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上说,刘秀(东汉开国皇帝)命定要当天子。希腊神话则讲,俄狄浦斯王命定要杀父娶母。王阳明弟子宣称,老师生下来就注定能成为一代宗师。如果一切都是命运安排好的,那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于谦的出生被说得神乎其神,有关他成长中的故事就更多了。根据《快园道古》的记载,吃了亏的兰古春,并没有回寺院找棍子抽人,而是这么讲的:“这孩子骨骼非凡,人莫能及。他日乃救时宰相也。”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书上就这么写了。其实,这则故事还不是张岱原创。与张居正同年中进士的南直隶太仓人王世贞,在生前堪称学术权威、文坛领袖,在《弇州山人续稿·于太傅传》中,他早就一本正经地写道:
谦生而颀晳,美容止,七岁,僧兰古春善相,见而大奇之曰:所相人毋若此儿者,异日救时宰相也。
可见,张岱只是把王世贞的说法添油加醋地夸大了。后来,由清朝重臣张廷玉主编的《明史》,对王世贞的作品更是多有借鉴。因而在这部官修的《明史·于谦传》中,居然也有这样的内容:
生七岁,有僧奇之曰:他日救时宰相也。
七岁的小孩子性格还远远没有定型,让一个相面的和尚给鉴定未来,当然十分荒唐。别说当时(永乐二年)早已没有了宰相官职,永乐坐稳江山之后,可以说是国泰民安,哪里来的危机,哪里需要英雄,哪里能有普通人拯救国家命运的机会?
这当然是用小说笔法写历史。也许始作俑者王世贞想用这种方式,来证明于谦有多么伟大,其事迹有多么传奇。但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效果不是恰恰相反吗?把于谦通过多年不懈努力,甚至经历各种挫折与危险取得的成就,赢得的尊严,达到的境界,轻描淡写地说成是命中注定,这到底是夸他,还是贬他呢?
但是,于谦从小就立下了不凡的志向,这绝对是真的。
不知不觉间,于谦到了九岁。有一次,家丁去接小少爷回家,结果这孩子却成了街上一景,声势如同今日的网红。
一个衙役看到了,不禁脱口而出:“红孩儿骑马游街。”
当天,于谦穿的是一身红装,骑在一匹小红马上,特别拉风。不过,听到这句话后,小少爷的表演欲也就克制不住了,他当时就对出了七个字,把围观群众全都惊住了:这孩子,可真不能小觑啊。
他说的是“赤帝子斩蛇当道”。没有一点考据功底的,还真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史记·高祖本纪》中,有刘邦醉酒斩白蛇的故事。在书中,有一老妪宣称白蛇是自己和白帝之子,被赤帝之子斩杀。刘邦被老妪暗指是赤帝之子,因而他听后大喜,进而有了一统天下、号令四海的野心。小于谦讲出这番话,显然并不是想当皇帝,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不过,至少也传递出了他对建功立业的强烈渴望。
中国读书人从来不掩饰对功名的追求。北宋大儒张载总结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直是历代文人努力的方向。而少年早熟的于谦,十岁左右就熟读了各类经典,“小神童”的名号在街坊邻居中广泛传播。这种赞誉反过来又激励他进一步努力,而不是沾沾自喜。
所以说,自律要从娃娃抓起,不然可能就来不及了。
成年后的于谦,在《忆老婢》中对少年时光如此回忆:
我昔少年时,垂髫发如漆。
锐意取功名,辛苦事纸笔。
杭州的宜人风光,令外地游客流连忘返,但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于谦来说,显然早就有了“审美疲劳”。他将自己的主要时间全部留给了读书写作。至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传统,他也只能顾得上前一句。
