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身在鬼屋,他无法入睡。山村的夜极其静谧。一片梧桐叶子恋恋不舍地告别树枝。接着,传来这片叶子落地碰触到别的落叶的声音。一只秋虫被惊动,叫了一声,随之所有的秋虫都叫了起来,此起彼伏,喧嚣异常。一群老鼠从地洞里钻出来玩耍,闹洞房一般,好不热闹。过一阵子,突然所有老鼠都钻进洞穴,秋虫也全部噤声,夜晚复归于寂静。也许黑暗中有一条蛇在悄无声息地爬行。
灰尘簌簌下落。
蛀虫在房梁内部忙碌着。
老房子发出一声叹息。
任恺躺在柔软的麦秸上,一动不动。走了一天路,非常疲惫,四肢伸展开,他就再也不愿动了。
这个村子里的人对他一点也不友好。十二户人家,他一家家问过去,没有一家愿意为他提供住的地方。他要求不高,哪怕牲口棚也行。他们不是摇头,就是摆手,总之,让他走开。牲口棚也不给他住。
他来到第十三户。这户院内荒草没膝,显然很久没人居住。房门上的锁不知去向,门虚掩着。
他不想再赶路了,就这儿吧。
他刚踏进院子,背后传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那是鬼屋!
和他说话的是一个脸上有疤的高大汉子。疤脸。自他进村,这个家伙就一直若即若离跟着他。人们拒绝给他提供住处,很可能和这家伙有关。他从人们的眼神中能看出来,谁也不想惹麻烦。
我不在乎,他说。
你最好走开,疤脸说。
他不再理会疤脸,懒得和他说话。这房子应该不是疤脸的,他多管闲事,理他干吗?他头也没回,从荒草中走过去。
你会后悔的,疤脸说。
他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他适应一下昏暗的光线。屋内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家具。所幸有一堆麦秸,仿佛是为他准备的。他扔下行李。
再看门外,疤脸已无影无踪。
此刻,他本应酣然而睡,却睡不着。夜过于寂静,反而使他的听觉变得更为敏锐,再细微的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听,有声音在靠近房屋。他没听到脚步声,但听到地上的落叶发出痛苦的呻吟。莫非鬼走路是这样:无声,可是有重量?
有东西在拍打门板,发出瘆人的吱吱声。
人不会这样拍门板,也不会发出这种声音,他确信。
他坐起来。
门虚掩着,一阵风就能吹开。可是他没听到门轴转动的吱呀声。
等什么?他说。
仍然是噼啪噼啪的拍门声和吱吱吱的叫声。
要么进来,要么滚,他说。
他不怕鬼。再过几天他要被砍头,他也会变成鬼,有什么可怕的。
他之所以匆匆赶路,就是要如期赶回长安,赴死亡之约。去年秋天他就该被砍头,皇帝悲悯,让他多活一年,今秋回去受刑。他发过誓,他会按时回去。
这边的生活即将结束,他想问问鬼,那边的生活到底怎样。
他学了一身杀人的本事,却无用武之地。师父说他生错了时代。
临行前,他上山拜别师父。
他给师父磕了三个头。
坐,师父说。
他坐下。
闭上眼睛,师父说。
他闭上眼睛。
