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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谭曾是谭所长。退休前他是蛇尾乡派出所所长,人们叫他谭所长。现在,人们叫他老谭。

老谭的生活很快就要发生改变了,可他并不知道。他像往常一样,穿上风衣,勒上围脖,准备关电视出门。

每天这个时候,他都要到街角盘桓两个小时,下棋,或看别人下棋,直到小学放学,他去十五小接外孙女琪琪。其实学校离家很近,琪琪完全可以自己上学和回家。因为去年学校出了一档子事,两个小学生在校门口被绑架了,学校就要求家长必须接送孩子。女儿和女婿工作忙,就把他从镇上接来,把接送琪琪的差事交给了他。

他心里清楚,接送琪琪只是一个借口,女儿和女婿的目的是把他弄进城。他们成功了。退休后,他一个人待在镇上,女儿女婿多次劝他进城,他都拒绝了。退休本就不适应,再进城他就更不适应了。他身体健康,不需要子女照顾,进城干什么,坐吃等死吗?可是女儿女婿让他接送琪琪,他再不进城就说不过去了。在镇上,他可以穿着旧警服为人们调解纠纷,可以和几个老朋友一起喝个小酒儿,吹个小牛儿。到城里后,除了接送琪琪,他什么事也没有,寂寞得发慌,心里长满了草。渐渐地,他成了棋摊儿的常客,下下棋,或者看人下下棋,斗斗嘴,或者听人斗斗嘴,心里竟然不那么空落落了。

老谭渐渐适应了城里的生活,他想,这辈子就这样了。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污渍,会让他的生活拐了一个弯。

前面说到他穿上风衣勒上围脖准备关电视出门,如果他就此关电视出门,他的生活可能日复一日就这样持续下去,不会拐弯。这时候,命运那只看不见的手要拨弄他了。于是,小小的污渍出现了。

老谭正要关电视,一低头,看到裤子上有个污点,像是滴上去的牛奶。他虽不是很讲究的人,但看到了,不能不擦一下。他用毛巾蘸水,三下两下就擦去了污渍。这耽搁了他十秒时间。

十秒已经够了,足以改变他的生活。

电视机开着。一般来说,节目很无聊,看不看无所谓。他从未想到电视节目中的事会和自己有什么关联。可这会儿,他突然在电视上看到了黑豆,确切地说,是他认出了黑豆。一瞬间,他的心仿佛被一双粗糙的大手用力地揉搓了一下,极不舒服,非常难受。他想象不到黑豆竟然会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

……他蜷缩在墙角,像一小堆儿肮脏的垃圾。如果不是那双眼睛,很难看出那是一个可怜的小生命。他满头疤瘌,手上布满冻疮,有的已经溃烂(记者给了特写镜头),脸像是打从娘胎出来就没洗过,那双眼睛也毫无光泽,如同两粒黑石子。女记者问他话,他一句也不回答,而且面无表情,你搞不清楚他是聋子还是哑巴。

“这个孩子在我们的采访过程中没和我们说过一句话,我们都不知道他会不会说话,问附近的村民,村民说他不是哑巴,但就是不说话,平常也不说话。”女记者解说道。

“这样有多久了?”女记者问一个村民。

“好久了。”

“好久是多久?”

“四五年吧。”

“从出了那事,就没再听他说过话。”另一个村民道。

“他被吓傻了。”又一个村民笑道。

“是叫矮子打傻的。”一个半大小子插了这么一句,跑开了。

…………

女记者面对镜头,充满同情地解说道:“这又是一个不幸的孩子,无论家长犯什么罪,孩子是无辜的,可这些无辜的孩子却遭受了太多的苦难……”

的确是黑豆!他认识这孩子。在采访快结束时,黑豆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走了。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失在一片灰暗的天空下。让老谭非常惊讶的是,这孩子的个头儿和五年前一样,也就是说,他竟然一点儿没长高!算起来,黑豆应该九岁了。五年前,他将黑豆的母亲送进监狱的时候,黑豆就是这么高,现在竟然还是这么高。是什么让一个孩子停止了生长呢?

