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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拉乌苏的银月之夜

那次寒流,我们学校死了三个人。

值班员把校长叫来,校长接电话。是伊犁那边打来的,实习的学生喝酒误车被冻死在路上。打电话的老师说:没想到寒流会是今天晚上。校长摸根烟,几口吸完。值班员说:每年都有寒流,学生太大意了。校长抽另一支,烟团像他的呼吸。值班员说:往年是三月中旬,今年都四月份了还来寒流。校长说:“它要来,谁也没办法。”

寒流从西伯利亚越过西天山,横扫北疆。寒流一年两次,冬天那次最厉害,可没人怕它,冬天我们习惯了,挺得住。另一次在春天,最多加一件毛衣。

寒流每年都来,每年都要死人。谁也懒得去理它。今年这次,学校很重视,我们就记住了。我们在这儿上三年学,很自然想到前两年冻死人的事情。

学校在城市西郊,我们住楼上。林带前边是大戈壁,那里趴着许多石块。公路很远,滑动的汽车有点像石块。汽车经常翻到路边,就像那些冻死的学生。司机没事,最多磕破脑袋,在州医院住几天,单位用小车接走。小车从我们宿舍楼下过,喇叭山响,神气无比,我们很羡慕。

谁也没想到四月份会来寒流。我们感到冷,加上毛衣。积雪消一半不肯再消了,地上像镶了一层玻璃,走路打滑。我们在林带边看见蜷缩的树芽,它们肯定长不大,它们刚露出一点点,就遇上寒流。送奶子的老头说:“我的牛倒霉了,草长不好。”他说:“天暖烘烘草才发芽,阳光跟奶子一样,喝不到嘴,长个屁。”老头说的有理。哥哥他们1962年生的,喝不上奶子喝玉米糊糊,个子小小的,哥哥比我们低一个脑袋。

我们刚来那年春天,汽修班那个女生死在医院里。她是第一个穿裙子的。当时我们挤在食堂买饭,女生都看她,我们男娃娃才发现她穿裙子了。丫头细高个,穿裙子很带劲儿。我们看见丫头在食堂外面被陶科长堵住。陶科长穿毛呢大衣,把丫头训得一愣一愣的。我们出来时,陶科长还在训。丫头打喷嚏,陶科长说:“就要叫你打两个喷嚏,你是臭美。烫头发是你,穿裙子还是你。”丫头说:“街上早有人穿了。”陶科长说:“你是学校第一个穿的,你败坏了学校的风气。”陶科长脖子短,大衣领像芭蕉扇,我们看不见她的表情。她说话带戏腔,她以前唱戏,因为脖子短才来学校。

丫头的父亲来学校闹。校长说:“我们科长亲自批评她,来寒流的消息我们说了三遍。”丫头的父亲说:“把娃娃叫到屋子里头么。”医生说:“发烧是感冒引起的。”校长说:“我们科长也住院啦,也是发烧,我们找谁去?”丫头父亲说:“科长穿大衣,我们娃娃穿裙子。”校长说:“谁叫她穿裙子来?”我们在窗外趴着。丫头的父亲离开时望校长一眼,校长低头看报。

各班派代表去医院看望陶科长,她烧得不厉害。电台记者来采访她,我们知道她要上电视了。那天晚上我们看到这组镜头,专题报道的大意是:陶科长整顿校纪效果好,事事防患于未然,有女生不听劝告患病身亡云云。

我们回宿舍后都不出声。班长突然说:“那丫头太漂亮了。《大约在冬季》就是她唱的。丫头比我们高一级,我们新生入学晚会上,她唱《大约在冬季》。她个子高,有一米七。”班长说:“那丫头,该穿裙子。”看着那两盒人参蜂王浆,我们很后悔。我们没去看那丫头,我们难受了好长时间。

打铃十分钟没老师来,班长去找老师。陶科长说:“王根老师上你们的课,我要去北京治病,你们上自习吧。”

那年暑假前,陶科长从北京返回。人们议论纷纷,那些说法大概是真的。陶科长三十四岁当科长,就是我们入校那年。陶科长当科长前做掉三个娃娃,没当科长前她不当妈妈,娃娃是个挺大的麻烦。我们入校那年,委任状从遥远的伊犁飞来,正好是春天。陶科长在这个季节要孩子非常吉利。

我们一直怀疑她的胖小子是那天怀上的。那天,穿裙子的丫头惹她不高兴。怀娃娃的女人要喜气洋洋。那丫头是个处女,女人的经验又不能提前,她傻傻地跟陶科长拌嘴,连自己的小命都搭上了。丫头不知道陶科长肚子里有“地雷”,没出世的娃娃恨你,你准倒霉。我们都没发现陶科长身上有敌情。后来听高年级同学说,女人有娃娃,男人一眼能看出来。我们那时还不是男人,都是十五六岁的毛孩子。我们班长二十二岁,谈过几个丫头,他吹牛皮说他当时就发现陶科长有情况,脸像树皮,有斑。他说他当时不说是怕有人给陶科长打报告,他技校三年就别想安生。班长这家伙对女人在行,我们把他当教授。班长说他在火车站碰见陶科长跟她老头,她老头像横路敬二。班长说:“像根大虾,腰塌下去,肩膀溜溜的不挺。”班长说:“不挺,你们懂不懂,男人不挺就完了。”我们听得迷迷糊糊。他说:“陶科长到大地方找医生去啦。”他说:“人工授精,肯定是人工授精。”我们听明白啦,有人嘀咕:“造娃娃挺麻烦,还要机器帮忙。”我们都笑,笑得怪声怪气,边笑边说混账话。后来,我们看到那个胖小子,我们叫他机器娃娃。我们毕业时,机器娃娃快三岁了。

当时人们议论纷纷,说得像科幻小说。当时“黄祸”横行,校园里的粉色书刊多如牛毛。谣言正盛的时候,陶科长从容镇静,在楼道里很响地走着,皮鞋声像电影里的纳粹。她在楼道底下抓抽烟的,在我们上课时突然搜查宿舍,从枕头底下、被子底下、床垫底下收缴坏书,战果辉煌。我们把战利品搬到垃圾坑前,校长神情严峻,说:“点火。”陶科长划一根火柴,大火就烧起来,那情形像林则徐虎门销烟,我们很激动。一年后,中央“扫黄”,电视台记者才发现,“扫黄”的先声就在本市。陶科长再次上电视。我们对她肃然起敬。校长在全校大会上说:“多好的同志啊,还有人造谣挖苦。”校长很激动,针对陶科长的娃娃问题讲了一个多小时。

我们那时迷恋毛姆的小说,《人性的枷锁》只剩下册,没有上册的长篇小说读起来很费劲。陶科长很信任我们几个学生。她叫我们几个抄学生处分材料,一大摞,二十七名。我们叫起来:“这么多!”陶科长笑笑,她今天情绪好,毛姆就从我们身上苏醒了,我们说:“毛姆烧得太冤了。”陶科长说:“毛姆是谁?”“是英国大作家,不是流氓,你把它给烧了。”陶科长当时没有生气,真的。陶科长用铅笔敲我们,“你给我老实一点。”她当时确实没有生气。

