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渐渐埋到脖子,他们呼吸艰难……北风呼啸,风中夹着零星的雪花……赵德俊隐约听到乌鸦叫,也许是猫头鹰叫,他不能确定,总之,是不祥的鸟在叫……他曾看到城门口一个高大的黑槐树上有三只乌鸦。它们冷漠地看着车队,叫道:“嘎——”莫非那三只乌鸦跟到这里了?
少顷,雪花便变得巴掌大,借着风势在空中狂舞,光线不是被风掠夺就是被雪花吞噬。天色变得昏暗。
车队凝固成一队巨大的泥塑。时间在高空飞逝,在地面则是凝滞的。
风雪中一道暗影迅速移动,坚硬的道路上隐约传来马蹄声。这道暗影像一根长枪刺破风雪的白色帷幕,出现在活埋人的现场。这是一个六七骑的马队。为首的是一个面色如铁的中年人。他勒住缰绳,跳下马,叫道:“停!”
“我有话说,”他说,“我要救他们。”
几个往坑里填土的士兵停下来。一个士兵锹里铲满土,不知道该倒入坑内还是倒到坑外,犹豫片刻,放低锹头,让土自然滑落脚下。
中年人将缰绳交给最近的马弁,快步去见刘三阎王。
“刘团长——”
刘三阎王已认出来人。
“彭长官。”
来人是彭锡田,曾在西北军任高级执法官,虽不是刘三阎王的顶头上司,也是上级长官。军长石友三见了他也要敬三分,何况刘三阎王这个团长。后来彭锡田离开部队,他们就再没见过。他知道彭锡田回家乡搞乡村自治,也知道他们现在是在彭锡田管辖的地方。
“刘团长好,大驾光临,彭某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哪里哪里。”刘三阎王清楚,彭锡田与军长石友三称兄道弟。他,一个小团长,在别人眼里很厉害,在当过高级执法官的彭锡田眼里实在算不上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今非昔比,他彭锡田如今只是地方自治派领袖,手里没多少杆枪,不必怕他。他说:“彭长官,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我早不是什么长官了,你叫我名字就好。”
彭锡田不再过多寒暄,开门见山:“我来为两个穷苦人求个情,”他用手指着要被活埋的赵德俊和公孙宁,“他们按军法、按民法,都罪不至死。”他向刘三阎王抱拳:“刘团长,能给彭某个面子吗?”
刘三阎王哈哈大笑:“彭长官言重了,别说是我,就是石军长也会听你的。”他摆摆手,说:“放人!”
牛把儿们呼啦一声拥上去,争先恐后地刨土,像一群土拨鼠。
赵德俊和公孙宁被牛把儿们扒出来,解开绳子,平放在地上。他们面皮紫涨,四肢无力,呼吸困难,魂魄出窍,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
彭锡田感谢刘三阎王给他面子,说会安排人在晁陂给他们接风。他要去会石军长,后会有期。
刘三阎王抱拳行礼。
彭锡田上马,六七骑疾驰而去,风雪的帷幕在他们身后重新拉上。
刘三阎王哼一声,转过身对士兵说:
“死罪免了,活罪难逃……每人打一千二百军棍!”
赵德俊和公孙宁被士兵翻过身,脸朝下,按在地上。两个士兵抄起军棍,他们有些疑惑,一个嘀咕道:“一千二百,是吗?”另一个说:“是。”
“听清了?”
“听清了。”
一个人怎么能经受得了一千二百军棍,这是让他们换个死法啊。两个士兵棍起棒落,赵德俊和公孙宁疼得大叫。他们可以忍住不叫,但那样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士兵打得更用力。打了一会儿,也许是两个士兵打得累了,也许是赵德俊和公孙宁叫得累了,叫声越来越小。
刘三阎王听到叫声小下来,就来到麦地,夺下一根军棍,给两个行刑的士兵一人一棍:
“给我狠狠地打!”