在钱塘县城南,有一座号称“会当立马第一峰”的吴山。它左临钱塘江,右倚西子湖,峰峦叠嶂气势宏伟,古树参天处处葱郁,确实是夏日纳凉、春秋登高的好去处。但吸引于谦的,却是山脚下的“三茅书院”。
永乐十年(1412),十五岁的于谦考取了钱塘县官学生员,从此开始了住校生活。不过,和大部分同学相比,他想回家是相当方便的——也就十几里路的事。
这里的藏书颇丰,经史子集门类齐全;这里的老师水准不俗,传道授业很有方法;这里的同学,也大多聪慧上进,懂得自律。虽说大家都是以求取功名为目的,显得有些功利,但就像今天的掐尖班中,严格的训练也潜移默化地逼出了学生的潜能,提升了他们的境界。同时,这些孩子也都有了更多机会,得以结交挚友,认识同好,相互鼓励,彼此切磋。
在父亲的感召下,于谦多年来一直将文天祥视为偶像,与家中一样,他在学校卧房的墙壁上,也庄重地挂上了这位英雄的画像,还写下了一篇赞词:
呜呼文山,遭宋之季。殉国忘身,舍生取义。气吞寰宇,诚感天地。陵谷变迁,世殊事异。坐卧小阁,困于羁系。正色直词,久而愈厉。难欺者心,可畏者天。宁正而毙,弗苟而全。南向再拜,含笑九泉。孤忠大节,万古攸传。我瞻遗像,清风凛然。
如今,中国每年出版的新书达几十万种,让无数读者陷入选择障碍之中。于谦生活的时代,传世之作当然要少得多,但也面临一个如何取舍的问题。在老师和父亲的启发诱导下,他特别推崇先秦两汉的学者文章,以及诸葛亮、苏轼的作品。
众所周知,先秦时期是中国学术文化的一个重要的繁荣时期,出现了“百家争鸣”的盛况。两汉成就了司马迁和班固两位史学大师,以及贾谊、晁错、王充和王符等政论名家,他们的作品高屋建瓴、洞若观火,其中展露的经世济民理念,更让于谦相当欣赏。
诸葛亮和苏轼一个是顶级政治家,一个是顶尖文学家,人生际遇相差太远,但两人的身上,都有一种永不服输的信念,有着为天下苍生请命的担当,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有着为理想不惜牺牲一切的执念,自然也都成了小于谦的崇拜对象。
诸葛亮作品不多,《出师表》《诫子书》等篇流传千古,而苏轼在文章、诗词、书法和绘画上都取得了极高成就,是难得的十项全能式文坛领袖。
更让于谦敬重的是,苏轼两次任职杭州,政绩斐然。熙宁四年(1071)他出任杭州通判时,还属人微言轻。元祐四年(1089)担任杭州知州之后,面对西湖淤阻塞萎、民众生活受到严重影响的状况,苏轼自筹经费,组织二十万军民,完成了疏通西湖的浩大工程,既为杭州铸就了最知名的地标,也充分彰显了他的务实精神和超前眼光,让钱塘父老世代缅怀,令中华文人永久景仰。
于谦还特别欣赏浙江老乡、唐代名相陆贽的施政理念,并精读了他的大量奏疏,对其中体恤民情、针砭时弊的论述非常推崇和钦佩。日后于谦走上仕途之后的作为,显然也深受几位先贤的影响。
对于葬在西子湖畔的民族英雄岳飞,于谦当然也是非常敬佩。《岳忠武王祠》诗未必创作于这一时期,却是他真实情绪的写照:
匹马南来渡浙河,
汴城宫阙远嵯峨。
中兴诸将谁降敌,
负国奸臣主议和。
黄叶古祠寒雨积,
清山荒冢白云多。
如何一别朱仙镇,
不见将军奏凯歌。
不过,于谦只是一介书生,大明也处于太平盛世,让他如岳武穆一样跨马提枪,既不现实,也不需要。他发挥才华的舞台,当然是考场和官场。
在杭州官学中,有一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督学佥事,平日里对学生百般挑剔,无事生非,无中生有,年轻人都非常恨他。有一次,学校组织祭拜孔庙时,督学佥事也偏要随行,结果就出大事了。
镜头一切,这位素来作威作福的贪官,此时却在水池中拼命扑腾,真叫一个狼狈。原来,不知道哪个熊孩子带头起哄,一帮人齐动手,居然把督学佥事大人推到水里,然后飞快消失。法不责众嘛,当年又没有监控。
督学佥事喊破喉咙也没人答应吗?还真不是。有身材高挑的学生走过来,伸手把他拽到了岸上。
真是雪中送炭啊,督学佥事是不是得好好表示感谢、许以重赏,顺便再问问他是否婚配呢?