她后来生气了。

陶科长看着我们拉上门出去,陶科长没动抄好的处分决定。学生的话是无意的,正因为无意才说明问题的严重。她和校长只是把空气里的流言蜚语赶跑,可大家都在呼吸,大家心里的秘密无时无刻不在空气里倾泻,彼此流传。

陶科长走进办公室,学生下课了,到处是亮晶晶的眼睛,她像走在月亮底下。提开水的同事意味深长地望着她,那目光像信号弹,拖着尾巴。她快快上楼,砰地关上门。

她站在窗前,她看见张玉华掂着教案本往这边走,校园里空荡荡的。她想另外的问题:那几位女同事是七七、七八、七九这三届大学生,这些竞争对手在关键时刻都先后怀孕,纷纷退下阵去。等她们的娃娃两三岁时,她已经是她们的上司了。

丈夫叫她吃饭。她吃一小碗米饭,喝两口汤,她说:“汤味不错,啥汤?”丈夫说:“甲鱼汤,你补补身子。”丈夫收拾碗筷,她躺床上。丈夫避免谈这个问题,她肚里的娃娃足以使丈夫内疚终生。她并不恨他。丈夫躺她跟前翻杂志,她对丈夫很满意,这个问题她好长时间想不透。

那年春天,来寒流前一个星期。她的科长任命文件正式下达,她决定要娃娃。丈夫打量她好半天,她有点生气,说:“怎么,你不是男人?”事后,她觉得她太厉害,安慰丈夫几句。自从大家盯上科长的空缺以来,她最怕怀孕,她看别人肚子就像看到火山要爆发。起先,只让丈夫来一会儿,后来干脆分开睡。丈夫熬不住,低声下气,她更恶心:“熊样儿,馋死你啦?”再后来,她叫丈夫住单位,丈夫偶尔回来看她,她气得不行。她怕那火烫的目光,丈夫鬼精灵,拿目光烫她,把她烫化了。她啐丈夫,丈夫说:“我眼睛里又没牙齿,不咬你。”她的意志很坚定,她下乡当知青那会儿就练出来了。他们修过地球的人都信这个,小小的生产队长就能叫他们满地打滚。丈夫没受过下乡的罪,丈夫那会儿在阿拉山口站岗。丈夫别的地方没说的,这一点太差啦。部队上官大一级压死人,地方上一样。拿上科长任命书的那一刹那,她的母性意识仿佛晴空霹雳,在灵魂深处大爆炸。她恨不能自己身上立刻跳出个娃娃,喊几声妈妈,让那帮盯她的人看看,老娘既能当你们的上司又能当孩子的妈。

她扒下教师服,在衣橱里找新衣服。新衣服不少,都不是她要找的。原来她发现她在翻找自己少女的影子。那都是记忆中的东西。她像个男人捶几下脑袋。她在丈夫的衣柜里翻到一对夫妻睡衣,苏州绸子做的,很性感。她穿上,躺被窝里。丈夫进来吓一跳,把她当作梦中佳人。丈夫傻傻的。她伸出光胳膊,白练似的把丈夫钩进被窝。丈夫硬胳膊硬腿像件机器。春潮涌动,她没法生气,心中一热她闭上眼睛。

轻轻盖一下,就什么都有了,校长把任命文件给她看,校长说什么她不知道。她没看上边的文字,她的目光倾泻到文件的右下角,她看到那颗红印。红钢印像出炉的红铁块,吱吱响,她手指碰一下,她就没有了,她变作一股烟轻轻直上。事后她回味很久,她身上还有那种嗡鸣声,像过电,像过电那样。她终于捕捉到那种感觉了。啜泣声像冬眠的泉水哗然涌开,艺术家捕捉灵感也不过如此啊……丈夫气喘吁吁埋头苦干,她有点奇怪,这傻子在干啥?跟团场的庄稼汉似的,仿佛在弄一大片耕地。丈夫完事后坐在床边抽烟,丈夫看她时怪怪的。她想起来了,丈夫刚才是对她倾注感情。丈夫那股子细流算什么呢,她是从大海上滚过来的女人,宦途如海,丈夫还不如一叶扁舟。她根本不知道丈夫在她身上捣腾什么劲儿。她对那颗红印印象太深了。她没有初恋,她的全部都是从男人身上开始的。她的初恋和婚姻是二连冠。那颗红印使丈夫黯然失色。丈夫期期艾艾:“你真有点奇怪,你真是一鸣惊人啊。”她说:“你满足不了我。”丈夫垂头不语,她昂昂然,像个凯旋的将军。

一天夜里,丈夫完事后说:“你太深啦,像口井。”她抽丈夫一记耳光。丈夫说:“井还有个底,你深不见底。”她撕丈夫的头发。“我修过坎儿井,我在井下走好长时间,总算走到底了,我用十字镐一刻钟就出来了。”丈夫突然不说了,屋里静悄悄的,楼里边静静的。窗外月光闪动,大街上传来的歌曲越来越清晰。

把我引到了井底下

割断了绳索你就走啦

你呀你呀你呀

她说:“我只想要个娃娃,想要个娃娃。”丈夫情绪好点,抽烟。她说:“我三十多了,你说晚不晚?”丈夫说:“女人四十岁还生哩,不晚。”“你骗我,我刮三次啦,怀都怀不住。”丈夫把她放枕头上,说:“睡吧,你挺累的。”她不甘心地睁大眼睛。丈夫说:“记住你是女人,女人就是生娃娃的,你又不是畸形人。”她安静多了。

她很少一个人散步,积雪开始消融,林带清晰疏朗,树枝湿漉漉的。她走马上任三天来,万事如意。心里实棱棱,可身体里空荡荡,像没人住的房子。女人本身就像舒心的房子,没人住很难保持室内整洁,没人住很难抵挡孤寂。这会儿她应该待在房子里,她不该到空旷的郊外来,身体里的空旷比郊外更可怕。风刮过林带,她感到她很薄,很薄,很薄,她薄得厉害。她第三次刮宫时,医生认出她,医生说:“你的子宫薄得像一页纸,你想不想要孩子?把孩子放在这么薄的子宫里,孩子先天就缺少温暖。”当时她烦得要命,医生叨叨个没完:“你记住,贫瘠的土地长不出好庄稼。”什么狗屁医生。她上厕所时看腹部,那块盆地丰厚无比,长一棵参天大树没问题。医生总是希望人得病,医生真可恶。

她身上的空洞越来越大,正像丈夫说的,像一口井。简直是《西游记》里孙悟空才能探到底的无底洞。以前她没有发觉,以前她只对仕途上的空洞感兴趣。她聚精会神全神贯注,人生之旅遥遥无期,科长的宝座可是个大码头,有了码头有了地盘,才能有开始。

她第一次来这座城市时,街道布满水坑,她像只鸭子在水坑间跳。那时她在乌拉乌苏团结大队当社员,她没想到这座城市能要她。乌拉乌苏是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是泉水密布的意思。她离开乌拉乌苏,到这所学校。她很满足,她的同伴大都在街道小工厂工作,她能在这所团级单位从事安静的教师工作,在1975年是很令人羡慕的。

