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起风了,西北风越刮越烈,寒冷刺骨。风在树梢上和屋脊上吹着哨子,把人们从睡梦中吵醒。赵德俊掀开被子爬起来,风趁机从棉袄下摆钻进去。他打个寒战,裹紧袄子,勒上草绳,到大榆树背后撒尿。风将尿吹了他一棉裤。好家伙,他想,劲道真大!异想天开的念头就是这时产生的。
给牛车张个帆。
这样“大丽花”和“曹操”能省不少力。“曹操”和“大丽花”是赵德俊的两头牛。“曹操”是头犍牛,因为脸是白的,颇像戏剧中的“曹操”,因而得名。“大丽花”是头母牛,为什么叫“大丽花”,赵德俊也不清楚,买来的时候叫这个名字,就一直这样叫着。“大丽花”的肚子圆滚滚的,快下崽了,本不应出来拉差,可是官命难违,无可奈何。赵德俊唯一能做的就是喂牛时多给“大丽花”撒把料,拉车时给它这边的眉腰 放松一些,好让它少出点力。
天蒙蒙亮,他就开始干,将两根棍子固定到将军柱上,作为“桅杆”,将“帆”——一块雨布固定到“桅杆”上。这样,牛车就变成了陆地上的一条帆船。
出发了。
风的方向与他们前进的方向基本一致。大风好借力。别人讨厌这风,他却对这风感谢不尽。风把“帆”吹得鼓鼓的,像巨人的便便大腹。
瞧,他的牛车多么轻快啊!虽然是上坡,一点儿也不费力,牛蹄像踩着弹簧似的。
上到岗顶,大风突然变成狂风,怒吼着,呼啸着,咆哮着,几乎要吹折“桅杆”。啊呀,好家伙!赵德俊心里叫道,力量太大啦。他有些害怕。这时,“曹操”和“大丽花”像被凶猛的野兽驱赶着,撒腿狂奔。421 号牛车风驰电掣。九弯子的 420 号落到了后边,周拐子的 419 号落到了后边,郑十六的 418 号落到了后边,三脚猫的 417 号落到了后边……赵德俊无法控制牛车,“曹操”和“大丽花”也无法控制牛车,此时控制牛车的也不是风,是魔鬼。
赵德俊被甩到后面。
牛车发疯一般在坎坷不平的路上颠簸、跳跃,时而跳起时而落下,如同汪洋中的一叶小舟,被狂风巨浪举到天际,瞬间又抛入深谷,天空倾斜,大地站立起来。车上的人死死抓住车厢板或将军柱,魂飞魄散。赵德俊在牛车后边没命般地追赶,边追赶边大声呵斥“曹操”和“大丽花”:停下,停下!两个畜生充耳不闻。
牛车上的四个人——刘三阎王、刘太太、丫鬟楚莲和勤务兵关小宝——起初觉得赵德俊的想法很新奇,继而觉得很实用,后来又觉得很开心;现在,他们被恐惧攫住,一个个面色苍白,张大嘴巴,帽子和头巾掉了也浑然不觉,呼喊、尖叫、祷告,可是一点儿用也没有。
前边一个大坡,牛车如离弦之箭朝坡下冲去。
牛车彻底失控,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牛把儿们无比惊愕地看着疯狂的 421 号牛车,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的牛车靠在路的右边,一则让路,二则怕被撞上。没有人试图拦住牛车,也没有人能够拦住牛车。整个车队的牛惊呆了,自动停下来,牛把儿们也不再挥动鞭子。车上官兵都站起来,不愿错过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突然,一辆马车从北边的岔路上了大道,横在 421 号牛车前边。失去控制的牛车直冲马车而去。所有的人——坐车的官兵和赶车的牛把儿目瞪口呆,心提到嗓子眼。421 号车上的四个人更是感到末日降临,关小宝率先跳下风驰电掣的牛车;刘三阎王欲跳车,奈何被太太死死抱住;丫鬟楚莲手足无措,将命运交付给上天。
马车车夫在牛车冲来的一瞬间跳下车,身手敏捷如猿。
“曹操”和“大丽花”出于本能想绕过马车,但是车速太快,距离太近,它们的愿望没能实现。不幸的事发生了,牛车与马车撞在一起,牛车的右轱辘撞上马车的尾部。车辋子撞掉三块,辐条撞坏三根,车轴断裂。马车的车大体被撞坏,前边的一个车把竟然也断了。
“桅杆”折了。
牛车倾倒。刘三阎王被高高抛起,越过“曹操”和“大丽花”,落到它们前头,差点被它们踩住;刘太太被抛到“曹操”背上,又滚落到地上;丫鬟楚莲被抛起,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下时被一个人接住,就地一滚,卸去冲力,毫发无伤。接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赶马车的青年公孙宁。车上一口小箱子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金银首饰、玉器古玩散落一地。车上另一口大箱子安然无恙。
大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西北风在空中呜呜地叫。
车队静止不动。
赵德俊绊住石头,扑倒在尘埃中。
片刻,人们从惊诧中回过神来,牛把儿扔下鞭子,官兵跳下牛车,潮水般地涌向事故现场。
楚莲脸色苍白,看到自己倒在一个陌生青年的怀里,羞愧难当,赶紧爬起来。赶马车的青年也随即站起来,问楚莲:
“你没事吧?”