两个士兵不敢懈怠,恨不得使出十二分力气。赵德俊和公孙宁的棉袄棉裤被打得稀烂,棉花沾到棍子上,后来就带了血,再后来脊背和臀部裸露出来,血肉模糊,每棍下去,鲜血四溅。
赵德俊和公孙宁的叫声渐渐弱了,之后变成呻吟,再之后就没有声音了。
牛把儿们又跪下求情,刘三阎王拂袖而去。行刑的士兵探探两人鼻息,又见团长走了,就胡乱支应差事,打得马虎了。不要说一千二百军棍,一百二十军棍就能将人打死。他们断定赵德俊和公孙宁活不了,用力打一个死人,有必要吗?再说了,两个人连呻吟都停了,鼻孔里只有微弱的气息,有出的,没进的,打着有什么成就感呢。还有,北风呼啸,如果出一身汗,风一吹,不感冒才怪呢。雪越下越大,谁愿在这寥天野地里待着,都想赶快起程,找个村子歇下来,背背雪,喝口热汤……
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天空越来越昏暗,像夜晚一样。风刮得人脸是麻木的,雪打在上面仿佛打在冰面上。
终于又起程了。刘三阎王换了一辆牛车,下令开拔。
牛把儿们把赵德俊和公孙宁抬到葫芦的牛车上。士兵们并非全无人性,他们看到血肉模糊的赵德俊和公孙宁,心生怜悯,愿意步行,将车让出来。九弯子、大能耐、郑十六、三脚猫、周拐子的车上的士兵也下来步行。他们几个人不但要带上赵德俊和公孙宁,还要想办法带上他们的车和牲口。
晚上他们住在一个名叫兴国寺的村子。村名叫兴国寺,却没有寺,不知其来历。村南不远倒是有个关帝庙。
房屋都被队伍征用,几个牛把儿只得将赵德俊和公孙宁抬到一个四面漏风的牛屋里。牛屋内的风比外边的小多了,雪花也比外边落得少。他们点上一小堆火在两块门板之间给奄奄一息的赵德俊和公孙宁取暖。
伤怎么办?大能耐去见军医傅大山,求傅军医救救赵德俊和公孙宁。
傅军医摇摇头,说:“打成这样,神仙也救不了。”
大能耐说:“死马当活马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吧。”
傅军医哼一声,说:“这是白费工夫。”
大能耐还缠着傅军医,傅军医说不是我不救他们,是真救不了。大能耐说,救救看,也许能救活呢。傅军医说,我没那本事。大能耐说村里没大夫,除了你,没人能救他们。傅军医说,关键是我也救不了他们。大能耐说,赵德俊是个好人,他不能死,他刚结婚不久,老婆还在家等着他呢。傅军医说,我也希望他活着,可是我没办法,我又不是神仙。说到神仙,他说,你们去庙里求神保佑吧。大能耐说,那给他消消毒总可以吧。傅军医说他没有消毒药,但有烧酒,烧酒也可以消毒。大能耐说烧酒也行。傅军医说,不能白给你,你得买。大能耐回去招呼大伙凑了一些钱,从傅军医那里买了两斤烧酒。
“怎么用?”
“溻。”傅军医说。
“用什么溻?”
“自己想办法。”
大能耐回来说明情况,九弯子说用黄表纸,他见过。他说他打听了,关帝庙住着一个穷和尚,他那里应该有黄表纸。他冒雪到关帝庙,见到一个像乞丐一样的老和尚。他说明来意,老和尚说人们到庙里都是来烧纸送钱的,你倒好,来,不送东西,还伸手要纸,亏你说得出口。九弯子说救命要紧,可是他又没钱。老和尚说能给口吃的也行,他都快饿死了。九弯子答应给他吃的,他才从墙洞里摸出一卷黄表纸。九弯子伸手去接,他又缩回去。九弯子说你随我到牛屋,我给你吃的。老和尚说,这还差不多。
