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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回到宾馆,剩下的时间,米兰一直在猜测谁会来看她,毫无头绪,最终她放弃了这种努力。

一个女人敲开了她的房门。她不认识这个女人,但这个女人泪光闪闪,一把就将她抱住了,兰兰,我是小水啊。

这个她童年的小伙伴如今出落成一个丰满的女人,像成熟的石榴,红彤彤,亮晶晶,饱满的生命力将每处皮肤都胀得紧绷绷,仿佛随时都会炸开似的。她端详了好一会儿,才依稀看出点小水童年的轮廓。你真是小水?小水说,我真是小水。

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米兰鼻腔发酸,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她扭过头,掏出纸巾擦眼泪,擦着擦着,她肩膀耸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号啕大哭起来。小水抱住米兰的肩膀,安慰她,安慰着安慰着,也大哭起来。她们哭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小水说,我是高兴的。米兰说,我也是。她们从容端详了对方,努力将眼前或风姿绰约或饱满丰硕的女人,与二十年前或扎小辫或头发乱蓬蓬的瘦弱的小女孩联系起来。她们又哭又笑,哭的时候,心中喜悦;笑的时候,泪水飞溅。

米兰没想到她会在这儿见到小水,更没想到的是小水的故事与她记忆中的大相径庭。她记得那个夜晚之后,小水被卖到了城里。后来小水的父亲后悔了,想将女儿要回来,还和大磨打了一架。两个男人在村边的尘土中翻滚,离土崖子只有一步之遥。有几次都滚到了土崖子边上,差点掉下去,吓得兰兰发出尖叫。可他们心中有数,到边即止。夜壶不是大磨的对手,最后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大磨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撂下一句话扬长而去。你戒了赌再来找我。夜壶拍着大腿叫道,我戒了,我已经戒了。大磨头也不回,显然不信他的话。这一幕清晰如昨。可是小水说她并没被卖掉,而是被大磨带去交给了她母亲。

你母亲不是离家出走了吗?

是出走了,她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在一老教授家当保姆,老教授很同情我娘,鼓励她将女儿接过去,她就找到大磨,让大磨帮忙。大磨想给我爹个教训,就说将我卖到了城里。其实,我是到了我娘身边。

你爹不知道这些?

他不知道。他可真蠢。

他还有点人性,后来后悔了,找大磨要我,大磨让他把赌戒了。戒赌可不容易,他剁了一个手指头,才最终戒掉。大磨带他来见我和我娘。我娘不见他,他就跪门口不起来。这是大磨出的主意。门口跪个人像什么话,我娘不能不见他。他举起手给我娘看他的四指,他说彻底戒了。再不戒就把手剁了。还保证再也不打老婆了。即使这样,我娘还不松口。我爹就在城里捡垃圾,不回去。我恨我爹,不和他说一句话。有时候他在上学的路上等着我,给我塞零食,我不要,他硬塞给我,我就扔地上。后来,我娘先原谅了他。其实也说不上原谅,是可怜他,偶尔在一起吃顿饭。我到现在也不原谅他,但他是我爹,他有个头疼脑热,我还不能不管。但从七岁过来,我就再没叫过他一声爹。

吃饭的时候,小水谈起老教授。老教授姓汪,写过不少书,现在大学里还用他的书做教材。可好一个老头儿。那年他七十岁,老伴儿去世了,他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在美国,女儿在英国,都要接他过去,他死活不去,说生活不习惯。子女们劝不动,就提出一个条件,说留国内可以,但得有人照顾。老头儿身体很好,一个人生活没问题。他为了让子女们放心,就答应了。他并没把找保姆当回事,直到遇到我娘。那天,我娘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蹲在街头,面前放个硬纸板子,上面写着“找工作”三个字。再找不到工作,她就准备自杀。我娘到了这一步,都是我爹造成的。一个男人,赌博,酗酒,打老婆,让老婆流落街头,你说,他还是个男人吗?后来,又卖女儿,你说,我能不恨他吗?亲爹,不假,可是他配让我喊他爹吗!

小水说到这里,情绪激动,猛灌一口白酒,辣得眼泪都出来了。两个人都不能喝白酒,她们破天荒地要了白酒。两个人都不能吃辣,她们破天荒地点了麻辣火锅。也许是为了特别,为了印象深刻吧,她们勇敢地尝试着。辣椒让她们嘴唇哆嗦麻木,白酒是牛栏山二锅头,高度的,喝下去,从喉咙到胃都燃烧起来。

小水擦去眼泪,让自己平静一下,接着讲她母亲的故事。我娘命不该绝,她遇到了老教授。老教授从她跟前经过,停了一下脚步,我娘看着他,什么也没说。老头儿后来跟我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既羞涩又渴望,眼中有两朵小火苗,却像是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你走开就像是犯罪。这是老头儿的原话,他是写书的,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他说,他那天并没想找保姆,但我娘的眼神让他改变了主意,他说出了改变我娘和我一生命运的话:你愿当保姆吗?

米兰能够体会这句话的分量。小水讲述时,她头脑中浮现出清晰的画面:一个身无分文的女人,蓬头垢面,饥肠辘辘,蹲在陌生的街头,与其说是等待奇迹,毋宁说是正在等待对人世间的最后一点留恋像一缕轻烟般散去,然后她就或跳河或卧轨,永远解脱了。老教授是上帝派来搭救她的人,她一定在他身上看到了菩萨的光。

小水说,我娘跟着老教授去给他当保姆,一干就是十七年,直到三年前老头儿去世。老头儿让我娘把我接过去,他认我娘做干女儿,我自然就是他的干孙女。三口人,一个家庭,其乐融融。外面有人嚼舌头,不管。说坏话,烂肠子,让他们说去。我七岁就在这儿上学,后来上了中专,学的是财会,前年考了个会计师,现在在一家公司当会计。我结婚三年了,那位是质检员,人好得很,上大学时上铺尿床,有时淋到他被子上,他一次也没声张,只是悄悄换被罩、晒被子了事。我们去年添了个女儿,已经会走了。

米兰由衷地为小水感到高兴。那个夜晚,小水从她家被带走,她以为是小水不幸的开始,为此她和母亲哭了一宿,却不想,那是小水人生的转折点,从此,小水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老教授是她母亲的贵人,也是她的贵人。老头儿去世时立下遗嘱,将房子给了小水娘儿俩。他的子女们没意见,只要求把书留着。老头儿爱书,家里净是书。去年我们买了新房,小水说,母亲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但她每星期都会回去打扫卫生,几天不扫,屋里就一层灰。

米兰讲她初到上海时的孤独。不会说上海话,来自农村,土,什么也不知道,没有朋友,常被嘲笑,也不会说普通话,不敢张口,人们给她起个外号哑巴。她倒真想成为哑巴,那样就不必开口说话了。米兰说到激动处,吐出一句脏话,端起酒杯,眼泪滚落到酒杯里,她把眼泪和酒一同喝下去。

米兰笑着说,养父母对我都很好,和亲生的一样,比亲生的都亲,即使这样,过了三年,我才适应上海的生活。

她们说着喝着,不知不觉将一瓶二锅头喝完了。两个人都有些醉,精神亢奋,思绪飞扬,走路如同踩在云彩上,腾云驾雾。 128jwkrfxQfCBCdivuFPOK1lssfV6Z/yiyh7orCjsbYDh51gG+HZZEYgEKEvYv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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