楚莲羞得说不出话,勾着头,不去看他。刘太太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她赶快上前去搀扶。刘太太肥胖,足有一百八十斤,她哪里搀扶得动。刘太太叫得更厉害了,自己挣扎着想起来,但起不来。“用点劲!”她恶狠狠地对楚莲说。一阵风卷着尘土吹过来,她眯起眼睛。楚莲把头扭向东南方向,等这阵风吹过。
刘三阎王摔伤了胳膊。他很快爬起来。右胳膊疼得厉害,他以为胳膊折了,其实是脱臼了。他咝咝吸着凉气,疼得就地转圈,跳来跳去。“我的胳膊,我的胳膊……”他对一个叫常有得的士兵吼道,“快叫军医,叫军医!”常有得飞奔而去。刘三阎王气急败坏,咧着嘴,咬牙切齿。
刘太太忽然看到她摔碎的珠宝箱和散落一地的珠宝,立即爬过去,扑到珠宝上,护住,眼睛扫视着周围的人,让他们滚开,滚远点。牛把儿和士兵往后退一步。“愣着干啥?没长眼吗?快捡起来!”刘太太对楚莲说。楚莲赶快蹲下捡珠宝。金簪银钗玉如意,珍珠翡翠夜明珠……刘太太紧紧按住一个象牙雕的角先生。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这玩意儿。她动作飞快,一眨眼工夫,塞进怀里。尽管如此,几个眼尖的人,还是看到了。他们想笑不敢笑,憋着,互相交换眼神。刘太太白皙的脸上飞起一坨红云。“快捡,”她对楚莲吼道,“少一件我剁你的手!”楚莲战战兢兢,将捡拾起来的珠宝放在怀里,用衣襟兜着。刘太太自己爬起来,她身下还有两粒珍珠,楚莲弯腰捡起来。
“卫兵——”刘三阎王叫道。
“在!”
“捆起来。”刘三阎王指着赵德俊和公孙宁。
“是!”
三个卫兵拐回去,将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赵德俊又重新按倒,捆绑起来。另三个卫兵将赶马车的公孙宁背剪双手捆绑起来。
军医傅大山一路小跑过来,帮刘三阎王检查胳膊。“折了吗?”刘三阎王问。“脱臼了,没什么大碍,复位就好,疼吗?”军医说着话,故意分散刘三阎王的注意力,突然猛地用力往上一推,咔,将胳膊复位。这一下,就这一下,简直要了刘三阎王的命,疼得他蹦起来,瞪大眼睛骂道:“你他妈干什么?”军医笑笑,说:“没事了,好了,你活动一下试试。”刘三阎王活动活动胳膊,果然好了,他说:“妈的,疼死我了。”
勤务兵关小宝跳车时把脚崴了,一瘸一拐走过来,凑到军医跟前,让军医帮他看看,他说:“我的脚……”
“脚你妈那个 × !”刘三阎王一脚踹过去,将关小宝踹得飞出去,落在几步开外。刘三阎王说:“老子还没跳车,你倒先跳,让你跳,让你跳……”他上去又踢了关小宝两脚。
关小宝被踹得眼冒金星,浑身像是散了架,还没回过神来,又被踢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翻江倒海般地疼,一阵恶心,呕吐起来。
刘三阎王哼一声,放过他,转向赵德俊和公孙宁。这时,他们已被绑到刘三阎王面前。刘三阎王头歪过来看看这个,又歪过去看看那个,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阴森恐怖。他又踱到围观的牛把儿们面前,用鹰隼一样的目光逼视着他们。牛把儿们纷纷后退。
刘三阎王转过身来,左手一摆,轻描淡写地说:
“活埋了。”
“活埋了?”卫兵们以为听错了。
刘三阎王敛住似笑非笑的笑容,虎视眈眈地看着卫兵:“还不挖坑去?”