九弯子领着老和尚回到牛屋。大能耐以为他请老和尚来念经,心里说,人还没死呢,请什么和尚。脸色便有些难看。九弯子看出来了,拍去身上的雪,说:“他要用黄表纸换吃的。”老和尚说:“你们就当可怜我,施舍一点儿。”葫芦将他这两天的口粮拿出来给老和尚。老和尚把黄表纸给葫芦。他上前看看赵德俊和公孙宁,双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然后朝大伙一一施礼,倒退着出了牛屋,转身走进风雪之中。
郑十六说:“这和尚——”
九弯子说:“他也不容易。”
大能耐问九弯子怎么弄,九弯子说我来。他口含烧酒将黄表纸喷湿,交给大能耐,让他敷在赵德俊背上。大能耐半跪着,小心翼翼地将喷湿的黄表纸敷到赵德俊血淋淋的脊背上。有的地方还粘着破布和棉花,需要先一点点清理掉。这项工作交给葫芦。葫芦试了试,破布和棉花与皮肉粘得很紧,他不敢硬揭,哭起来。三脚猫骂他没用,踢他一脚:让开,我来。他赶开葫芦,自己动手,咬着牙去揭破布和棉花。破布和棉花都被血染红了,和皮肉粘在一起,很难分辨。九弯子让他小心点,别把皮揭下来。三脚猫不敢再揭,他让周拐子来:拐子哥,你仔细,你来吧。周拐子只好接过这个活儿。葫芦哭得很厉害,周拐子骂他:哭,哭,就知道哭,烦不烦啊?!葫芦忍住,不再哭了。郑十六拉上葫芦,说,走,看看牲口去。他们出去了。
黄表纸一张连着一张,将脊背和臀部贴满。赵德俊颤抖一阵,从昏迷中醒过来,他抬一抬头,看着大能耐和九弯子,吃力地说:“还活着?”
“还活着!”九弯子说。
赵德俊又转动头,看到公孙宁,说:“活着?”
“活着。”大能耐说。
赵德俊感到背部火烧火燎般地疼痛,他咬紧牙关,眼睛盯着酒瓶和黄表纸,像在询问。
大能耐点点头说:“你要挺住!”
赵德俊看大能耐误解了他的意思,就艰难地把头扭向公孙宁:“他——”
大能耐和九弯子明白赵德俊的意思,可是烧酒很贵,又很难买,他们怕不够两个人用。再说了,这个人和他们有什么关系,非亲非故的,何必管他呢。
赵德俊看他们犹豫,就费力地说:“我们……”
大能耐和九弯子示意他不用说了。大能耐看看九弯子,九弯子看看大能耐,开始动手,如法炮制,给公孙宁贴喷了酒的黄表纸。赵德俊痛苦的表情中挤出一点笑容。
突然,郑十六挟着风雪闯进来叫道:“‘大丽花’要下崽了,‘大丽花’要下崽了——”
九弯子一愣,一口烧酒滚下喉咙,呛得他好一阵咳嗽。大能耐双手捏着一张没有喷酒的黄表纸悬在半空。反应最快的是赵德俊,他猛一挣扎,试图起来,结果仅仅是弹腾了一下,如同置于案板上的鱼:“生了?快,扶我去看看。”
“使不得,”郑十六忙劝阻他,“你不能去,你不能去。有周拐子在那儿,你还不放心?”
“找个背风的地方,”赵德俊说,“这么冷的天,得弄堆火。”
“知道,三脚猫已经弄了一堆柴草。”
“给‘大丽花’多喂点料。”
“已经喂了四头牛的料。”
“头出来没有?”
“没有。”
大能耐和九弯子要去帮忙,赵德俊说:“人关紧!”
