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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送你一颗子弹

太阳始终没有出来,天空灰暗,看一眼就让人沮丧。

只剩赵德俊和公孙宁两个人,赵德俊说痒,公孙宁也说痒。忍着。忍着。没有别的办法。这是伤口在愈合。是好事。他们挺了过来。现在有药,他们死不了。痊愈只是时间问题。

这些天,一个又一个时辰,日出和日落,无尽的白天和无尽的长夜,他们都在一起,就连去阎罗殿也是一前一后,没错多久,赵德俊感到他们的命运已经捆绑在一起,不能再分开了,他心底生出一种兄长般的想保护弟弟的情感。当他意识到这些时,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个人,你几乎一无所知,怎么就想保护他呢?再说了,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去保护别人?但现实是现实,情感是情感,他内心里就是涌出这样一股情感的泉水,他不能否认,必须诚实地承认。这个人将自己包裹得很严实,你与他说话,他总是用“嗯”来回答,仿佛“嗯”是万能的,能回答一切问题。你并不是想窥探他的隐私,你只是想让他坦率地面对自己。有什么好隐瞒的呢?隐私,一个赶大车的会有什么隐私?他想不明白。他抛出的所有问题,都被“嗯”这面墙壁给反弹了回来。你把他当兄弟,他呢?要说他没把你当兄弟也不尽然,虽然他不给你交心,隐瞒着什么,但他的眼睛不会骗人,他的眼睛在说:我们是兄弟!

这个人不简单,赵德俊想。一个赶车的,区长给他送馒头、肉和药。又从天上掉下一个大夫,给他治疗。噢,他是谁呀?赵德俊清楚他没有这样的好运,他只是沾了公孙宁的光。

他问区长和大夫是怎么回事,公孙宁“嗯”了一声,显然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不说算了。”赵德俊说。他从不勉强别人,人家不说自有不说的道理,你何必要问。如果不是在一个小组里,不是生死与共,他才不会问呢。

赵德俊小心翼翼地从铺位上爬起来,尽量不牵动背部肌肉。他感到脊背像乌龟壳一样硬。他不敢摆动胳膊,身子也不敢扭动,脚步也迈得很小。小碎步,慢慢移动,像木偶。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脊背上。他走到“曹操”和“大丽花”跟前,看看牛槽,里面有些许铡短的麦秸,湿漉漉的,上面没什么饲料。他知道队伍分配的牛饲料越来越少,牛差不多吃的全是麦秸。又要牛拉车,又不给牛饲料。他叹息一声,无可奈何。他尤其心疼“大丽花”。他从它眼睛中看到悲伤。它漠然地看着他。它失去了孩子。它什么也做不了。它甚至没有流泪。它也许偷偷地流过泪,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它瘦得像骨头架子。它的骨头坚硬无比,稳稳地戳在地上,支撑着它的躯体。可怜的……孩子。他看着“大丽花”,“大丽花”也看着他。“大丽花”大大的眼睛上有他的影子。他试着动一下胳膊,感受到疼痛,便不再动了。他把头轻轻抵住“大丽花”的额头,“大丽花”的鼻息吹到他脖颈上。片刻,他把头移开。他能做的只有这些。这安慰到“大丽花”了吗?他不知道。“大丽花”仍是漠然地看着他。“曹操”在旁边看着他。他也用额头碰碰“曹操”的额头。一路上,“曹操”吃得少,出力却多。委屈你了,伙计。“曹操”任劳任怨,真是好伙计。

他看到楚莲又出来倒水。倒罢水,楚莲没有急着进院子,而是在门口站立片刻。楚莲似乎和公孙宁说话了,他看到公孙宁摇头。然后,楚莲进了院子。

牛把儿都随士兵征粮去了。刘三阎王向陈区长要粮食,陈区长把他领到仓库,打开大门,让他看里面。一只黑猫,闪电般躲到粮仓角落,警惕地观察着来人,两只眼睛像两块发光的琥珀。刘三阎王指着两个圆柱形的粮仓。陈区长去拉开出粮口的木板,一粒粮食也没流出来。下一个也是。粮仓都是空的。刘三阎王脸色铁青,他说,粮食呢?陈区长说没有粮食。刘三阎王鼻孔里哼一声,骗鬼呢,他根本不信。他命令陈区长给部队征粮,至少征一万斤!陈区长说去年歉收,老百姓都出去逃荒要饭了,村里连人影都找不到,哪还能征来粮食。刘三阎王说,旱不死的葱,饿不死的兵,老子手里有枪杆子,还怕没粮食。他威胁要枪毙陈区长,陈区长说毙了我也没用,还是没粮食。刘三阎王说,我倒要看看,能不能征来粮食。于是,他派兵下乡征粮。所谓“征粮”,其实就是抢劫,士兵们私下里称之为“扫粮”,就是要打扫干净农民粮仓里的粮食,一粒也不剩。