她自己知道她是怎么来这里的。那秘密是跟乌拉乌苏公社团结大队的光头队长紧密相连的。队长的脑袋像五百瓦的大灯泡,照到哪里哪里亮,就看照在谁身上。光头队长照过的女知青,一瞬间就能长出翅膀,飞离这穷乡僻壤,飞到县城,飞到城市里去。她知道县长是团级公社是营级大队是连级,光头队长是排级。排级是最小的官,排级肩上只扛一颗豆。刚来时她看不起粗俗的光头队长,一颗豆在部队上算个官儿,在地方上算个屁。可这个屁显然是吃铁豌豆迸出来的屁,嘎嘣脆,很有力量。她的同伴给光头队长送东西飞媚眼,就能受表扬当先进干体面的工作。每年进城指标下来,光头队长脏兮兮的茧子手像华佗再世,给献身的女知青插上理想的翅膀,让她们升上天堂。同伴走得差不多了,她发现剩余几个知青都有坚挺的靠山,一有好工作眨眼就飞。她的父母跟戈壁滩上的石头一样,谁都能踹一脚。

这个发现影响她的一生。

她收拾一新,银月升空的时候,敲开光头队长的房门,进去汇报思想。她发现队长的光头浑圆硕大,能跟饱满的月亮媲美,那里边装的都是姑娘们的第一次。那时她很调皮,她说:“你像小说中的牧师。”“牧师,哈哈哈哈,我放过羊,放过羊叫牧师。”她说:“戴十字架的牧师,不是放羊娃子。”光头队长当过兵,听明白了她的话。队长摁倒她,一件一件剥衣服。队长说:“小丫头幽默得很。”轰一声她身上燃起大火,队长的火炕是松木墩烧的,她像受炮烙之刑。爆炸声响成一片,她忍不住要喊了。队长把一颗海棠果塞她嘴里,她喉咙里只能冒出啊啊声。她被自己身体里的爆炸声吓坏了。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全身虚虚的。一次,她乘坐的汽车从陡坡凌空而下,落到下边公路边上,身边的物理老师说那种虚虚的感觉叫“失重”。她重复一句:失重。只一声,就唤起了光头队长留在她身上的全部感觉。她弄不清,是失贞还是失重?

光头队长只照她两下,她就亮了,她就成熟了,她就从少女变成了女人。她在这座小城里谋到一个位置,她很满足。她不怎么恨光头队长,她没有必要对丈夫讲这个。新婚之夜,丈夫惊喜地看单子上那团红血时,她吃一惊。丈夫像读一本书似的努力着。光头队长给她的感觉刻骨铭心,丈夫的努力是那么的徒劳。这辈子不会有哪个男人再给她那种感觉了。光头队长那颗豆落进她的记忆。队长从枕头底下抽出招干表,她不信,队长以前给同伴的都是招工表。队长说:“州上新设的单位,正缺人哩。丫头你运气好。”队长从兜里摸出图章,吐两口唾沫,在表格上摁两下:“盖上啦,丫头你看清楚啊,你身上盖四颗印。”四颗红印一颗比一颗小,她说:“你的算老几,不如一颗豆。”“别小看一颗豆,老子以前是少尉呢,少尉一颗豆就是军官,没有一颗豆只能是兵了。”她带上这张盖满红印的表格,从生产队、大队、公社到县革委会,她离开县革委会大院时,才感到光头队长没骗自己。每一级的工作人员连看她都不看,他们只看那几颗红印。是这四颗印章带她离开乌拉乌苏的,别人拿上它也一样行。她把表格举起来对着太阳看,光头队长的名字是篆体字,那些花纹那团银月留在她身上。那么一戳就把她改变了。

那种刻骨铭心的快感不会再有了,她的满足感很短暂。跟她一起进校的女教师都有娃娃了,她理所当然也怀一个。这时,州上分来一批工农兵大学生的指标,四个,去新疆师范大学。她在办公室看那张表,上边有州上的大红印,盖上学校的红印,主管领导盖私人印章就可以去上学。她直扑医院,走得匆忙,兜里只带五块钱。还没等她跟自己生气,开票的医生就说:“交钱,三块七毛钱。”这么简单,她幸福地笑了。手术室门口的年轻女性个个紧张得要死,她拨开众人挤前边去。她镇静自若,微露春色,医生瞥她一眼,她正处在瑜伽状态,她只看见盖满红印的表格。她的视觉猛然扩大,成了超级大国,控制了其他神经系统,她对身体的疼痛无动于衷,甚至很亢奋。医生用奇怪的目光看她走出手术室。四个指标,三男一女,其他女同事不是刚生孩子就是快生了,她稳操胜券。她揣上入学通知离校时,那些要强的女同事眼眶都快睁裂了。

再厉害的女人,有了娃娃没两三年爬不起来,她们学她的样子时,她把大家扔了好几圈。她再刮两次,入党当科长。

她走进办公室。她坐在软垫椅上,摸摸光滑的茶色办公桌,摸摸桌面黑色的毛玻璃板。她一个一个打开抽屉的暗锁,在左下边的小抽屉里,她看见那颗红印。印章是梨木刻的,圆圆的印把子磨成暗红色。她攥在手里,她想起乌拉乌苏的银月之夜。印把子浑圆饱满,迅速膨胀,把她楦圆了,她撑不住了,她无比亢奋。这就是女性梦寐以求的销魂之感吗?男子何尝不是,多少人虎视眈眈,渴望这颗印把子。她想到乌拉乌苏的银月之夜。丈夫带不来这种销魂之感,娃娃、漂亮的衣服都不能。她梦寐以求的就是这一瞬间,她抚摸印把子。把它摸熟之后你就会很快厌弃它,你会渴望更大的印章。这比男性的激情更吸引她。

洞继续扩大,超出光头队长捅破的限度。第一天,她用印章盖红印时满足极了,她乐不可支,了结了一段孽缘。洞是光头队长用他小小的权力打开的,她卧薪尝胆,获取了比光头队长大好几倍的权力。她是正科级,也就是营级,比少尉排长多了三颗豆,把光头队长捅开的洞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第二天,印把子瘦一圈,她一咂摸,昨天的满足感烟消云散。洞口大开,像面窗户,野风哗啦啦刮进来,吹得她打哆嗦。她很清楚,从科级再升一级比登天还难。这是个团级单位,多少人在这一级上拼一辈子把头发都拼白了。她老了许多。

张玉华进来,她示意这个昔日的竞争对手坐下。张玉华把椅子往前挪一挪,脸上的冷傲没了踪影。女人天生会演戏,不同的是张玉华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她陶科长在文工团干过两年,做起戏来游刃有余。这比你张玉华的狗屁文凭强一千倍。你现在不是求我们来了。什么?你弟弟,你弟弟要上技校?这事好说,你再找领导谈谈。张玉华不高兴,不高兴你也得高兴。张玉华果然强装笑颜,拉拉她的手,离开办公室。这个小妖精,脸子好,身材好,男人见了都贼贼的。她一直纳闷,张玉华各方面都比她强,为何败在她手里?刮娃娃只是一个机会,机会不等于现实。后来她从男教师的闲谈中知道了内情。他们说:“科长本来是张玉华的,张玉华家庭太美满了,好处不能叫她一人独占。”她如梦方醒:张玉华的丈夫是州报记者,英俊潇洒,她见过一面。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张玉华患的是安乐病。她想自己的男人,像一件过时的家具,扔了可惜,搁房子里又怕人见。丈夫心好,开汽车很实惠。她发现她的一切都是实惠的:丈夫、她的职务,整个家庭都暖烘烘热辣辣,像一盘红烧肉。浪漫情调在她身上有过,那很遥远,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上的事情。乌拉乌苏的银月之夜把她的浪漫情调推至极限,给她留下无法弥补的空洞。