沉默。寂静。鸟鸣。山涧流水声……不知过了多久,山崩地裂,天下大乱,金戈铁马,战鼓咚咚,面前是无穷无尽的敌人,他冲入敌阵,一路杀将过去,如入无人之境。刀剑的碰撞声,士兵的喊杀声,马的嘶鸣,血的喷涌……这些让他异常兴奋。他有一百只眼睛,一百只耳朵,一百条手臂,一百般杀人术,没人是他的对手……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杀了多少人,战场终于沉寂下来,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手提宝剑,寻找活着的人,可是一个也没有。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尸体。他踩着尸体往外走,走,走,前面还是尸体。再走,再走,再走。尸体望不到尽头。他走了三天,还没有走出布满尸体的战场。大概一辈子也走不出去了,他想。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还有一个。什么还有一个?他问。还有一个人没杀。在哪里?他问。他环顾四周,并没有一个活人。唯一活着的人是他。他突然明白,不杀掉最后一个,他是走不出去的。于是,他挥剑自刎……当,寺庙的钟声敲响,他睁开眼睛。师父坐在他身边,双目微闭。
师父,他叫道。
师父睁开眼睛。
我要下山了。
去吧。
此刻,他等着,鬼却不进来。鬼在等什么呢?如果鬼是一道影子,从门缝中就能进来。鬼既然能从坟墓中出来,一定具有穿墙破壁的能力。想到这里,他想,鬼也许已经进来了,就站在他面前,在黑暗中。鬼有呼吸吗?他不清楚。也许有呼吸,他应该能听到鬼的呼吸声,可是没有。鬼不用呼吸,他想。
门被推开。
好吧,终于来了,他想。
可他听不到任何动静,也看不到任何影子,更嗅不到任何气息,连一阵轻微的风也没有。
门板上仍是噼噼啪啪的拍打声和吱吱吱的叫声。
他耐心地等待着。这个夜晚,他不打算入睡了。
突然,噼里嘭啷,一些砖瓦石块飞进屋里,他闪身躲进门后。
任恺暗自笑了,胆小鬼!
接着,门外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滚出去,滚出去,这是我的地盘,这是我的地盘。
任恺不说话,静观其变。
滚出去,滚出去……
我就不滚,看你如何,任恺心里说。
鬼又往屋里投掷石块,有的砸到麦秸上,有的砸到空地上,听声音就知道没砸到人。
滚出去,这是我的地盘……
任恺仍不理会。
王八蛋,给老子出来!
不再瓮声瓮气,这是一个男人恶狠狠的声音。
任恺听出是疤脸的声音。
原来是人,我还以为是鬼,任恺说。
任恺从门里出来。疤脸站在他面前,手持大棒,杀气腾腾。尽管天上只有一颗星星,光芒微弱,任恺不会看错人。疤脸黑黢黢的,像个有年头的烟囱。
快滚!
我要不滚呢?任恺说。
找死!
疤脸挥舞大棒,朝任恺头上砸来。这一棒下去,脑袋非开花不可。任恺一缩身,疤脸大棒抡空,身子前扑,朝任恺撞来。任恺闪身,手肘顺便在疤脸肋间一顶,疤脸倒地,心脏爆裂,抽搐几下,再也不会动了。
任恺被判死刑就是因为杀人。他赶集归来,两个小混混想抢劫他。一个持刀,一个持棒。持刀的干瘦,脸窄,鼻尖,下巴如锥,活像一只斗鸡。持棒的虎背熊腰,大块头,像一头黑猩猩。他们拦住他,让他交出手中的篮子。篮子里是他在集市上买的鸡蛋。他不交。这是我的,他说。
你不怕死?
你们怕死吗?任恺反问。
操!
“斗鸡”看一眼“黑猩猩”说,遇到不怕死的了。
可惜了这一篮子鸡蛋。
谁说不是呢。
你来还是我来?