赵德俊和公孙宁中午没有吃饭,因为没人给他们做饭。

傍晚时分,随士兵出去征粮的牛把儿们都回来了,外边闹吵吵的。牛把儿们交差后,正在给牛卸套。

“饿吗?”九弯子走过来说道。

“不饿,”赵德俊说,“饿过劲了,感觉不到饿。”

“先给你们换药吧,一会儿天就黑了。”

“好吧。”

“大能耐——”九弯子叫道。

大能耐答应一声跑过来。

他们趁着傍晚残存的光线,查看赵德俊和公孙宁的脊背,为他们重新上药。二人的脊背暴露在已经昏暗的光线中,九弯子和大能耐凑近去看,看清之后,很是惊讶。

“啧,啧——”

“怎么啦?”

“神了,真是神药啊!”大能耐说。

“都长住了,都长住了,”九弯子说,“照这样下去,再有两天——”

他轻轻地触碰一下。

“痒。”赵德俊说。他看到公孙宁的脊背,新长出的肉红艳艳的,像草芽一样鲜嫩。自己的脊背想必也是一样。

“痒就对了。”九弯子说。

“真是虎狼药啊,”赵德俊笑道,“要不怎么这么厉害。”

“忍着吧。”九弯子说。

“忍着!”

上药之后的半个时辰是最痒的,恰似百爪挠心。赵德俊让大能耐给他个柴棍,一会儿他好咬住。

他们刚喝过汤,夜色便从墙角、树下和低洼处升腾起来,慢慢向空中伸展,像墨一样洇开,把空气也染成黑色,然后再向上,向上,把整个天空染成黑色。黑暗让人感到一切都在收缩和下沉,空间和时间都处在漏斗中,越往下它们挤得越紧,终于到了漏斗最底部,它们被卡在那儿。

一群牛把儿挤在一起,既不睡觉,也不聊天,只是沉默。九弯子贡献出他的烟袋,点上一锅烟,大家轮流吸一口。烟草的气味弥漫开来,给他们些许安慰。

“为什么不说说白天的事?”赵德俊说。

“没啥说的。”九弯子说。

“就是一群土匪。”大能耐说。

“连土匪也不如。”郑十六说。

“土匪是夜里抢,这是白天抢。”三脚猫说。

“不抢怎么办,我们的口粮和饲料从哪儿来?”周拐子说。

“这是人说的话吗?”大能耐气愤地说,“老百姓欠你的?他们就该被抢?”

“你没看咱们的口粮还有牛饲料越来越少吗?当兵的不种地,不打粮食,你不叫他们去征能行吗?”

“老百姓就该把脖子扎住饿死吗?”

周拐子不吭声了。

赵德俊奇痒难忍,把准备的木棍塞嘴里,紧紧咬住。他看一眼公孙宁,公孙宁已经这样做了。

他们几个人看着二人遭罪,爱莫能助。

赵德俊想出个办法,让九弯子用热烟袋锅烙他的脊背。九弯子说烙得轻不管用,烙得重会把皮烙焦。赵德俊说你只管烙,越重越好。九弯子说他下不去手,把烟袋递给大能耐。大能耐也不干。这是个馊主意,他说。他把烟袋递给三脚猫,三脚猫也不干。总之,没人帮他这个忙。烟袋传来传去,烟袋锅已经不热了。

“要不你吸口烟吧。”九弯子说。

“算了,”赵德俊说,“我还是咬木棍吧。”

他又咬住木棍,感觉像马咬嚼子似的。他看一眼公孙宁,心想,怪不得他能想出这么个主意,他和马打交道多嘛。

“睡吧。”九弯子说。

几个人钻进被窝里。如果被窝足够暖和,他们会很快进入梦乡,可是被窝冷得像铁,他们瑟瑟发抖,缩作一团。挤挤,挤挤,大能耐说。他们紧紧挤到一起。葫芦不愿和他们挤得太紧,他怕自己尿床,被他们发现。葫芦睡在赵德俊和大能耐之间。赵德俊将他往那边推推,说,你往那边挤,别蹭住我的背。葫芦只好往那边挤了挤。赵德俊和公孙宁不能和大伙挤,他们的脊背不允许。

挤在一起好多了。渐渐响起了鼾声。夜变得更安静了,能听到大地深沉舒缓的呼吸。

隐隐有女人的怪叫声传来,听上去既压抑又痛苦。三脚猫醒过来,骂了一句。大能耐也醒了。还有葫芦,他翻个身说,什么声音?大能耐拍他一下,说,猫叫。不是,葫芦说。大能耐说,我说是就是。你听,葫芦说。大能耐说睡吧,听多了你会尿床的。葫芦不吭了。