她无法忍受这个空洞,下身像扇窗户。她以为有了丈夫就可以堵住,丈夫不行;她以为当科长就能堵住,也不行。印把子的满足感非常短暂。

丈夫跟小徒弟看录像,她问:“啥片子?”小徒弟说:“嫂子快来看,《武则天》,香港拍的。”她啊啊点着头,走进书房去。她弄一杯水喝一会儿,到客厅坐墙角的沙发里。小徒弟正给丈夫讲武则天的野史,丈夫听得津津有味,她也不免有所心动。小徒弟没发现她在场,讲得很放肆。

小徒弟讲的故事粗俗不堪,她还是若有所思所悟,武则天给自己心理上留一片余地。人不能太满足。留一点缺陷,人就能保持清醒,特别是女人,最容易陷入幸福。武则天很高明:淫而不乱。权力是人生的高峰体验。他们那一代都信这个,他们当红卫兵,他们造反,他们去广阔天地,他们深深体会到了权力的三昧。哪像现在的小青年,图享受图感觉图钱。他们那一代,把感觉和理念熔炼在一起。

一口气看完五集,小徒弟说明天把带子全部带来。她对丈夫说:“可别拿黄的。”丈夫说:“大家都看,就你怕事。”“放屁,我刚当科长,家里放黄色录像叫别人咋想!”“《武则天》不黄啊。”她用命令的口气说:“《武则天》可以看,以后不许再放,听见没有。”丈夫啊啊两声。两口子一起弄饭,馏两个馒头热两个菜,吃得很随便。丈夫弄两杯热茶,给她一杯,说:“张老师找你啦?”“哪个张老师?”“是个女的,她弟弟想上技校。”她嗯嗯啊啊,丈夫不高兴了:“这是家里,你也啊啊。你看清了,饭桌是圆的,办公桌是方的。”她挺挺身子:“你说下去,我听着。”丈夫说:“这个忙你帮了吧,你主管这项工作,人家求了大半天,眼睛哭得红红的。”她凑丈夫跟前:“你就动心啦,她可是个小妖精。”丈夫一下子噎住了。她想象不出张玉华流泪的样子,她很想看这一幕。不到我跟前流眼泪,还想留一点骨气。丈夫拎起一大堆东西放桌上,说:“不行就算了,东西送还人家。”四瓶伊犁特曲,一大包海虾。她还知道进贡,避开我,还是为那点可怜的骨气。她说:“东西留下,没必要弄那么难堪,我考虑考虑。”

她身上麻酥酥流过一阵快感,乌拉乌苏的银月像熨斗烫得她好舒服。乌拉乌苏的银月简直是绝妙的艺术品,每次从记忆中复出,都能带来全新的感觉。这一次,她从张玉华的泪水中出乎意料地捕捉到那刻骨铭心的快感,正因为出乎意料,才使得这种快感动人心魄,达到了乌拉乌苏银月之夜光头队长创造的水准。幸福突如其来,追求权力是一种快乐,使用权力更快乐。

她坐在办公室里,那种快感依然存在。缪干事进来打开文件夹,轻声问:“张老师弟弟的指标咋办?”她问:“还有谁的?”缪干事说:“目前没有。按往年的经验,要留几个空额。说不定哪个头儿的熟人考不上大学,又要临时突击咱们技校。”她啊啊两声,说:“留一个吧。”“一个?”缪干事站一阵,轻轻走开。

她看见张玉华向教学楼走来。这个骚货,穿白裙子,把校园当舞台了。她知道张玉华的步态真正的“轻盈自如”。她翻开报纸,放桌上,半闭门出去,到没人去的后勤办公室。里面没人,她掩上门,拿起报纸,从第一版看到第四版,看到中缝。她听见张玉华的皮鞋声,叮、叮、叮,鞋跟像手指头,你慢慢戳吧。她听见张玉华在各办公室打问她的去向,有人回答,有人嘻嘻笑。小脸蛋涨红了吧?呼吸急促了吧?她听见张玉华的脚步声,那声音不轻盈了,她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张玉华在她的遥控之中,却不知道遥控的中心位置。一只手在她心坎上抚摸,像是梦,她下意识抚一下桌子,桌面光滑,阳光涂在上面像酒精灯上的火焰。

她从窗户看到张玉华向家属楼走去。张玉华沮丧得无以复加,学生问候她,她只点头。你跟学生攀谈什么,显你风度么?你不是全校公认的风度最佳的女性么?学生望着张玉华的背影,大惑不解,议论纷纷。昨天学生会干部开会,她很有分寸地给几个心腹学生透出消息:张玉华老师走后门呢,让她在团场的弟弟上技校。冲击波悄悄涌上地面,在人们的舌尖上颤动,像火焰。张玉华走到教师家属楼跟前,大楼隔开太阳,一团黑影像只大蜘蛛爬在张玉华的背上,吞噬那苗条的背影。她从窗户里看得清清楚楚,她看见一副空洞的骷髅,脊椎骨像条白带子左右摇晃。她愤怒了,臭娘儿们,到这份儿上挣什么气,还是你那四两重的贱骨头。那些骨头疙瘩被筋串着,像古雅的大吊钟,钟声悠扬,刚才所有的欢欣散失在这钟声里。

第二天,她觉得火候到了。她拿起报纸,有人敲门,她停一会儿哗啦翻过一页,说:“请进。”那人进来,掩上门走到她跟前,她闻到淡淡的幽香。她又翻过一页,那人好长时间不吭声。她身子一仰,靠住椅背,眼睛始终在报纸上。她看电视剧《红楼梦》的评论,她很随便地说:“什么破玩意儿,比王文娟演的越剧差远啦。”她抬头一惊:“哦,是张老师,请坐。”张玉华一直望着她,坐下时也没有移开目光:“大科长真难找啊。”她眉毛一扬谈《红楼梦》,就此打断张玉华的愤怒:“《红楼梦》里说,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现在的男人都没有骨头啦,女人充什么好汉,好汉的骨头最多四两重。”张玉华说:“太极讲四两拨千斤,四两也算骨头呀。”她拿起报纸,字都小了,看不清了,她说:“找我有事?”张玉华说:“你好健忘呀,我弟弟的事前天才给你讲的。”“噢,那事我早考虑好了,我当啥大事情。”“对我们百姓来说,有条活路就是天大的事情。”“是吗?”她意味深长地瞥张玉华一眼,手指敲着玻璃板,“我研究研究,很快会有结果的。”张玉华不走,静了好长时间,压低声音说:“陶科长,我只有一个弟弟,团场生活艰难你也知道,给他一个机会啊。”她点头,不停地点头。

张玉华走后,缪干事进来。她问:“头儿们有没有消息?”缪干事说:“书记的干儿子,没预选上,刚打过招呼,现在填上吧。”她说:“别着急,书记的一定要办。”报名卡和准考证考试那天再办。缪干事说:“张老师弟弟的咋办?”她说:“你知道咋办!”