“是!”
几个士兵押着赵德俊、公孙宁到路旁田地里。田地因干旱而麦苗稀疏,裸露的土地毫无生气,如愁苦的面孔。几个士兵找来铁锹,说声“开始吧”,就七手八脚地刨坑。
军医傅大山掏出纸烟敬刘三阎王,刘三阎王接过烟,叼上。傅大山掏出打火机塞怀里,啪哧啪哧打火,好不容易打着火,用手罩着,递给刘三阎王。刘三阎王刚把烟凑过去,风把火吹灭了。傅大山又把打火机塞怀里,啪哧啪哧打火,火星迸溅出来,又点着了,再递给刘三阎王时,风又把火吹灭了。“风太大。”他说。这次,他改变方法,先把一根烟叼嘴里,再把打火机塞怀里打火,打着火后,他低头把烟凑到火上,吸着,然后递给刘三阎王。刘三阎王烟头对烟头,总算吸着了。“操他妈的。”他这是在骂风。傅大山问刘三阎王胳膊还疼吗,刘三阎王甩甩胳膊说:“不疼了,你小子有两下子。”傅大山这才开始向刘三阎王求情:“刘团长,你受惊了,不过……活埋他们,也不至于吧?”
“至于!”刘三阎王说。
“我能给他们求个情吗?”
“他们是你兄弟吗?”
“不是。”
“是你亲戚吗?”
“不是。”
“不是,你求个鸟情,我活埋人和你有鸟关系?!”
傅大山被刘三阎王 得哑口无言。
九弯子、郑十六、葫芦、三脚猫、周拐子、大能耐唰一下都跪到刘三阎王面前求情:“刘团长,请您高抬贵手,饶了他们吧。”
其他牛把儿出于同情,也都齐刷刷跪下来,向刘三阎王求情:“饶了他们吧。”
刘三阎王看着面前跪下的一片黑压压的人,嘴角皮肉牵动,冷笑一声,不予理睬。
西北风呜咽不止,天色愈来愈灰暗,零零星星的雪花从穹窿深处飘下来。
田地里几个士兵轮番刨坑,坑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铁器的碰撞声令人毛骨悚然。
牛把儿们都表示愿意不要拉差的五块大洋——这是他们将士兵及辎重从内乡县城拉到镇平县城的全部报酬——来赎二人的性命。刘三阎王不答应。
挖坑的士兵抱怨赵德俊身材高大,使他们多费许多气力,不得不将坑挖大挖深。坑挖好后,一个大个子士兵跳进去试试,差不多到下巴那儿,“行啦!”他说,“凑合吧。”他们将赵德俊和公孙宁推下坑,开始填土。
填土要比挖坑容易得多,铁锹抡得像风车,三下五除二埋住了脚,接着膝盖没入土中,再接着整个大腿不见了。即使他们有天大的本事,也跳不出来。
他们可以欢天喜地看着被活埋者呼号、哀求、咒骂……渐渐陷入恐惧和绝望之中;他们可以戏耍他,嘲笑他,打他,可以假惺惺地同情他……
活埋到一半的时候,士兵们停下来。
赵德俊和公孙宁从撞车到被捆绑到被活埋,还一句话都没说过。两个不认识的人如今要死在一起,埋在一个坑里,这就是命运。赵德俊走南闯北,经见过许多死亡。在这个乱世,人如草芥,死就死了,不足为奇。只是你不知道会死在哪里、死于谁手。死于兵,死于匪,死于饥饿,死于疫病,都正常。他想过死亡的问题。他,一个农民,并不比别人特殊,他怎么会不面对死亡呢?多少英雄好汉或自称英雄好汉的人都死了,他死也正常。现在,这里,他看清了,就是他死亡的时刻和地方。也好,就这样吧。他看一眼要与他死在一起的人。这个家伙比他矮,比他年轻,死到临头,浑身仍透着英气。瞧,他的眼睛,明亮、锐利、坚定,一般人没有这样的眼神。是条好汉。可惜了,他想。不过,有他陪着,黄泉路上不会寂寞。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你叫什么?”“公孙宁。”“我叫赵德俊。”
领头的士兵叫胡小爪,他问:
“留话不?”