公孙宁已经从昏迷中醒过来。“去吧,我没事,”他强作笑颜说,“死不了。”郑十六去了。大能耐和九弯子继续往公孙宁脊背上溻黄表纸。赵德俊惦记着他的“大丽花”,计算着产期提前了多少时日,考虑着是不是顺产,担忧着“大丽花”和牛崽的性命。公孙宁脊背溻满了黄表纸后,赵德俊又催着大能耐和九弯子赶快去看看“大丽花”。
风越刮越大,半个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不知去向,雪花乘机蜂拥而入,一会儿工夫,牛屋内就白乎乎一片。火堆暗淡下来,热气荡然无存,牛屋内的寒冷赛过冰窖。赵德俊和公孙宁陷入黑暗之中,他们咬牙抵御寒冷,没有力气说话。很快,两个人都发起高烧来,浑身发抖,头疼欲裂。赵德俊惦记着“大丽花”,喃喃着:“‘大丽花’……生了吗?……小牛犊……怕冷……生火……”
赵德俊看到两个黑衣人从屋顶下来,其中一个喊他的名字,他答应一声,另一个说就是他,两人不由分说抓住他的两只胳膊将他架起来往外走。外边寒冷彻骨。没有风。他问往哪儿去,两个人说到该去的地方。他们走过一片荒凉的原野。天空压得很低,像死鱼的肚皮一样白。他们跨过一个小木桥。小木桥上的木板用铁链子拴在一起,木板不稳,走在上面乱晃,铁链子随之发出声响。河里的水没有一点声音,仿佛不流动似的。再往前,是一道土梁。翻过这道梁,在一个山窝里停下来。这是什么地方?赵德俊纳闷。接着,他看到一个向下倾斜的洞穴。两个黑衣人带着他钻进去。洞穴很深,仿佛走不到头。洞里很暖和,他感到身上的雪在融化。他身上怎么会有雪呢?他不明白。他看看两个黑衣人,他们身上一片雪花也没有,真奇怪。他们来到一个大殿,他看到一个活泼的小牛犊,他挣脱两个黑衣人的胳膊,上去抱住牛犊,用脸去摩挲它细嫩的茸毛。他为什么和这个牛犊这么亲?他也不知道。他本能地喜欢抱它。牛犊也和他很亲,伸出舌头舔他的手。牛犊的舌头不像老牛的舌头那么粗糙,而是很柔软,像婴儿的手。大殿里点着许多火把,火把冒着黑烟。两侧站着两排牛头马面的差役,一半在黑暗之中。宝座上坐着阎罗王。阎罗王没那么可怕,但很威严,像戏剧里面戴着冕旒的皇帝。阎罗王一拍惊堂木,说:“你叫赵德俊?”他说:“我叫赵德俊。”阎罗王叫管档案的小鬼去查生死簿。小鬼翻一会儿簿子说:“赵德俊一生行善,从来没做过亏心事,只是阳寿不长,只有二十八岁。”阎罗王皱皱眉头,说:“为啥好人反而命短。再翻翻簿子,找一个寿命长的士兵调换一下,士兵在刀光剑影中,哪能长寿?”小鬼又翻一会儿簿子,说:“可与某某调换。”阎罗王点点头,那就调换吧。阎罗王对赵德俊说:“这次不收你,放你回去,继续受苦吧。”又指使两个黑衣人:“你们再跑一趟,把赵德俊送回去。”两个黑衣人领命,从赵德俊怀中夺下牛犊,架住他就往外走。赵德俊说:“我的牛犊……”两个黑衣人说:“算你幸运,别得寸进尺。”赵德俊感觉自己很轻,几乎没有什么重量。两个黑衣人架着他毫不费力。他们出洞时遇到两个白衣人架着公孙宁往里进,他们擦肩而过。两个黑衣人架着赵德俊沿原路返回,翻梁,过桥,走过原野,又把他带回露天的牛屋。两个黑衣人将他往干草铺上一扔,从屋顶飘然而去……
赵德俊醒来已是第三天傍晚。他睁开眼看到一堆火——灰烬中重新燃起的一堆火;看到许多脚,有的穿着烂鞋,有的光着。牛屋里挤满了人,大能耐、九弯子、郑十六、周拐子、三脚猫、葫芦都在,他听到他们说话,语调低沉,语气哀婉,仿佛在谈论亲友之死。听一会儿,他才知道他们谈论的正是他赵德俊。“也许挺不过今晚了。”九弯子说。“高烧两天两夜,就是铁人也扛不住啊。”大能耐说。“好人啊,可惜啦。”郑十六说。“好人没有好报。”三脚猫说。“唉——”周拐子一声叹息。葫芦没说话。赵德俊知道他们在等着为他送行。他们守着他,缅怀他的过去,念叨他的好处,叹息命运的残酷,感慨人生的无常。气氛既庄严肃穆,又不乏温馨。赵德俊听着听着就被感动了,两行热泪滴落到门板上。牛屋内光线昏暗,他又趴着,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赵德俊头动一动,想扭过来说话,可是没有力气。大家停止说话。九弯子蹲下去摸摸赵德俊的额头,那火炭般灼热的感觉没有了,代之的是余烬的热度。生之顽强意志占了上风,死神在退却。
“老伙计,你差一点见了阎王。”九弯子说。
“我刚从阎王那儿回来。”赵德俊嘴里咕哝,却发不出声。
“你说什么?”郑十六看赵德俊嘴唇翕动,就将耳朵凑上去,“他?你放心,我们已经弄了一张草席,还要给他挖个坑,不会让野狗把他刨吃了。”
其实他们准备了两张草席,赵德俊和公孙宁各一张。但两张草席最终都没有派上用场,因为没多久公孙宁也从昏迷中醒过来了。
风停了,雪还是那么大,但温柔了许多,飘飘洒洒落在人的身上,如同冰凉的小手抚摸着。牛把儿们挤在牛屋内,虽然脚冻得像石头,脊背冻得像冰,他们仍然感到温馨,因为有一堆火,因为有许多人挤在一起,因为有烟抽。
赵德俊想起“大丽花”,他问:“生了吗?”