考试前一天,缪干事找张玉华说:“陶科长好不容易给你挣一个名额,书记刚托来熟人,书记还把陶科长训了一顿。”张玉华说:“我们知道是咋回事了。”缪干事说:“你不要误会。”张玉华说:“这是误会吗?这是一场戏,一场拙劣的双簧戏,陶科长文工团没白待啊。”“人家是领导,要注意团结。”缪干事笑得很尴尬。

她在办公室里看得一清二楚,张玉华高挑的身影从林带边渐渐远去。她有点惆怅,这娘儿们想跳出去,她要真跳出去自己也没办法。招生结束,张玉华像个没事人,出出进进,说说笑笑。她讨厌这种声音,张玉华好像看出她这一点,频频光顾她的办公室。她忍不住说:“你并不轻松,何必这样。”张玉华嘻嘻一笑:“我不轻松吗?你看我哪儿不轻松,你体验过一个人解脱后的感觉吗?”张玉华轻轻飘走出去,张玉华走出她的范围,像在国界以外,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久,她听说张玉华的丈夫给内弟谋到一份好工作,在石油局开车。小伙子开着带空调的美国车,到学校来看姐姐。小伙子从油罐车上跳下来,油罐车比“东风”高一倍。小伙子瞥她一眼,对姐姐说:“科长老头开解放车,嘿,解放车在我们那里跟玩具车一样,小孩开的。”她还听说,张玉华丈夫背着张玉华搞的,张玉华从不求人,自己的丈夫也不例外。别人闲谈时,她怅惘得如同黄昏的太阳。闲谈的人意味深长地说:“记者,啧啧,记者都是通天的人物。”

她拉开抽斗,掂出大印,挺沉,像枚手榴弹。可它的杀伤力太有限了,只给张玉华擦破点皮。她的有效射程不超过五十米,张玉华三蹦两蹦就蹿出来了。

她和丈夫去广场看喷泉,丈夫买冰淇淋,她看见张玉华领着娃娃,张玉华的丈夫胸前挂着照相机。他不像那些小青年,蹲地上乱眯眼睛乱瞄,他让张玉华和小孩坐水池边上,他后退几步,根本不看照相机,他举起一只手,说句什么,闪光灯一亮,女儿就蹦下来。她知道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妻子再累再委屈,回家几秒钟就能恢复元气。她太徒劳了,她的大印所产生的威力,有时巨大无边,有时竟没有作用。

那年春天来得很早,人们都感到意外。我们男娃娃都换上牛仔裤和足球鞋,我们开始在残雪里踢足球,女娃娃开始穿毛衣。寒流要来的消息一周前就通知了,没人管它。

我们通知各班班长来办公室开会,我们进去时看见陶科长手捧大印,仔细地端详。印把子露出来像左轮手枪的枪柄。陶科长打量我们一眼,啊啊两声叫我们坐,我们就坐了。陶科长把大印在纸上戳一下,白纸上渗出红红的疤,好多年我们一直忘不了,那个疤就像砍过头的脖颈。陶科长一连戳三个,三颗脑袋疤。那天的会开得很沉闷,寒流要来,我们都知道。我们不相信寒流真会来,我们不知道陶科长真会把印把子当左轮手枪,我们不知道她要给印把子开荤。我们那些当过兵的父亲告诉我们,只有枪弹是吃荤的。我们当时确实不知道,穿裙子的丫头也不知道。

陶科长把学生打发走。她看纸上血淋淋的红印,一共三个。学生进来时,她正想她刮掉的三个娃娃,她是第四次做母亲,她随便在纸上摁几下。她发现这枚印很入眼,整洁清晰,像古元的木刻。她在乌拉乌苏下乡时看过《革命烈士诗抄》,对古元的木刻印象很深。学生显然把这三颗印当作画了。她搞不清自己弄这幅图案的含义,如果是艺术品,它的含义就没个准儿。

丈夫下班回来,望她半天,突然说:“你好漂亮。”她鼻子酸涩。乌拉乌苏银月之夜后,她再没听过这句话。光头队长干过她之后很兴奋,光头队长说:“娘儿们被干的时候才露真面目,真金不怕火炼,是朵花儿那时才显灵气。”丈夫过来亲她,丈夫说:“今天你真怪,水灵灵的。”“我以前不水灵吗?”“以前你有点干,好像吃不饱,别人都说我饿着你了。”乌拉乌苏银月之夜以后,她一直是块旱地,她不相信自己会成为水浇地。她说:“你没那个能耐。”丈夫期期艾艾:“以前行呢,刚结婚那会儿行呢,后来你不干了。上大学刮一个,入党刮一个,提科长刮一个,医生说我憋过劲儿了。”丈夫白她一眼,很委屈。她长出一口气:“我现在要娃娃,现在就要。我放过去三个,不能再耽搁了,我没机会了。”她一件一件剥衣服。丈夫像个傻子,她躺被窝里,身子虚虚的,仿佛打开石盖的千年古井,等待万物去填去堵。她伸出光胳膊,白练似的把丈夫拥进被窝。她不知道丈夫折腾什么,她不知道用什么力量能驱散淤积在身上的空旷。她像没有门窗的房子,像没人住的房子。她望着窗外,圆月哗一声从林带里蹿出来,滴溜溜转,像猎人枪口下的野兔,奔跑得通体透红,红月亮像只野兔,蹿出老远,她望洋兴叹。乌拉乌苏的银月之夜既不消失,也不亲近,她无可奈何,推开丈夫。丈夫虽然达不到光头队长的水平,可丈夫能给她娃娃。她猛然坐起来:“你看我脸色咋样?”丈夫说:“水灵灵的。”“是不是我怀孕啦?”“不是,女人怀孕脸上有斑。”

她赶到医院。手术室外站许多愁容满面的年轻女人,她小腿抽一下,她再也不能保持镇静了。她刮了三个,医生认识她,没容她开口,医生就说:“想要孩子是不是?”她点点头。医生说:“那几次你像个英雄。上手术台男人都打哆嗦,我忘了许多人,可把你记住了。”她躺下,由医生摆布。她很反感受人摆布。医生给护士叮咛两句,匆匆离开。她很紧张,问护士:“咋啦?”“没事,你不用怕。”她反而更怕,腿上的肉先跳,随即全身的肉都跳起来,身上仿佛爬满青蛙。护士大声说:“叫你别怕,你咋回事?”“你不要这样子跟我说话。”“咋样子说话,你教教我!你大概是个干部吧,告诉你,州长、市长躺这儿也一样听我的。”州长、市长四个字把她烫熨帖了,她长出一口气。进来一个老大夫,不看她,走跟前俯身直接看她下边,捣鼓一阵子,擦擦手往外走,另两个医生跟出去。她脑子里空空的。护士说:“穿上衣服,到医生那儿去。”