他猛地抓住了对方的脖子,恶狠狠地说:“是不是你干的?同伙还有谁?”
这位救他的学生正是本书的主角于谦。
不过,于谦根本没有慌张。他仅仅说了一句话,就把事情摆平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王世贞和李贽两位名家都信了,还都收录在他们的著作里。
于谦是这么说的:“推你的早就跑了,没推你的才会拉你,这事不简单吗?今天你不怪罪推你的,却要责难帮你的,这是什么道理?”
此时的于谦已经十八岁,气宇轩昂,声音洪亮,条理清晰,让督学佥事一时找不到治罪的理由,此后也没有再追究他。而于谦临危不惊、处事不乱的名声,也就在学校传开了。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三十四年之后,当大明遇到与靖康耻相当类似的危险处境时,于谦表现出的坚毅与果敢让所有人钦佩,可谁又能想到,这个品质他事实上早就具备了。
不过,在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头的椽子先烂”的传统社会中,于谦确实有点“多管闲事”的倾向,甚至还有更轴的时候。
不久之后,浙江巡按御史亲临学校视察。他早就听说了小神童于谦的大名,特意点名要求此人讲书。
对普通学生来说,这不正是拉近与御史的关系,为自己前程铺路的大好机会吗?还不得处处让对方有面子才对吗?那于谦是怎么做的呢?
他神情严肃地走上讲台,突然撩起衣襟,“扑通”跪在桌案前了。
现场一片哗然。难道于谦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御史的尊敬吗?这真是五百年前的“跪舔”吗?
这位大人都不好意思了:“讲书不用行跪礼。”让他赶紧起来。
不过,于谦根本就不听御史的,反过来还给他提要求:“各位官员都得跪着听!”
御史很生气,坐下喝茶吃点心不香吗?可听人家一解释,他也无可奈何,乖乖地跪着听这小子演讲了半天。
于谦当时说的是:“今天我讲的是太祖高皇帝亲自制定的《大诰》,不敢不跪。”是啊,这文件的权威性类似圣旨,再大的官,接旨时不还得跪下吗?合理!
道理是没错,但御史大人肯定不会开心,提携于谦的念头恐怕也不会再有,不利用职权打击报复就已经算很仁义了。于谦这种耿直认死理的性格在官场上往往会被划入另类。
但凡事都有两面性。试想一下,换成那些八面玲珑的人精,在土木之变发生以后,能有于谦那样的坚强意志和坚定信念吗?
于谦不单做事出位,胆子也是大得可以。他经常晚上从家里步行到学校,中途要路过一座星宿阁。坊间传言,这地方一到晚上就少不了孤魂野鬼,抓了男人就当夜宵,抓了女人就做些别的。因此,好心的同学都提醒他,老老实实住家里得了,千万别乱跑,第二天早上回来也不迟。
可于谦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也不想多辩解,还是继续坚持走夜路。有一次,不知道是想见识一下大场面,还是想邂逅个把漂亮女鬼,他干脆住进了星宿阁,倒有些宁采臣住进兰若寺的呆萌。
于谦出事了吗?当然没有,否则谁来领导北京保卫战呢?那么,他收获爱情,“人鬼情未了”,私订终身了吗?很遗憾,也没有。
那么,于谦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世上有鬼吗?根据现有的历史资料,恐怕还得不出这样的结论。只能说,此时的于谦,已经胆识过人了。“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嘛。
金榜题名是每个读书人的心愿,不过在进京赶考之前,还得先通过地方的考试。于谦很早就考过童生试,拥有秀才身份了,自然在街坊邻里中传为佳话。
那么,接下来的挑战,他能一路顺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