你说。
石头,剪刀,布。
石头,剪刀,布。
“斗鸡”出剪刀,“黑猩猩”出布,“斗鸡”赢。
要弄脏我的手,“斗鸡”得意地说。
“黑猩猩”闪到一边,怕血溅到自己身上。
鸡蛋放下,我让你死痛快点,“斗鸡”说。
不。
篮子给我。
不。
不让鸡蛋打烂算你高,“黑猩猩”说。
你行吗?“斗鸡”说。
在这两个家伙眼中,任恺的性命远不如那篮子鸡蛋重要。他们在乎的只是杀他时那篮子鸡蛋会不会打烂。
“斗鸡”将刀刺向任恺腹部时,另一只手试图去抓住篮子。出乎意料的是,这两个动作他都没做到位。刀没刺入任恺腹部,另一只手也没抓住篮子。他的手腕不知被什么东西点了一下,刀就偏离目标,从任恺身边滑过,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一下,身体失去平衡,扑倒在地,刀从自己肋骨缝隙插入心脏,瞬间要了他的小命。他没来得及哼一声,也没有挣扎,就这样,死了。
“黑猩猩”看“斗鸡”倒地而死,有些傻眼。他没明白怎么回事。死了?千真万确。“斗鸡”身下涌出一摊乌黑的血,他半个身子浸在血里。不管是不是任恺杀的,这笔账必须算他头上。
“黑猩猩”抡起大棒朝任恺头上砸去,任恺闪身,手肘在他肋间一顶,“黑猩猩”倒地,心脏爆裂,一命呜呼。
任恺连杀两人,篮子还在手中,篮中鸡蛋一个也没烂。
此刻,疤脸死在他脚下,死法与“黑猩猩”一模一样。
我没想杀人,他说。
我只想按时赶回长安,他说。
我只想在此睡一觉,他说。
你如果是鬼就好了,他说。
他有些懊恼。一年来他做自己该做的事,每天都过得很充实。最后一件事,就是如期赶回长安。杀人不在他的计划之列。
夜很静。门板上又响起噼啪噼啪的拍打声和吱吱吱的叫声。他走过去,借着来自一颗星星的微弱光芒,看到一只蝙蝠被钉在门板上。他拔掉钉子,蝙蝠掉到地上,吱吱吱叫得更厉害。它活不成了,他想,仁慈的做法是让它少受点痛苦。他捡起棒子,循声砸去,蝙蝠不叫了。
他扔掉棒子,蹲下来,开始思考死亡。
他不是思考自己的死亡,那是明白无误的事,再过几天他就要被砍头,没什么好思考的。他思考的是疤脸的死亡。疤脸为什么要装鬼?为什么要来招惹他?如果不是一个女人出现在这个夜晚,他永远也不会想明白这些问题。
女人是下半夜出现的。她被疤脸的尸体绊了一跤,发出一声惊叫。他将女人扶起,女人浑身颤抖。别怕,他说。
你是谁?女人问。
我是过路人,他说。
他——
死了。
他死了?
死了。
你杀的?
我杀的。
女人突然压抑地哭起来,哭了一阵,女人不哭了,要求他把她也杀了。她说她没脸活在这个世上。
我不杀女人,他说。
你是好人,女人说。
你杀了这个鬼,女人说。
他早就该死,女人说。
因他是过路人,女人就将她和疤脸的故事讲给他听。
疤脸是个恶人,泼皮无赖,没人敢惹。鬼屋这户人家有个女儿,疤脸总来骚扰,他们就搬走了。这户人家搬走后,疤脸开始打她的主意,有一天就得手了。她想死,疤脸不让死。如若敢死,疤脸威胁杀她全家。为了掩人耳目,疤脸装鬼,将这个屋子变成鬼屋,让她按时来满足他的兽欲。他们的事,全村人都知道,只是没人说破。这是整个村子的耻辱。
你把他杀了,杀得好!女人说。
他死了,全村人都会高兴,女人说。
他爹也巴不得他死,女人说。
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你杀的不是人,是鬼。
没人会报官。
你走!
于是,任恺将鬼屋抛在身后,连夜上路了。他要赴死亡之约,他不能在此逗留。早知如此,这个村子在拒绝他投宿的时候,他就应该上路。早知如此,他宁愿露宿荒野,也不在鬼屋过夜。早知如此,他宁愿绕道,也不经过这个村子。早知如此……可谁来杀鬼呢?
此刻,唯一的那颗星星也从天空中消失了,大地像锅底一样黑。他跌跌撞撞走在通往长安的路上……
问: 这篇小说更短。
作者 :是的,电脑统计字数不到四千字。
问: 再短就要归于微型小说的范畴了。
作者 :可不。
问: 这篇小说与《渡口》构成对应关系,一个写从长安归来享受一年的假释,一个写返回长安准备就刑。这样安排是想形成某种结构吗?
