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她像小女孩这么大,母亲带着她到大城市游玩。她不记得这个城市叫什么,只知道很远,先坐汽车,后坐火车,路上用了两天时间。在火车站,她看到一个水龙头哗哗地流水,哭了起来。水多么宝贵,就这样白白流掉,她心疼,所以她哭了。
那是一次很奇怪的旅游。现在她知道母亲为什么卖毛驴了。母亲要带她到城里玩,需要钱,所以把毛驴卖掉。是不是太疯狂?是的。她完全无法理解母亲的做法。那时她还小,没将卖毛驴和到城市游玩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她在城里玩得很开心。第一次看到霓虹灯,第一次喝汽水,第一次坐旋转木马,第一次坐摩天轮,第一次开碰碰车,第一次照相……平生许多第一次都是在那一天完成的。
不可思议的一天。
欢乐来得太突然,让人不安。那年小兰虽然只有七岁,但也觉察到母亲反常。母亲俭朴,从不乱花一分钱。可这天,她想吃什么,母亲给她买;她想喝什么,母亲给她买;她想玩什么,母亲给她买。母亲满足她所有的愿望。母亲在挥霍。坐过旋转木马,坐过摩天轮,开过碰碰车之后,她便不玩了。母亲说激流勇进,她说不玩。母亲说阿拉伯飞毯,她说不玩。母亲说疯狂老鼠,她说不玩。母亲说鬼怪屋,她说不玩。母亲说蹦蹦床,她说不玩。母亲说童话世界,她说不玩。她什么都不玩。过山车?她的生活就是过山车。恐怖屋?她的生活就是恐怖屋。
那天,母亲去卫生间之后消失了。她找不到母亲。她孤零零一个人。游乐园不见了,代之的是无边的荒漠。这已经是梦中的景象了。那种恐惧,只能用恐怖来形容。她后来常做的可怕的梦,最能真切反映她那时的心境。她大哭起来。哭声引来工作人员。他们问她怎么了,她说妈妈丢了。他们正要帮她找妈妈,妈妈突然从地下钻出来。妈妈说是开玩笑,她就在旁边,只是躲着,没让她看到罢了。工作人员批评母亲不该开这样的玩笑。母亲接受批评,说再也不会了。真的再也不会吗?如今想来,那只是母亲抛弃她的一个预演。真正的抛弃,在后边,为期不远。
离开城市之前的最后一件事是,照相。母亲带她到照相馆,她照了平生第一张相,是和母亲合影。这也是她和母亲的唯一合影。照相馆冲洗照片需要时间,大概两三天吧,她们不能等。母亲交了钱,留下邮寄地址,带着她去火车站买票回家。
她没有看到这张照片。到现在都没有看到。
米兰找来服务员修水龙头。小女孩的母亲出现,拉着小女孩的手离开。她看着她们的背影。小女孩回过头看她一眼。她冲小女孩挥一下手。小女孩回她一个同样的手势。
米兰心中酸楚。她也曾这样被母亲拉着手,她也曾这样走在母亲身边,她也曾这样!
从大城市回来,母亲就是拉着她的手进村的,她记得很清楚。她们赶上一个历史性时刻:打井队打出水啦。村里一片欢腾,比过节还热闹。米队长捧着一碗水,递给老村长。第一口水应该让老村长喝。仪式简单而庄重。老村长接过碗,捧在胸前,手抖得厉害,水洒出不少。他眼含热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怎能不激动呢?野狐梁祖祖辈辈缺水,吃水一直是村民的头等大事,大伙儿的苦恼所在,如今,在他手里结束了这缺水的历史,他能不激动吗?他慢慢将碗捧到嘴前,喝下第一口水。他的表情难以形容,脸上肌肉扭曲,泪水长流。这是高兴呢,还是痛苦?他将碗递给米队长,米队长有些疑惑,他喝下一口,旋即又吐出来,苦的,他说。
这就是命运,野狐梁的命运。千难万难打出水来,却是苦的。难怪老村长死不瞑目。
这也是她的命运。她命运的节点。只是当时她不知道罢了。
打井的工作结束了,米队长该离开了,而他将把她带到远方。她,将被连根拔起,移栽到另一个地方。她,将与母亲分别,将与家分别,将与这片土地分别。
还有,她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而他们——母亲、米队长、大磨——是知道的。
大磨,他是牵线人,她恨他,恨了二十年。
单从结果来说,她应该感谢他。她现在生活得很好,这是养父养母给予的,但也与大磨分不开。没有他的牵线,她说不定生活在另一个家庭,是另一种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