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长期外派,但明朝的巡抚是京官,还必须不定期返回行在(正统六年改为京师)述职。这当然是好事,于谦一直没有将妻儿带在身边,是因为北京的生活条件要好很多,他不希望家人跟着自己太折腾。
但是,父母双亲还在杭州,他们一天天老去,于谦却无暇照顾。为了弥补这个遗憾,正统元年(1436)八月,于谦这位全大明最忙的巡抚回京述职时,安排十三岁的儿子于冕回乡读书。同时,他也可以守在爷爷奶奶跟前,替父亲尽一份孝心。
于谦还特意写了首七律《示冕》,鼓励儿子努力学习,不要浪费光阴,孝敬祖父母,做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子汉:
阿冕今年已十三,
耳边垂发绿鬖鬖。
好亲灯光研经史,
勤向庭闱奉旨甘。
衔命年年巡塞北,
思亲夜夜梦江南。
题诗寄汝非无意,
莫负青春取自惭。
到了正统六年(1441),于谦已经做了十一年巡抚,由三十三岁的年轻人,变成了四十四岁的大叔。岁月染白了他的鬓发,时光松弛了他的腰身,年轻时的那些远大理想,此时似乎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难道,真的只能这样过一辈子?
正是在这段时间,于谦写下了一首《自叹》:
我生四十余,已作十年客。
百岁能几何,少壮难再得。
今朝太行南,明日太行北。
风雪敝貂裘,尘沙暗金勒。
寒暑互侵凌,凋我好颜色。
齿牙渐摇脱,须发日以白。
位重才不充,况此迟暮迫。
为上乏勋劳,为下无德泽。
揣分宜退休,非惟慕奇特。
蚤赋归去来,庶免清议责。
此时,于谦和妻子董氏成亲已经二十三年,但两人在一起的日子,连三年都不到。妻子带着十三岁的女儿留守京城,十八岁的于冕则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杭州。
在地方上待得久了,于谦希望能当上真正的京官,将双亲接到北京照顾,尽一些做儿子的孝道。在这一点上,这位巡抚和我们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他也渴望完整的家庭,渴望与父母促膝谈心,与妻子携手赏月,与儿女共享天伦之乐。
因此,在返京述职之前,于谦力荐山西参政王来担任山西巡抚,河南参政孙原贞担任河南巡抚。这么一来,自己就可以回到京城,专心做兵部侍郎了。
因为自幼以文天祥为偶像,于谦对于行军打仗有着莫名的热爱,也特别喜欢阅读兵法战策。但限于条件与机缘,他完全没有相关的经验。这个兵部侍郎,于谦当得有些底气不足,也希望能早日补上短板。
可惜,“心想事成”这种路径,实现起来真的太难了。
此时,张太皇太后明明还在人间,王振已经在朝中一手遮天了。这其实也足以说明,张氏对王振很可能根本就不约束,或者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让孙子将来收拾这个大太监立威,作为自己的政绩。
于谦还在山西时,有好心的同僚就劝说他,回京述职时,一定得去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处排队递名帖,一定得准备特别丰厚的礼物,一定要让王公公感受到对他发自内心的尊敬,这样升迁才有可能。
这是什么道理?堂堂两省巡抚,要这么巴结讨好一个太监?
于谦连连摆手:“我可没钱。”
同僚看着这位巡抚的表情,确认他没有开玩笑,于是赶紧继续做思想工作:“没钱没关系,心意一定要到。你可以带上咱们山西的土特产,比如香菇、绸缎和香线什么的。抚台大人只要开口,肯定有人愿意给你的。”
这番话可谓用心良苦。如果换成其他大部分官员,肯定就照办了;如果换成海瑞,则会马上翻脸,要跟对方断绝关系,以显示自己的个性与操守。
那么于谦呢?
有道德洁癖的人,显然不适合在大明官场生存。大家都陷在了一个大染缸里,喝的都是污浊的水,呼吸的都是肮脏的空气,都心照不宣地说这个染缸很温馨,水很干净,空气很新鲜。可你偏偏不识抬举,还试图引进空气净化器,大家能不跟你急眼吗?
