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米兰告别固原,乘LR1520 航班飞西安,转MU880 航班回上海。下飞机后,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养父养母那里。这时已是晚上,她憋了两天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扑簌簌落下来。养母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养父说没事没事,好像他猜到她会哭一场似的。果然,米兰号啕大哭起来,足足哭了一个时辰。
2010 年初春,我到宁夏西海固采风,住在李俊乡一位回民老乡家中。春寒料峭,白天燠热,夜里很冷。平生第一次睡在炕上,老乡将炕烧得很热,开始感觉很舒服,后来就热得难受,不断翻身。挨着炕的半边热,不挨炕的半边冷。几天下来,渐渐适应,翻身便不那么多了。这个地方缺水,每一滴水都被充分利用。洗脸要两个人配合,一个用一把铁壶浇出一个细细的水线,另一个用手接住,一滴不洒,所接之水仅够把脸濡湿,抹拉几下,脸就洗干净了。
我所住的这个村子就是小说《灼心之爱》中提到的坡下村。这个村子没有水井,更没有自来水。水是买的。有人卖水,一个电话过去,三轮车便会送水上门。通往村里的道路只能走三轮车。水是从镇上运过来的,自然不会便宜。
从坡下村往上,沿着一条崎岖的道路走大约半个时辰,就会来到一个吃水更困难的村子,也就是小说《灼心之爱》故事发生的核心地方——坡上村。这里,因为遥远,因为行车不便,卖水的商人也弃之不顾,不做这里的生意。
坡上村吃水要用骡子到很远的地方去驮。在坡上村,我遇到小说中的小爱,她和小说中描写的一样,二十来岁,强壮的身板,高原红的脸蛋,质朴开朗,给人以亲切之感。我随她去驮水。驮水点没有名,在小说中我将之命名为哑女泉。泉眼在两道梁的交会处,要从陡峭的土坡上下去。人和牲口踩出一条“人”字形道路。我走得惊心动魄,小爱和骡子却是如履平地。
这次采风使我得以提前走进《灼心之爱》的小说世界。
《灼心之爱》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地方。赭色的山岭像翻滚的波涛一样触目惊心,干旱的土地仿佛被大火烘烤过一般,灼热冒烟。还有,九十年前,这里经历过一次可怕的地震,地震的裂痕至今犹在。
我看到了小说中所描写的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地貌,看到了破败荒凉的村子,看到了可爱的小爱,看到了驮水的大洋铁皮水桶,看到了崎岖的“人”字形道路……
我知道一桶水有多重,知道如何往桶里灌水,知道怎样将灌满水的大洋铁皮水桶从骡背上卸下来,知道一滴水有多珍贵……
我在小说主人公米兰停留过的机场逗留过,我在米兰吃饭的地方吃过饭,我在米兰撕心裂肺哭喊的道路上驻足过……
小说中每一个细节我都推敲过,都有真实的依据。正因如此,我对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有信心。
2010 年的采风还有一件事印象深刻。虽然缺水,回民老乡家中却非常干净,尤其是厕所,毫无异味。他们发明了一种掩埋法,厕所就是一个坑,旁边备一堆土一把锹,每人上完厕所就用土将粪便掩埋起来,既简单又环保。
那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我写进小说,不是为了纪念,也不是为了忘怀,而是为了一份难以掩饰的感动……
这个篇幅不长的小说我写了好几年,因为不急于投稿,所以我有机会一改再改,一删再删。毛姆说写作的秘诀就是删、删、删。在这个小说的修改中,我体会到删的快乐。删去的文字远比留下的文字多,删去的画面也远比留下的画面多。
初稿,我从母亲的角度叙述故事,母亲做出“残忍”决定并付诸实施。所有画面都写下来了,如同一部电影。后来,绝大部分删了,换成从女儿的角度叙述故事。二十年的恨发酵之后,会是什么样呢?于是二十年后和二十年前的故事融合到一起,有了现在这个文本。在我来说,小说是由文本之内的画面和文本之外的画面两部分共同组成。下面略举三个删去的画面,权当花絮,使大伙儿得以向文本之外打量一眼。
第一个画面:汹涌的赭色,一群男孩子在滑土,他们从斜坡上滑下,笑声与尘土一同飞扬,然后一个个变成赭色的灰猴。滑土,这是他们的游戏和娱乐。
第二个画面:两个小女孩,站在崖畔上,看着远处,也许在看男孩子们滑土,也许在看天边的云。其中一个是小兰,穿一件碎花衣服,扎两个小辫。另一个叫小水,是小兰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小水总是头发乱蓬蓬,脸脏兮兮。每次小水来小兰家,小兰母亲都用木梳给她梳头,用毛巾蘸水给她擦脸。那个时候,她们只有七岁,整天在一起玩耍,她们还不知道她们的人生将要上演怎样戏剧性的一幕。
第三个画面具有象征意义。炎炎烈日下,几辆汽车在土路上颠簸,烟尘滚滚。突然,一头母牛从坡上狂奔而下,挡住车队去路。车队停下来。打头的是一辆拉水的车,后边跟着打井的车,再后面是一辆客车。拉水的司机下来驱赶牛,用土块砸,用棍子打,用点燃的油布烧,母牛一动不动。后面车上的人纷纷下来观看,这牛怎么啦?拉水的司机似乎明白母牛的用意,他拿出一个搪瓷盆子,打开水车阀门,放出一盆水,端到母牛跟前。母牛是要讨水喝吗?大伙儿都屏住呼吸,看着母牛。母牛看到水,鼻子翕动,闻闻水的气息。可它并没喝水,而是昂起头,冲着土坡叫了一声:哞——。一头小牛飞奔而下,来到母牛跟前,贪婪地喝起水来。顷刻间,将一盆水喝个精光。小牛感激地舔舔母牛的眼睛,母牛也伸出舌头舔舔小牛的眼睛。然后,母牛领着小牛离开大路。所有人都被震撼了,足足有一分钟,谁也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看着母牛和小牛远去。
当然,还有更多的画面消失在删除键下。读者看不到这些画面并非损失,因为通过想象产生的画面又将远远多于我删去的画面。小说最终是在读者的阅读和想象中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