一会儿。翔子看见妈脸色发白,翔子就出去了。

翔子走在田野里。已经是春天了,苍穹飞过几只麻雀;有色彩的鸟儿不会马上就来,寒气很浓。积雪不消融也不加厚,积雪白得可怕,一天天被风吹干了,路边的雪溅满黑点。积雪临近春天,像少女,眉宇间流荡着晦气。

翔子越过林带,皮靴踩开干雪。地壳硬朗空虚,冰凉的土缝里汁液饱满的种子像玻璃制品,晶莹透明。他老子弄过大地,弄过庄稼,所以他跟泥土有缘分。

他就这样走到巴彦岱。老刘叔的房子住了陌生人。大黄狗又跳又叫,仿佛要扯碎空气。女主人呵斥着狗,慌里慌张,把他当成坏人。他的手在大衣兜里,他的目光像西伯利亚狼。人人都怕他。

他穿过林带在栅栏边停下。他点一颗烟狠咂一口,烟柱从鼻孔里伸出来像钢青色的铁轨,他心里的怪念头一节连一节,火车似的呜呜叫着没完没了。

有人叫他。他看见窗户里有个中年人招手,他进屋里。屋里臊烘烘。中年人络腮胡子,嘴唇上叼指蛋大一截香烟,丢给他一根皮绳:“小兄弟帮我一把,拉紧绳子。”他使劲儿拉,皮绳嗖嗖响,盘在手腕上。木桩那边有一匹灰马拼命跳。中年人跟他一起发死力拉,马脑袋垂下去,抵地上的干草,马屁股撅得老高。中年人说:“兄弟,抓牢了,全靠这一回。”中年人打开马槽后边的门,一匹红马冲进来,咴咴叫着尥蹄子撅屁股,欢叫够了,前蹄搭在灰马背上。翔子看见,红马腿间的阳物像鱼雷,哧溜蹿进灰马的身体。中年人红光满面:“成了,成了,嘿嘿,成了。”两匹马亢奋异常。中年人说:“灰马可贞哩,只叫黑马干,别的马近不了身。我试了三回都不行,多亏你小兄弟帮忙。现在松手吧。”灰马扭过脖子跟红马的脑袋碰在一起。中年人说:“牲口跟人一样,开始也讲个感情讲个浪漫,绑一起照样亲热。你瞧,这会儿真他娘的比小两口都热乎。”两匹马呢喃有声,臊热中有股子臭味。翔子看见灰马泪眼婆娑。灰马在想它的黑马,灰马后悔了,灰马很快就会下一匹小红马。黑马这会儿在草原上撕心裂肺地嚎叫。翔子伸手一摸,抓起马槽上一把刀子。中年人说:“你要喜欢就拿去吧,朋友送的,是把好刀哩。”

翔子走在大野上,像天空滚落下来的雷。他的耳畔嗡嗡响。伊犁河划过草原,一直伸进山谷伸到国境以外。起先,他看见一匹黑马从远方奔过来,奔到眼前却是一座黑石山冈。他的父亲就是这匹不存在的黑马,在大气中自由驰骋。

四月,雪消光了。翔子孤零零来到郊外。他天天如此。同校的学生陆续返校,他待在伊宁市的郊外。他在果园外看那些老头嫁接果树,大剪刀“嚓”在树枝上剪一道斜口,再用小刀划开,插上另一种树枝。他们就这样把苹果跟梨子接在一起。老头们个个像妖怪,他们在林子里转一圈,林子就变样儿。

翔子在市中心花坛前边碰上老爸。老爸说:“翔子,回去吃饭,你妈等你好半天了。”翔子望着他这个爸,一对钢球在老头手心里咯咯叫。翔子以为是那匹黑马。翔子看什么东西都是黑的,老头黢黑的脸像沥青。老头望着熙熙攘攘的大街,轻声说:

“你的个头模样像你妈,你的神态像我。人看不见自己的神态。”

老头矗立在他跟前,他无法接受这个巨大的现实。翔子认准了,那匹黑马是他真正的父亲,眼前这个老头是他低贱的根源。翔子大概想起我说过的话:人要有好几个爸爸才能长大,才能干事儿。翔子摸出那把蒙古刀,身子一纵,刀锋哗一声像只飞鸟,冲进老头的左肋。老头双眼暴出,悄声说道:

“玉米,特克斯,玉米熟啦。”

翔子穿过林带穿过汉人街。翔子把伊宁市甩开老远,这里是农四师的一个团场。他来过这里。这里是种马场,几匹牝马在地上打滚。一群脏兮兮的娃娃在栅栏上胡闹,娃娃们给种马场的牝马唱歌子。翔子听得清清楚楚:

驴日,

马下,

老鼠把你养大,

把你送给蔫娃,

蔫娃不要……

十多年前他也唱过这歌。这是婊子歌,唱那个来路不明的娃娃。那时翔子唱得好欢,翔子不知道唱的是他。现在他知道了,这歌子真痛快。警察的摩托车停在他跟前,蒙古刀落在地上,像结冰的泪。 2uAwrmGYqHz/dAzCOerx+hd+WDY6p+8517KaqnCSZ8keG4Uy0bDUDSwMSoIduz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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