这档节目是女记者采访几个服刑人员的子女,有的是跟着年迈的爷爷奶奶艰难度日;有的是流落街头靠扒窃为生;有的(就是黑豆)是跟着非亲非故的侏儒生活,受尽折磨……记者呼吁全社会都来关心服刑人员子女的问题,给他们温暖,让他们能够健康地成长。

老谭关了电视之后,站那儿愣了一分钟,刚才他头脑中倏尔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他没有抓住。这会儿他竭力想在头脑内部茫茫宇宙中找回这束光,可是哪里还有踪影。他摇摇头,感叹真是老了。

他头脑中全是黑豆小小的身影。他清楚地记得当初姚雪娥判刑之后,他特意交代村支书,要安排好她的两个孩子。后来村支书告诉他,两个孩子都让亲戚领养走了,好像一个是小孩的舅舅领养的,一个是小孩的姨领养的。黑豆怎么会到侏儒手上呢?

姚雪娥的案子是他退休前办的最后一个刑事案件,也是他在蛇尾乡派出所当所长期间办的唯一一件凶杀案。这个案子为他的警察生涯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也成了他吹牛的资本,用他的话说——“咱也是办过大案的人……”他吹牛的时候从没想到过姚雪娥的两个孩子,即使想到,那念头也是一闪而过,根本就没在头脑中停留。

今天他从电视上看到黑豆,再也挥不去这个影子,无论是走路还是下棋,无论是吃饭还是睡觉,黑豆总在他眼前出现。下棋时,他头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声音:这事与你有关!

他愣了一下,消失在头脑内部茫茫宇宙中的那束光好像又闪了一下,但他仍然没有抓住。该你下了,老郑催促他。他回过神来,跳马。你这马是铁腿呀?老郑捣着棋盘说道。原来马别腿。竟然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他脸红了一下,推枰认输了。他把位置让给了别人。

他又看了一会儿棋,但并没往脑子里去。他还在头脑的宇宙中捕捉那束消失的光:一个模糊的念头。

去接琪琪的时候,他的思维还没有收回来,以至于琪琪到了身边他还没有看到。

琪琪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儿。

琪琪说他看上去像是在梦游。

“你知道什么叫梦游?”

“我当然知道了,梦游就是做着梦到处走……”

他看看琪琪的个头儿,比黑豆高多了,而琪琪只有八岁,比黑豆还小一岁。

吃晚饭的时候,老谭头脑中还在不断回响着那句话:这事与你有关,这事与你有关,这事与你有关,这事与你有关……这让他厌烦透顶。他想,我做错什么了?只不过是机缘凑巧,破了一件大案,惩罚了两个罪犯(姚雪娥和胡老二,他们联手杀死了姚雪娥的丈夫胡老大,一个被判无期,一个被判死刑),如此而已。姚雪娥的两个孩子,他特意交代过村支书,让村里安排好他们的生活。于公于私,他都问心无愧。

女儿小梅和女婿郑志雄看出他有心事,问他,他说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我能有什么事呢?他说。

他们看他不愿说,交换一下眼神,也就不再问了。

晚上,老谭独自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他又将姚雪娥的案件回想了一遍,他不得不承认,这事的确与他有关。如果五年前深秋的一天他不去坡头村,一桩可怕的血案就有可能永远被掩盖起来。那样姚雪娥和胡老二就会逍遥法外。说不定姚雪娥早就嫁给了胡老二,一家子过着平静的生活……黑豆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早上起来,头天消失在头脑内部茫茫宇宙中的那束光又出现了,这次是如此清晰,如同一个定格的闪电。他看清楚了,那束光——那个念头,就是:去看看这个小家伙!

他对女儿女婿说他要回趟蛇尾乡。他们问他有事吗,他说有点事,但没告诉他们是什么事。现在他不想说,因为说不清楚。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动机。

坐上长途汽车后,他给安东所长打电话,说他要回趟蛇尾,看能不能叫小郝去车站接他一下。从县城到蛇尾的班车一天只有一趟,他怕赶不上。他当所长时,安东是副所长,小郝是司机;现在安东是所长了。安东很会来事,他说,干吗让小郝去,我去!他说老领导回来了,他就是司机,这光荣的差事哪能交给别人。

两个半小时后,老谭坐上了安东的车。安东和他开玩笑,说他进城后把弟兄们都给忘了,一会儿要罚酒。老谭说他梦里不知回来多少次了,每次都被他们灌醉,弄得他都不敢回来了。他说这次就饶了他吧,他想去坡头村一趟。

“那儿还是老样子,什么也没变。”安东说。

他的言下之意是:那儿没什么好看的,去了只会失望。

“我想去看看黑豆。”他说。

“你是不是看了电视?”

“嗯,我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K8q99nhkYJ7s6wBEH2vUzOx+a9ncfUUO1NrT5jjsMxmKt3TRn3JnUc900+NLbf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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