于谦当然不会像海瑞那样不通人情,四处树敌,但也不可能这么乖乖就范。这位巡抚站起身来,把两只宽大的袍袖抖了抖,说出了可以永载史册的一句名言,还为后世贡献了一个成语,直接把对方听傻了。
于谦说:“我不是有这两袖子的清风吗?可以作为礼品啊。况且,我也不能为了这些东西,让邻里百姓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啊。”
显然,于谦虽说办事认真,但并不缺少幽默感,不至于把气氛搞得太僵。但在很多同事眼中,他依然是很不上道,不值得交往。
在返京的路上,想起往事,于谦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提笔写下了《入京》一诗:
绢帕蘑菇与线香,
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
免得闾阎话短长。
如今,知道这首诗的人不多,但听说过“两袖清风”这个成语的可就太多了。在此隆重强调一下:它的原始出处,正是于谦这首诗。
回到阔别几年的北京,于谦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自然也少不了官场的各种应酬。但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他“逆潮流而动”,不去王振府上递名帖等候排期,当然更不打算给这位权监送礼。
这还了得?伤害性不大,污辱性极强。在京城的一亩三分地里,居然有巡抚回来,不知道主动孝敬王公公?而且,据说此人还一贯以清廉闻名,简直太不思进取了,活脱脱一个大明官场的异类嘛。
王振眼里不揉沙子,不容许这样公然挑衅自己权威的行径存在。可找什么合适理由呢?他召集手下亲信开会,头脑风暴了一番,还真想到了一个办法。
三月初三,于谦就被抓进了都察院监狱,还被判了死刑,等候问斩。
真是活久见,行贿的人步步高升,不行贿的不提拔就好了嘛,冷处理就完了嘛,排挤出核心部门就得了嘛,居然还要杀头!
可大家肯定知道,于谦并没有死,否则八年后的北京保卫战,就没有人来统领了。
那么,王振罗织的是什么罪名呢?
于谦不是想调回京城,还“擅自”找了两个人接替自己的工作吗?这就是罪,大罪,死罪!
你姓于的领着朝廷俸禄,不想着为国分忧,整天尽琢磨怎么调回京城,太狂妄了吧?
朝廷让你当了十一年巡抚,那是看得起你,你居然心怀不满想撂挑子,是何居心?
未经朝廷同意,没有王公公批准,你就擅自给自己找接班人,完全没有人臣礼数,目无国法,还不该杀吗?
王振当然不用自己出马。六科十三道言官之中,多的是他的鹰犬,让咬谁就咬谁。很快,通政使李锡弹劾于谦的公文就出现在了司礼监,王振“秉公办理”这么一盖章,于谦就被抓起来了。
朱元璋当政时经常大开杀戒,被后世文人反复批判。自打朱棣上台之后,朝廷就很少公开诛杀大臣了。但一些令皇帝相当不满的官员,往往会莫名其妙地“病故”在大牢里,这也成了有明一朝的潜规则。
当然,这些人大多不是真的病死,而是被领了任务的狱卒干掉的。
此时,杨士奇和杨溥可还在内阁,他们出来解救于谦了吗?
真相令人遗憾。两位老臣并没有任何行动。于谦就这么被杀了吗?显然也没有。
那么,到底是谁解救了于谦?
太原是晋王封地,开封是周王封地,大同是代王封地,于谦巡抚两省,可以说把所有王爷都得罪了个遍。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些皇亲纷纷上书,要求重审于谦案。他们又不是慈善家,不会以德报怨,之所以肯这么做,当然是有很多人在背后求情。
如果仅有这几封信件,还真不能让王振改变主意。真正让他害怕的,是晋豫两省的汹汹民意。
朝廷即将处死于谦的消息传来,两省无数百姓为之震惊,很多人甚至想上京请愿。当然在大明,没有人给你开路引,你连本县地盘都走不出去。但是,大家可以自发集资,邀请读书人写呼吁信交给官府,要求呈送京城,释放于青天。
过去十一年,你为我们付出太多;现在,我们要为你倾尽所有!
王振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姓于的群众基础很扎实,杀了他会得罪很多人。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这么说:
于谦在朝中是没有后台,但山西与河南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就是他的靠山。公道自在人心。
五月,朝廷复审死囚。右都御史陈智经过审慎调查,在上报被冤的重囚名录中加入了于谦。十九日,于谦被释放,但被降为正四品的大理寺左少卿。
这么一来,于谦“因祸得福”,反而当上了京官。四品就四品吧,这样就能和妻儿团聚,也可以将父母接到京城照顾了。
但仅仅三个月之后,于谦又卷铺盖离开京城,重新开始晋豫两地间的奔波了。
原来,上天似乎看于谦在京城过得太舒服,诚心想折腾他。这一年山西又发生了严重的旱灾和饥荒,大批难民拖家带口流亡到河南,路上到处有饿得奄奄一息的老人和孩子,出现了太多不安定因素。
户部尚书刘中敷急奏,请派大臣收拾局面。内阁大学士们商讨了半天,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也圈定了一个人选:只有他,才最熟悉灾区的情况;只有他,才会一心扑在抗灾现场;只有他,才能很快让当地百姓安心。不过,这个人可刚从锦衣卫大牢里出来,会不会闹情绪呢?
当然不会。于谦本不想离开京城,但眼前的局势又容不得他待在京城里心安理得。到底是轻车熟路,于谦上任后还真的很快把事态控制住了,让山西父老有序返回家园。不过这么一来,北京城他又回不去了。
看来,工作太出色、太认真不一定总是好事,往往还会成为无法升迁的原因。于谦,你就苦点累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