医生捏一杆圆珠笔轻轻敲打桌子,示意她坐下。医生说:“你们学校以前跟我们有公费医疗关系,我刚才看你的卡片,你三十四岁了吧?”她轻轻点点头。医生说:“刮过三次,这很危险。”“我怀不住吗?”“不,不是这个问题。”医生说:“我们主任看了,同意我的看法。你属于特殊病例,主要是你自己造成的。”“什么意思?你想推卸责任?”“你误会了,你听我讲完。根据你的身体状况,刮三次宫不影响你怀孕。你最近感到你好像怀孕了,那是你的主观幻觉。你有这个愿望,愿望强烈到一定程度就产生幻觉,精神变物质么。你的子宫里空空的,明白吗?”“空空的,我的是空的?”“你把自己压抑得太久啦,夫妻常年不同床对你不好,对你丈夫也是个损害。”她期期艾艾:“以前为工作,少一些,可不是没有,最近有啊,要不我能到医院来?”医生问她丈夫的情况,医生说:“实际上跟没同床一样,你丈夫没毛病。意志过于强烈就会影响身体。叫你丈夫来一下。”“我会不会有孩子?”“你生育功能正常,会有孩子的。”

丈夫从医院回来,猛抽烟。她问半天,丈夫说:“医生开了证明,想要孩子去北京中日友好医院。日本人有那个技术。娘的小日本,能造彩电,娃娃也能造。”她说:“是不是人工授精?”“人工授的没问题,机器帮忙么。”“你声音小点。”丈夫偏不,丈夫像个大喇叭:“剖宫产的娃娃没过产道挤压,长大缺乏战胜困难的勇气;机器撒的种没爸爸的劲儿,长个屁。生娃娃的学问多得很,你懂多少?大女人你懂多少?”她没想到丈夫的柜子里藏那么多《家庭医生》《育儿手册》,她从来不翻那些破烂玩意儿。她说:“今天给你个机会,你跳啊,跳啊。”丈夫不跳了。她推开窗户指着蓝天:“你跳啊,跳啊,跟杜丘一样跳下去么。你不是高仓健。”丈夫的脸色由白变青变紫。她说:“熊样儿,变什么脸,放幻灯吗?”丈夫轰地倒沙发里,翘几下后像汪洋中的小船,慢慢稳住。

丈夫去乌鲁木齐买卧铺票。陶科长知道要来寒流,给丈夫带上毛衣。丈夫走后,她想去办公室,稍一犹豫就把毛呢大衣穿上了。

天空呜呜响起风声。这座城市在凹地里,风吹不到地面,风带来的寒冷像炸弹,命中率百分之百。寒流滚滚而来,像轰炸机群。今天校园里全是丫头,全是年轻女性。她格外注意那些人的身材,她看见的全是圆臀细腰的高挑女性,她们比她年轻比她肥沃。今天,她第一次用母性的目光扫描世界,女人的世界全部真实地袒露出来,山岭、平原、盆地,她们把大地的形态体现得惟妙惟肖。那温馨的盆地只需一条细流,就能萌发生命。她想她的盆地,医生鉴定哪里没水哪里干旱,丈夫的水流不到那里,那里需要钻探机打洞打深井需要高压水泵。乌拉乌苏的银月一下子就出来了,乌拉乌苏在蒙古语里是泉水密布的地方,银月跟鱼一样在水里翻滚,怎么能没有水呢?她满眼怒火,这些丰满肥沃的娘儿们,这些骚货!别说一条细流,落一滴雨星她们就能长出一片绿叶。女人不能创造生命多么悲哀,竟然需要机器帮忙。

她看见一个穿裙子的丫头从食堂出来。她认出那丫头是汽修班的,她上任第一天丫头就烫发。她站台阶上盯着丫头,学生都察觉到她的目光了,学生都看那丫头。丫头也察觉到了,直直走过来,没有停下的意思,或许丫头想到了,转眼又认为没这个必要。丫头走到她跟前,她说:“你站住!”她的声音凌厉无比,学生纷纷退回宿舍楼。从校门口涌进一群带纸片带草枝的大风,人影晃动,纷纷逃离校园。饭厅里的学生不敢出来,隔着玻璃边吃边看陶科长训丫头。陶科长站台阶上,山墙挡住大风。丫头在风地里瑟瑟发抖。丫头想上台阶避风,陶科长尖叫一声。丫头站那里望陶科长,丫头不抖了,裙摆闪动像面旗。几个男生跑过来,朝丫头做鬼脸,丫头哧哧笑。陶科长又尖叫一声,丫头打个激灵。丫头太小,不知道这是凶相。风把裙摆送她手上,她看见她的裙子是黑色的,她比燕子提前半月来到这里,雪才消一半。她太小,她不知道在燕子之前有乌鸦,乌鸦是冬天的鸟,乌鸦的翅膀上驮着真正的黑夜。她太小,她看见石头都觉得它有温情,她这种年龄,乌鸦的翅膀长她身上也是美丽的。她初中毕业时在晚会上朗诵爱伦·坡的《乌鸦》,那是个美丽的童话,她没想到童话里有魔鬼;她在迎新生演唱会上唱《大约在冬季》,她没想到冬天会在这时候落在她身上。

她没想到她会死。即使想到了,那也很光滑很优美。

后来我们才知道,陶科长训丫头时没怀孕。陶科长身上空空的,娃娃作为一种想法在她脑子里。娃娃最早都在脑子里,被父母想好,父母开始行动开始把娃娃从观念里搬到创造生命的地方,再搬到肚子里,医生稍微帮点忙,娃娃就得了。那时我们错了。以为丫头跟陶科长吵,把肚子里的娃娃惹翻了,其实娃娃在脑子里。不过这一吵,把陶科长给吵醒了,吵坚定了。丈夫办好车票,拍个电报,陶科长拎起包就走,直扑北京中日友好医院。

日本人示意她脱裤子,她褪下裤子躺铁床上。日本人把床头的轮子转几下,冒出来一架奇怪的小机器,上边红灯一闪一闪。小机器贴上她的身体温乎乎的,类似牛角的一个东西伸进去,在她里边鬼鬼祟祟寻找什么,她像泡在热水池里,全身软塌塌。墙壁很白,屋子很静,日本人盯着仪器上的指示灯。突然牛角在里边撒野,转换方向狠跑。她听见自己身体里边的爆炸声,她看见圆圆的月亮像野兔,跑得通体透亮,她啊一声喷出泪水,乌拉乌苏的银月升起来,熨烫她,那刻骨铭心的感觉再一次苏醒。

她这时候一定很漂亮。光头队长说女人被干的时候最漂亮。女人被干的时候是火中的凤凰,凤凰五百年一涅槃,她的期待绝对超过五百年。现在她简直是个女王。

医生感到吃惊。日本人对他的中国同事说:“这是个奇怪的病例。在西方国家,她绝对是一流的性感明星。她丈夫可怜了,男人没法给她带来快感。”中国医生大惑不解,日本人说:“那是一种精神上意志上的渴望,不是医学上的。”日本人翻一阵仪器的记录数字,说:“她最先是生理上的,说明她的渴望有生理基础,以后又转了。”日本人按一下电钮,进来两个护士,日本人朝护士示意一下,带两个中国同事进另一个房子。