赵德俊和公孙宁因为脊背痒,一直没能入睡。他们听得清清楚楚,是女人痛苦的叫声。

“谁?”公孙宁小声说。

“刘太太。”赵德俊说。

“我猜也是。”

“真是一对怪人。”赵德俊说的是刘三阎王和他太太,他不止一次听到这种声音。

很难说清楚那声音的性质,说压抑吧,又透着欢乐;说痛苦吧,又透着兴奋;说愤怒吧,又透着嬉闹;说害羞吧,又透着放肆,总之,极为复杂。他们本可以不弄出声音。他们知道出声会被屋外的卫兵和牛把儿们听到,他们不管,或者故意为之。

那声音消停之后,赵德俊轻轻拍一下葫芦,想叫他起来撒尿,葫芦哼哼一声,翻个身,继续装睡。

黎明时分,牛把儿们起来去喂牛,赵德俊把手伸进葫芦的被窝里摸一下,一片温湿。又尿床了。他将葫芦的被子揭开,晾着。这时候天很黑,没人能看到尿渍。葫芦害羞,宁愿自己暖干,也不愿让人笑话。

早上,刘三阎王走出门来。他在门口站立片刻,看看天,仿佛在判断天气。他妈的,他骂一句。天不阴不晴,一副漠然神情。他朝拥着被子坐在廊下的赵德俊和公孙宁冷漠地看一眼,好像他们不是有生命的人,而是和砖头石块一样无生命的物。他叫上四名卫兵,跟着他,进入像鸡肠子一般的街道。

一会儿,楚莲出来倒水。水呈扇形泼洒在两棵梧桐树中间的空地上。她动作优美,腰身柔韧,她朝公孙宁瞭一眼,勾下头,快步走进院子。

赵德俊看公孙宁,公孙宁面无表情。

王大夫师徒天天和一只白色的母山羊待在一起。他们的任务就是帮陈区长看着这只山羊,别让士兵闯进来把它抢走。陈区长出门之后,他们就从里面将门闩上,让外面的人以为屋里没人。有士兵来敲门,他们不应声。士兵朝门板上踹一脚,骂句粗话离开了。

晚上陈区长回来,王大夫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回去,陈区长的回答总是:再等等。还等什么?等刘团长把你忘了。这没道理。哪有道理?陈区长愤愤不平地说,谁和你讲道理。他向王大夫诉苦,这支队伍没有信仰,没有使命,既不清楚要去哪里,也不清楚要干什么,只是不断地吞食东西。士兵们吃,牛把儿们吃,牛吃。凡土里长出来的,都吃掉。吃不掉的,就烧掉。他们生火做饭,取暖,能烧的都烧掉。如果他们继续赖着不走,门、窗、桌、椅、床、梁、檩条、椽子,甚至棺材等都在劫难逃。这样,陈区长说,队伍过后,还能剩下什么?只有荒凉,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陈区长又说,天天逼着要粮食,我说粮食没有,命有一条。他们不要我这条老命。他们说,你的命值几个钱?自己留着吧。他们自己下乡去抢,乡下的地皮都被刮下来一层。

陈区长叹息一声,说:“简直是土匪,还飞叶子。”

什么叫“飞叶子”?“飞叶子”就是敲诈勒索,给你门上钉一封信,让你准备多少多少大洋,送到某处,或者他们来取,如果不照着做,他们就来抢劫杀人。

“军队还干这样的事?”

“你以为呢。”

“也许是杆匪干的。”

“哼,是杆匪倒好了,”陈区长说,“杆匪我们可以血拼,军队,你只能干瞪眼。”

王大夫叹息一声。

陈区长拿出专用的小钵子,盛半钵子水,去院里给山羊洗乳头,洗干净后,将水倒掉,开始挤羊奶。他动作娴熟,一会儿工夫就挤满一钵子。这可是好东西啊,他笑着炫耀。王大夫当然知道是好东西,报之一笑。山羊眼神温柔,陈区长摸摸山羊的头,给它一把干草。

陈区长将羊奶加热,倒在三个碗中,三个人分着喝了。羊奶甜丝丝、香喷喷,在口腔中荡漾出一股芬芳。真好喝。王大夫说这是他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东西。陈区长说这只山羊是他给媳妇买的,媳妇回娘家,他后悔没把山羊也送去。这是镇上唯一一只山羊,不能让当兵的发现。

夜里王大夫梦到山羊在沟边吃草,他走过去,它抬起头温柔地看着他,眼睛湿润润的。早上,他去看山羊,山羊和梦中一样,抬起头温柔地看着他……

陈区长出去之后,王大夫将门闩上,到院里看着山羊嚼食干草。小愚子站在他旁边。尽管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小愚子仍然为穿着女人的棉袄棉裤感到害羞。

有人敲门,他们遵从陈区长的嘱咐,不作回应。

“有人吗?”

