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你一眼未眨,警觉地听着外边的动静。你第一次感受到夜晚是那么寂静,静得能听到大地的呼吸。你还听到大地的叹息声。大地为什么要叹息,大地上的事她也无能为力吗?你希望这寂静一直持续下去,持续到永远。可是,你听到了大地的振动。尽管微弱,但是你确定那是脚步声。你感到恐惧,身体收缩,蜷作一团。仿佛那脚步声是冲你而来。仿佛你要被掠走,卖掉。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你听到了叫门声。是小水父亲的声音。他有个很难听的外号,叫夜壶。还有大磨的声音。大磨是有名的二流子,也是村子里唯一进过城的人。母亲起来打开门。夜壶问:小水在这儿吗?没在,母亲说。夜壶不信。小水能去哪儿?除了这儿。小兰呢?他问。你被母亲从床上叫起来,母亲问你是不是把小水藏起来了。你不说话。我猜就是,母亲说。母亲给你穿好衣服,牵着你的手到门口,对夜壶说,没有,小兰也不知道小水在哪儿。夜壶哪里会信,要进屋看看。母亲不让。她说,夜壶,你还是人吗?要卖自己的女儿。夜壶说,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你管得着吗?母亲又对大磨说,你干啥不好,非要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大磨说,我是在做好事。那天晚上,你虽然很害怕,浑身发抖,但你决心和母亲一起守住门,不让他们进屋,除非他们从你身上踩过去。
多年之后回想起来,米兰仍然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个夜晚的恐惧,不是对夜壶和大磨的恐惧,而是对不可知命运的恐惧。一个弱小的生命,如何对抗威力强大的命运。你大概也清楚,你和你母亲保护不了小水。你们不可能永远把小水藏起来。夜壶毕竟是小水的亲生父亲。有权决定小水命运的,是他,而不是你们。你幼小的心灵朦胧地知道这些,所以你感到无力和恐惧,但你没有退缩。你不知道会如何收场。你不管那些。小水被你藏在炕角被子后面。如果你会变魔术,你就将小水变成一只狐狸,狐狸快如闪电,从窗口一跃而出,让他们永远找不到。你没想到小水会自己站出来。你咋那么傻,自己跑出来。当时你这样想。如今,过了二十年,你忽然懂了。是绝望。是绝望让小水站出来的。小水一定什么都听到了。她对亲生父亲绝望。她对命运绝望。什么也救不了她。谁也保护不了她。于是,她出来,对她父亲和大磨说,我跟你们走。她没有哭,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就那样走了。小水走后,你号啕大哭。开始母亲没哄你,任你哭。你越哭越厉害,母亲抱着你说,好了,好了,不哭,不哭,咱不哭。母亲没把你哄住,自己也哭起来。母女俩一直哭到天亮。
米兰用二十年时间忘却母亲,她以为她已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可事实是,不经意间母亲的形象又鲜活地出现在头脑中,伴随而来的还有母亲温暖的气息。那个夜晚,你虽然哭得伤心,但已不再感到恐惧,因为母亲将你搂在怀里,母亲温暖的气息让你感到安全。那气息有尘土的味道,阳光的味道,爱的味道。你相信那气息会永远陪伴你,无论生活多么艰苦,无论世界怎样变化,母亲都不会让你落入小水那样的境地。你是幸福的。你一边哭泣一边感受着幸福。
你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难道你预感到自己会有比小水更悲惨的命运吗?不,你一点儿预感也没有。你只是本能地哭,哭,哭。如今看来,小水的命运仿佛是你命运的预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