医生给她打麻醉剂,医生趁她不备,用小剪刀在她里面铰。她恨死日本人了。后来她知道那小手术旨在破坏她的感觉神经,破坏她的记忆,降低她的渴望。果然,她对乌拉乌苏的银月之夜迷糊不清了。

按照医生的吩咐,丈夫做了相应的治疗。据丈夫讲,那是个坚挺的机器,像拖拉机,牵着他满屋子跑。按照医生的吩咐,他们同床一周,效果很好,丈夫终于攻进她的身体,她怀孕了。

生了个胖小子,肉乎乎很可爱。两口子亲亲热热,丈夫说:“这才像个家。”她生气,丈夫说:“就等这个小子,他不来,家里总缺一样东西。”她不再生气,跟儿子一起闹。她给儿子起名涛涛。她的涛涛很快长起来,跟张玉华的女儿走在一起。她看见张玉华眼中飘出一丝嫉恨。张玉华看她的涛涛,张玉华不相信这是陶科长的儿子。她很大度,装作没感觉,心里冷笑,我儿子长大偏要娶你丫头。

同事偶尔提及穿裙子的丫头,她啊啊两声,说:“违反校纪,就该处理。”她差一点忘了那丫头,丫头跟她吵,影响她的情绪,情绪不好会对娃娃产生不良影响。她说:“幸好她毕业了,要不然处分她!”别人很惊讶:“她死掉了,你不知道?噢,那时你在医院接受记者采访,好事一多就想不起晦气事了。”“晦气事儿。”她把几个字嚼一遍,喉咙发痒。晦气不能落在她的涛涛身上。

吃中午饭,她骂丫头是骚货。丈夫劝她别跟死人计较,她甩筷子:“她死给谁看,给我看吗?放‘文化大革命’那会儿,这叫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都啥时候了你还提‘文化大革命’?”“你别打哈哈,你说‘文化大革命’完了就完了?那是钻进骨子里的东西。”丈夫大吃一惊。她说:“你吃惊了,你没有发现我这么深刻是不是?我下过乡插过队,我啃土坷垃时,你在阿拉山口放哨呢。你光知道牛奶好喝羊奶好喝马奶好喝,你就不知道狼奶对人最有用。解放军大学校里你喝不到狼奶。我们插过队的喝了十年狼奶。你知不知道,喝牛奶羊奶马奶只长牛马精神不长心劲,长心劲要喝狼奶,喝狼奶肚子里长牙。”丈夫期期艾艾,她诡秘一笑:“你又不行了。”丈夫说:“行呢,治好了么?我是说我们涛涛咋样才能长心劲肚子里长牙?”“这个你别管,有我呢。”丈夫傻笑,蹲下来摸摸儿子的大脑壳,丈夫说:“听妈妈的话,这里头装的都是智慧。”

陶科长很讨厌我们驾驶班,我们班主任王根老师是刚分来的大学生,看不惯她那一套。她对我们几个挺好,我们参加硬笔书法函授,一手漂亮的柳体字带来许多方便,我们经常出入各办公室。多数情况下是帮陶科长抄写学生处分决定。办公室没人的时候,陶科长就向我们打听班上的情况,打听班主任王根老师的情况。陶科长有意味有分寸地提示几句,我们一点就通。晚上在宿舍里把陶科长的意思一说,天不亮全班就会知道。第二天,我们挺正直的班主任王根老师就会蒙在鼓里,陶科长就会拎着鼓槌来敲打。这法子很灵验,我们经常碰见别班的学生在办公室,听陶科长面授机宜,好多班主任束手就擒。

我们是一帮二球,我们要在学校里混得人模狗样,我们得听头儿的话,将来我们当工人也一样,头儿们找你是看得起你,你总不能狗肉不上台面。后来我们读了唐人的《金陵春梦》,冯玉祥在上海打日本人,蒋委员长就用这法子治冯玉祥,蒋委员长越过冯玉祥打电话直接给军长师长,冯玉祥就没戏唱了。我们对陶科长肃然起敬,我们觉得她是个大人物,给大人物当差是很体面的,那时我们很卖力。我们都知道希特勒是战争魔王,可我们都觉得他挺威风挺有能耐的。后来我们发现自己不大对劲,晚上睡不安稳。人家骂我们:“儿子娃娃最讨厌当小人,给头儿们告黑状,时间长了养成习惯,一辈子就得靠头儿们的山墙爬,这辈子就别想站起来,就别想抬起头。”我们很害怕。可后来不行,到时候还那样子,工作后还改不了。

那时,我们把陶科长当作大人物,她抓汽修班两个喝酒的,要给他们处分,要扣他们生活费。两个小子不服气,扭脖子。陶科长说:“我叫你扭,告诉你,记大过。”小胖子不敢扭了,大个子张英杰还在扭,陶科长尖声叫道:“你,就是你,留校察看。”张英杰也望陶科长,望一会儿,又扭一下,陶科长蹦起来:“你给我滚,滚回去,我要开除你。”

张英杰刚滚出去,我们也出去了。陶科长叫我们注意他,看他服不服气。我们跟在张英杰的后边。张英杰走出教学楼,对小胖子说:“她儿子是机器娃娃,她见男娃娃就想收拾,再收拾她儿子还是机器娃娃。”我们转回来,陶科长说:“我看见了他不老实,在路上嘀咕什么?”我们说:“没说啥,他声音小,我们听不见。”陶科长敲我:“连你们也不老实啦,对老师要说实话,你说他说什么啦?”“她说你们家涛涛是机器娃娃。”陶科长腮巴抽一下,说:“出去吧,我知道了。”

对这件事,我们一直很懊悔。张英杰后来死了。他在伊犁实习时喝醉酒,睡路边,雪和寒流把他盖严了。后来我们听说,张英杰父母感情不和,一直等着离婚。儿子快毕业了,他们认为时机成熟,给儿子写信,问儿子愿意跟爸爸还是愿意跟妈妈。张英杰很为难,借酒消愁。后来,他们班主任找陶科长求情,他父亲也从伊犁赶来求情。陶科长让一步,改开除学籍为劝其自动退学;班主任和家长再求情,陶科长见好就收。我们看见张英杰又扭脖子,他个子大,对不理解的事情都这样子。他父亲对陶科长说:“这是个倔家伙,你千万别计较。”陶科长笑:“我会计较吗?”家长反而不好意思。

对这事我们一直懊悔。我们去伊犁,到张英杰死的地方,那是片桦树林,有块大石头,张英杰靠石头上睡着了。张英杰下去实习那天,处分决定贴在报栏里。我们至今还记得学生管理细则第二十三条,喝酒者给予警告处分。他们班主任就凭这一条据理力争,争不成反而得罪了陶科长。他们班主任以后被陶科长搞得很狼狈。张玉华对这位班主任说:“你刚工作,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张玉华轻易不招惹陶科长,更不敢觊觎科长的位子。