他们不回答。

然后是哐哐哐的砸门声,他们不敢作声。

“再不开门,老子就一把火把房子烧了。”

他们还不作声。

士兵用撬棍开始撬门板。门板虽然很结实,但终究会被撬开的。王大夫让小愚子守着山羊,他关上通往院子的门,来到前屋,隔着门说:“这是陈区长的家。”

“开门!”士兵蛮横地叫喊道。

“陈区长和刘团长是朋友……”

“什么朋友,老子叫你开门,没听见吗?”

王大夫无奈,拉开门闩,摘下门板。两个士兵把他推个趔趄,径直闯进屋里。

“大白天干吗插着门?”

“陈区长让插的。”

“屋里有什么好东西吗?”

“没有。”王大夫说,“什么也没有。”

那两个士兵一顿翻找,找什么呢?自然是粮食或任何值钱的东西。他们故意弄出乒乒乓乓的声音,以显得有声势和不容置疑。其实前面的屋子里空空如也,除了墙壁和桌椅,什么也没有。他们很快发现通向后面院子的门。门是从里面闩上的,谁在里面?没有人。怎么可能,门会自己闩上吗?他们砸门。小愚子在里面一声不吭,真是沉得住气。

突然,临街的门口传来一声呵斥。两个士兵立马夹起尾巴,变得唯唯诺诺。站在门口的是刘三阎王。

“滚!”

两个士兵溜着门边小心翼翼地出去,瞬间“滚”得没影了。

刘三阎王站在那里。王大夫向他问好,他问屋里还有其他人吗?王大夫说没有。王大夫说得没错,前面屋子里的确没人,这一目了然。刘三阎王盯着通往后面院子的那扇关着的门。

“陈区长不在家。”王大夫说。

“我知道他不在家。”刘三阎王问,“谁在里面?”

“我的伙计。”

“把门打开。”

王大夫喊小愚子开门。门打开后,刘三阎王让小愚子出去。小愚子看着王大夫,王大夫给他使个眼色,他出去了。小愚子站到大街上,把头勾得很低,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脸。穿着女人的棉袄棉裤,他觉得丢人。

刘三阎王去把临街的门关上。

“还有别的人吗?”

“没有。”

刘三阎王走到院子里,王大夫跟着他。他随手把通往院子的门也关上。王大夫心中忐忑,不明白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其他几个房屋,刘三阎王一一推开门查看,确实没人。

他从一个屋里搬出来一个小方桌,又拿出两个凳子。

“坐。”刘三阎王说。

王大夫拉过一个小凳子坐下。

四面都是阒无一人的房屋。街上的声音基本听不到,只是偶尔传来车轮碾轧石板的声音。三五只麻雀在房坡上啾啾鸣叫。墙角的白山羊引起了刘三阎王的注意,他鼻孔里哼一声。

“王大夫,我听说你是神医,治好过很多怪病……”刘三阎王说,“你……能不能给我号号脉,看我有什么病?”

刘三阎王在另一个小凳上坐下来。他庞大的身躯,坐在一张小小的凳子上,显得很滑稽。他需要很高的技巧来保持平衡。挂在腰间的手枪枪套戳住地面。他把胳膊伸给王大夫,王大夫把三根手指搭到他的手腕上,仰起脸,双目半睁半闭,为他号脉。

刘三阎王看着墙角的山羊,山羊也看着他。

王大夫号了一会儿脉,移开手指,淡淡地对刘三阎王说:“你没有病。”

刘三阎王摸着腰间的手枪,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实话实说吧。”

王大夫装作大吃一惊:“要我说什么?”

“说实话!”

“你有难言之隐,”王大夫看着刘三阎王说,“这病不是一般的病,是命根子上的病,不要命,可是……”

“能治吗?”

“能治。”

“你给我治,治好放你走,治不好,送你上西天。”

“在这儿,我治不了。”

“为什么?”

“有几味药不好配。”

刘三阎王从口袋里掏出五块大洋,拍到桌上,让王大夫回镇平给他配药。

临出门,他又转过身来,掏出手枪,退出弹匣,从中推出一颗子弹,竖直端端正正放到桌子上。

“这个礼物你收下,”刘三阎王说,“你要敢说出去……” 6eh5S7eacg3yGoimnD1pi7nLMTXE1e/oIAYf4kFv7h2hyyZhZddUTX6iRr3jr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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