作者 :碰巧这样摆放罢了。说实话,写的时候我没考虑结构问题。我只是一篇篇写下来。我只知道这是一个系列,有同样的主题,都是关于死刑犯的,他们因为皇帝的仁慈可以多活一年。如此而已。
问: 任恺这个人物,怎么说呢,有可能存在吗?
作者 :为什么这样说?如果他不存在,那么我写的是谁的故事?
问: 他给我的印象是学了屠龙术,踌躇满志下山,结果却发现世上并没有龙,他陷入一种荒诞的境遇中不能自拔……
作者 :仅从技艺来说,你的比喻是恰当的。他学的是万人杀,只有乱世才能用上,和平年代他没有用武之地。他杀了两个小流氓,就被判了死刑,殊为可惜。他如果想躲避惩罚,凭他的本事,逃之夭夭易如反掌,但他甘愿接受法律的惩罚。他觉得这个时代不需要他,他宁愿死。
问: 这有点春秋战国时侠士的风范。他打死两个小流氓,有个细节我印象特别深刻……
作者 :你是指那一篮子鸡蛋吧?
问: 是的,他是提着一篮子鸡蛋和两个小流氓对打的,他把两个人打死了,篮子里的鸡蛋一个也没烂。
作者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他学的是杀人术,一招毙命。这是他的厉害之处。小流氓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用“对手”这个词对他都是侮辱,他们不在一个维度。小流氓之于他,就像蚂蚁之于人。那怎么打?他一只手就把他们捻死了。
问: 这个小说的结构有点像电影,一个陌生人来到村子,惩恶扬善,事了拂衣去。你写这篇小说时想到某部电影了吗?
作者 :这倒没有。你所说的结构是一个类型,类型片,特别是美国的西部片有不少是这种结构。不过,我写小说时还真没往电影方面想。我想,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侠客,到一个封闭的山村投宿,没有一家愿意接纳他,他只好到一个被称为“鬼屋”的地方将就一夜。对他的身世我是清楚的,他是死刑犯,他被放出来一年,如今该回长安就刑了,他不想惹事,他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便有了这个小说。
问: 任恺拜别师父,师父让他闭上眼睛,接下来一段的描写令人惊骇,那是他的潜意识吗?
作者 :那是一种生命的可能性,如同我们现在说的平行宇宙。他如果能够一展抱负,大概就是那种样子。他杀人杀人杀人,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将功成万骨枯。师父让他看到了生命的绚烂,也让他看到了生命的悲怆。他是战神。杀完敌人,他活着就没有意义了。狡兔死,走狗烹。他的结局是命中注定的。
问: 任恺杀人都没用器械。
作者 :他需要用器械吗?杀这三个人对他来说小菜一碟。他徒手都没有回合,三个人已经报销了。他们不配任恺使用器械。
问: 我从这个小说中读出了孤独。
作者 :孤独,是的,小说中弥漫的气息正是孤独。瞧,任恺,这个孤独的人,他没有朋友,没有家人,独自在江湖上行走,也没有对手,怎能不孤独呢?鬼屋,他杀人的地方又是如此凄凉,他独自待在里面,还“闹鬼”,不更让他感到孤独吗?
问: 孤独的人都是狠角色。
作者 :这是你说的。
问: 女人,这个没有名字的女人在小说中是被侮辱者的形象,她被迫做恶霸的性奴,得知恶霸被杀,她要求任恺也杀死她……这一笔挺狠的,就是说她之前连死都不敢,现在恶霸死了,她才敢死。
作者 :因为她若自杀,恶霸要杀她全家,所以她必须忍辱含垢地活着,比死还难受地活着。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
问: 我忍不住往浪漫的地方想,这个女人和任恺会不会发生点什么故事?
作者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说万事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