张英杰是受处分半年后死的。他们班长找过一次学生科,他们班长说:“处分决定上写着扣半年生活费。”陶科长说:“听说他还喝过一次酒么,10月23日下午,你这个班长也喝了,对不对?”他们班长脸红了,他们班长扫我一眼,还有另几个学生,我们都是陶科长的人。他们班长说:“要罚罚我们,我们买的酒,张英杰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喝啥酒呢?他跟我们吃饭是真的,他没喝。”“你包庇,你还是班长呢,给你记过处分,张英杰生活费再扣半年。”我们笑这傻小子,狗肉没吃上还赔了铁绳。后来,张英杰冻死了。他们班主任和班长从伊犁赶回来,他们班长说:“张英杰想不通,借钱请我们看电影,看完电影就一个人喝闷酒去了。”张英杰说:“不就是一句话么,说她儿子是机器娃娃又咋啦。我们又不是机器娃娃。”他们班长说他们查出了给陶科长告密的小子,他们把那小子砍了八刀。那小子在陆军医院躺了四个月。他们班长盯着我们看,我们慌得不行。我至今不敢去伊犁,不敢一个人走夜路。

寒流每年都来,每年都要死人。我们没想到四月份会来寒流。我们听见楼外呜呜响,我们趴窗户上,天空灰暗,像来了敌机。我们钻进被窝里,呜呜声过去后,我们翻箱倒柜,我们准备了皮大衣,我们穿暖和,这才感到离死亡远了点。我们嘻嘻哈哈开始打闹。

这时我们听见楼道里陶科长的尖叫声,全楼都静了,像她一个人在走。她走了好几圈,她的皮鞋声很脆,叮当叮当像电影里的纳粹。陶科长从背影看,脖子并不短,她下巴很大。以后我们很注意这点,见了大下巴的人你别惹。

陶科长往家属楼跑,跑到楼梯口,听见涛涛大叫:“妈妈,我怎么办?”涛涛扒着地下室的窗户看她,像个小囚犯。涛涛已是第三次被关地下室了。她对娃娃有严格的规定,稍有冒犯就要处罚,处罚很严厉。她打开地下室铁门,说:“想通了没有?”“想通了,妈妈。”“下次再这样就关你一晚上,听见没有?”“听见了,下次再这样就关你一晚上。”“关谁?”涛涛想了大半天,用手指着自己的小鼻子说:“关你。”“关谁?再说一遍。”“关,关我。”“这就对了。跟我上去,快点。”她前边走,涛涛在后边跟着。

她叫涛涛看动物图片,她下去买馍馍。涛涛从凳子上站起来:“妈妈,我怕。”“你给我再说一遍。”“我不怕了。”她回来时,涛涛抱着图片盒子,缩着脑袋像个小教徒在做祈祷。涛涛看着她,僵硬的小脸一点点变软和,舌尖挣几下挣出声音:“妈妈。”“干什么?”“妈妈,我好想你呀。”“你给我老实点。”后来她进厨房做饭,没再听见儿子的响动。她端菜出来,儿子抱图片盒躲在一边,她说:“快去拿凳子。”她希望儿子多吃带鱼,儿子对青菜感兴趣。儿子看脸子不敢动勺子,她吃得正香,发现儿子不动,她有些生气:“吃,快吃呀,看着我干什么呀?”儿子啃带鱼像啃一块木头。她希望儿子吃得胖胖的。第二天她炖羊肉,儿子只喝肉汤。她夹几块肉疙瘩给儿子:“吃,吃不完就给我坐着。”儿子坐着看她,儿子说:“妈妈,我不爱吃羊肉,我吃不下。”她不吭声,她站起来看儿子,儿子动一下,低头啃羊肉,啃得很艰难,像冬天在沙地里啃草根的羊。儿子终于把羊肉吃光,儿子长出一口气说:“妈妈,我不爱吃羊肉。”

她在办公室里训抽烟的学生,学生耍赖,她打开小本本念:某月某日在教室后边,某月某日在男厕所。学生低下头,她说:“以后给我老实点,认不认罚?”“我们认了。”“第二节课把检查交来。”她有点愤怒,这些学生跟她的涛涛一样,检查很深刻,几乎都是痛心疾首,以后照样抽烟。幸亏她在各班有眼睛,对学生的举动了如指掌。

陶科长问我们:“你们不知道来寒流吗?”“知道呢。”“知道怎么还出事?”“以后不会出事了。”陶科长将信将疑,我们说:“老生大多在社会上混过,倔得很。我们小班娃娃老实,不会出事。”陶科长说:“明明死了两个学生,为啥有人说死了三个,是不是以后又要出事?”“我们都小,我们不敢胡来。”陶科长说:“他们说死三个,难道会再死一个?”

我们好长时间没想到要死去的第三个人。毕业后,我们被一帮哥们儿用麻袋蒙住头带到戈壁上,他们给我们放血时,我们想起自己是第三个。后来,我们碰到学生会那帮干部,他们都被人放过血,有两个被挑了筋,成了残废。老同学不跟我们来往,他们说我们是奸细,是特务,他们说我们是奸细的时候我们就完了。我们是死去的第三批,我们不是一个。我们跟那两个不一样:那个穿裙子的丫头,那个倔牛张英杰。

那时,校园里流传着关于我们的种种说法,大家都知道我们以后的结局,阴谋像蜘蛛网把我们包围起来。有好几次,我们的班长脸色阴沉盯着我们好半天,他命令我们从宿舍滚出去。我们没敢告诉陶科长。陶科长似乎有所察觉,盘问我们,我们不敢说。我们实在太害怕了,我们怕刀子怕被人放血,特别怕在同学中“臭”了,那比放血更糟糕。

那年,校园里的目光阴森可怕。我们在这里快三年了,快毕业了,我们长高了,开始懂事了,我们是怎样一种心理?我们再也不好意思去学生科了,陶科长狠训我们,我们不敢吭气。

新生入学,很快有了新干部。新干部喜气洋洋,换下我们。他们跟我们几年前一样,傻乎乎的,像所有大人物手下的兵。

毕业前那段时间,我们闲着没事干,追涛涛玩。我们领他到南森林公园,他指着鸟儿问:“那是什么鸟?”“是百灵鸟。”涛涛说:“它胆子真大,它妈妈训它咋办?”“它有翅膀,它飞掉它妈妈就没办法了。”有人嘀咕:“这小子真是机器造的。”我们走进草原,小家伙对烂漫的野花无动于衷,眼睛迷迷糊糊。

我们去采花,天山北麓准噶尔盆地的南缘,寿命只有一年的荒漠草原植物,花期更短,花就开得很灿烂。我们采好小天仙子、矢车菊……我们在公路上看油田来的车队,那都是进口的空调车,司机们好神气。我们驾驶班快毕业了,我们要开车子了。“石油鬼子”好神气。我们看着车队开向独山子,我们看见涛涛蹲在公路边,津津有味地欣赏自己的杰作。小家伙把野花扔车轮底下,花瓣烂在沥青里,像壁画里残损的小飞天。小家伙站起来:“叔叔,我妈妈叫我了。”我们伸长脖子,我们听不到什么,这儿离学校好几里地。涛涛径直往回跑:“妈妈叫我了。”我们离开草原,追上那小子。

陶科长不理我们,朝涛涛喊一声。小家伙不声不响走进地下室,他妈妈大喊:“关你一天一夜。” 6OI1QsX4KMPUz2JAu/XK2QtbbYvjixIqVLGk7+5Kl6+O+YTTHAh2o7FmY+IazSq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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