“生了。”九弯子说。
“公的,母的?”
“公的。”
“扶我去看看。”
“你背上结痂了,不能动。”
“把牛犊抱来,我看一眼。”
没有人响应。一个个都沉默不语,如同泥塑。赵德俊从大伙的表情中读出了内容。他又想起在阎罗王那里看到的小牛犊,叹息一声,说:“死了吗?”
九弯子告诉他小牛犊在生下来的那天夜里就死了。
“我知道,”赵德俊露出伤感的神色,说,“都是命啊,阎王爷不忍心看它受罪,就没把它放回来。”
于是他讲了阎罗殿那一遭的经历,众人啧啧称奇。接着公孙宁说他也到阎罗殿走了一遭,与赵德俊的经历大同小异。阎王放他回来的理由是他在阳间还有很多事没有做,阴间不予收留。他也提到在洞口与赵德俊相遇的事,众人更是啧啧称奇。
赵德俊提出要看看“大丽花”。
“‘大丽花’……”大能耐摇摇头。
“‘大丽花’怎么了?”
“牛崽死后,‘大丽花’就不吃草了,怕是不行了。”
赵德俊急了,挣扎着要起来。大能耐按住他:“你别动,我去将‘大丽花’牵过来。”
一会儿,“大丽花”出现在门口。原来肚子圆滚滚的,现在瘪得像门板。只几天时间,“大丽花”瘦成了骨头架子。它走路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跌倒。
牛屋本来是牛居住的地方,现在“大丽花”走进来人们反而觉得不自然。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相对于躺着或蹲着的人们而言——几乎占去了牛屋一半的空间,人们靠墙角站起来,给“大丽花”让位置。“大丽花”有些局促不安,显然对这样的环境也不习惯。赵德俊从他趴着的位置看上去,“大丽花”简直就是一副悲哀的骨架:微微颤抖的四肢,下垂的脖子,无神的眼睛,以及蹄上的泥雪……泪水涌出眼眶,赵德俊泪眼望去,“大丽花”变成巨大的模糊的影子。他伸出手,手也变成模糊的影子,“大丽花”低下头去让他抚摸,影子与影子的抚摸。赵德俊向大能耐要牛料。大能耐将布袋拿到赵德俊跟前。赵德俊伸手从布袋里抓一把牛料,伸到“大丽花”面前,“大丽花”伸出舌头舔牛料,三下两下就把赵德俊手中的牛料舔得干干净净。赵德俊感到牛舌头舔在手掌上,像带刺的玉米叶拉过。赵德俊露出欣慰的表情,说:“它吃,它吃……”他又抓一把料给“大丽花”吃。“大丽花”又很快吃完了。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大丽花”有救了。郑十六说:“我去给它拌草。”要强行将“大丽花”牵走,赵德俊让再等等,他又抓一把料给“大丽花”吃。他的手已触到饲料袋底部,里面没料了。“大丽花”还得吃草。他抱住牛头,把额头在牛头上蹭:“你要好好吃东西,要活着,伙计,要活着啊!”亲一阵后,他擦去眼泪,让郑十六把“大丽花”牵走。看着“大丽花”巨大的背影,人们默默无语。
在他们昏迷不醒时,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天三夜,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行人绝迹,鸟兽潜踪。盈尺深的积雪把兴国寺村的草房压塌了十几间,所幸没有压死人。大雪使得队伍无法开拔,这在某种程度上帮了赵德俊和公孙宁的忙,使他们避免了旅途劳顿抛尸沟渠的命运。他们躺在牛屋内,在大能耐、九弯子等人的悉心照料下,在众多牛把儿的真诚关怀下,脊背结了痂,并且开始发痒。有时奇痒难忍,他们恨不得拿刀如同刮掉鱼鳞一样把痂刮掉。他们咬牙忍住,知道已渡过难关。雪停了之后,天仍是晴晴阴阴,积雪消融得很慢。这期间大能耐和几个相熟的牛把儿一起给赵德俊的牛车更换了车轴和几根辐条,修补了车辋子,虽然没有原来的新,没有原来的坚固,但不影响上路。他们还修理了公孙宁的马车,并且帮他喂马。