赵德俊对跪着的人群喊:“大能耐——”
跪着的牛把儿们扭过头,哭声一片。大能耐跑过来扑倒在赵德俊面前,抱住他的头,哭着:“哥,德俊哥……”
赵德俊用头碰碰大能耐:“别哭,照顾好葫芦。”
那边,十四岁的葫芦给刘三阎王磕头,额头都磕出血了,他要替赵德俊去死,他说:“让我替他,让我替他去死。”
刘三阎王哼一声:“想死可以,老子成全你,但替他,没门儿。”
赵德俊又喊:“葫芦——”
葫芦哭着爬过来,叫:“叔,叔——”
赵德俊说:“别哭,男子汉不哭……我答应过你爹,照顾你,现在照顾不了了,你好好跟着叔叔伯伯和哥哥们,他们会照顾你。”这时,九弯子、周拐子、郑十六和三脚猫也连滚带爬地过来,围在赵德俊身旁。赵德俊嘱咐他们:“照顾好葫芦,他还小,遇事你们多担待。”
几个人哭成一片。
赵德俊说:“都别哭了……帮我照顾好‘大丽花’和‘曹操’,‘大丽花’快下崽了,料上要偏一点儿。”
又对大能耐说:
“回去给你嫂子说,叫她改嫁吧,就说我回不去了。”
大能耐哭得说不出话;九弯子抱住赵德俊的头叫“好兄弟呀,好兄弟呀”;葫芦哭得接不住气;郑十六、三脚猫、周拐子也都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胡小爪用脚踢踢九弯子、大能耐和郑十六等人:“好了好了,起来吧,让一让,这儿还有一个呢……”
他们把哭得死去活来的几个人赶开,问公孙宁:“你留话不?”
公孙宁说:“能让我吸袋烟吗?”
“想吸烟?”
“想。”
“我也想吸,”一个士兵说,“可是烟呢?”
“我的袋子里有烟,还有火。”
“烟袋?”
“烟袋。”
领头的扬一下下巴,示意常有得去搜公孙宁的袋子。常有得果然在袋子里摸到烟袋和火石、火镰、火绒。可是这么大风,用火石打火不现实。常有得给烟锅里装满烟,用拇指按结实,说:“火?”领头的看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傅大山,给常有得使个眼色。常有得走过去。傅大山将烟头递给常有得说:“不要了。”
常有得把烟头按到烟袋锅里,猛吸两口,点着火。
他把烟袋塞公孙宁嘴里:“吸吧。”
公孙宁噙住烟袋,深吸一口,全吞进肚里。烟在肚内九曲回环,周游一圈,随着呼吸丝丝缕缕飘出,瞬间被风吹得全无踪影。
“让他也吸一口。”公孙宁头朝赵德俊指一下说。
常有得把烟袋塞赵德俊嘴里,赵德俊也深吸一口,他仰头把烟吐到空中,风一下子将烟吹没了。
刘三阎王踱过来,对士兵们说:
“动手吧!”
士兵们挥锹往坑内铲土。干燥的粉末被风吹起,与雪花一同飞扬。赵德俊和公孙宁闭上眼睛,以免土眯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