早上,周拐子在牛屋里转来转去,眼睛到处睃,鼻子嗅来嗅去。
“找什么呢?”赵德俊问。
“不找什么。”
周拐子的禀性大家都知道,他从不沾别人的光,别人也别想沾他的光。他的东西,谁也不许动,动了他就和你翻脸。刚出门那几天,大伙都从家里带来一些吃的,有的带几根咸萝卜条,有的带一把花生米,有的带点辣椒酱……吃饭时,凑到一起,大家共同享用,你可以吃我的,我也可以吃你的。只有周拐子不和大家凑群,他一个人躲到一旁,独自吃饭。他们叫他,他也不过来。他带的是什么,大家都很好奇。郑十六说他闻到了咸鸭蛋味。大家嗅嗅,还真是的。原来他怕大家分享他的咸鸭蛋。十几天后,大伙从家里带的东西都吃完了,咸鸭蛋味还在空气中飘荡。他带了多少咸鸭蛋?九弯子说真奇怪,这个小抠,他带咸鸭蛋就出人意料,竟然……还会带很多吗?后来,葫芦发现了秘密,周拐子只带了一个咸鸭蛋。一个咸鸭蛋吃了半个月还没吃完,谁也不知他是怎么吃的。葫芦说,他每顿只是舔一舔,最多吃米粒那么大一丁点儿。赵德俊私下里批评葫芦,说他不该说这事。无论如何,你管周拐子叫叔哩,你要尊重他。葫芦说他自私。赵德俊说他心不坏。大伙凑钱买烧酒时,葫芦盯着他,他也凑了几文。
“我知道你找什么。”赵德俊说,“在我这儿呢。”
周拐子愣在那儿。
赵德俊从枕边拿出半个咸鸭蛋,递给周拐子。
周拐子尴尬地接住。
“一点儿不少吧,”赵德俊说,“不要问谁拿过来的,他们只是和你开个玩笑,别介意。”
咸鸭蛋是三脚猫唆使葫芦偷的,想给赵德俊改善一下伙食。赵德俊坚决不吃,让他们把咸鸭蛋还给周拐子。你们不能动他的东西,他说。三脚猫说没见过他这么小气的。葫芦找个借口溜出去。三脚猫将半个咸鸭蛋硬塞赵德俊手里,也出去了。
“我想给你吃。”周拐子说。
“我不吃,”赵德俊说,“我不喜欢吃咸鸭蛋。”
两个人最后这两句对话生硬得像劈柴,他们自己都觉得虚假。可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怎么能收回来呢。只好继续这种生硬的对话。
“你吃。”
“我不吃。”
“你嫌弃我吃过?”
“不是。”
“那你吃。”
“我不吃。”
他们越来越尴尬。周拐子发现九弯子、大能耐、葫芦、三脚猫、郑十六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们。周拐子突然生气了,转过身来朝他们吼道:“我自己会做人情,用不着别人帮忙。”他将半个咸鸭蛋硬塞给赵德俊,转身出了牛屋。
大家面面相觑。
晚上,赵德俊将大伙叫到一起,共同给周拐子赔不是。赵德俊当着周拐子的面,吃了一点咸鸭蛋,皱着眉头说太咸了。他将咸鸭蛋伸给其他几个人:“你们吃吗?”大伙都摇头。赵德俊把半个咸鸭蛋递给周拐子:“你存着,当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