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明史的同学,肯定对王振、汪直、刘瑾和魏忠贤四大太监耳熟能详。特别是王振,作为明朝建国之后第一个掌握大权的太监,传统史书通常都将他视为“土木之变”的罪魁祸首,甚至是导致大明王朝由盛转衰的千古罪人。
一个太监,真的有那么通天的能量,能担得起这么大的责任吗?
王振是山西布政司大同府蔚县(今属河北省张家口市)人,出生年月不详,但很可能和于谦相差不大。作为小县城里的教书先生,王振虽说能娶妻生子,但连续多次乡试失败,连个举人身份都混不到,令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打击。如果王振知道于谦的事迹,恐怕也不会想不开了。
永乐末年,朝廷在民间招募读书人去京城教宫中女官读书,只是应聘者需要付出一定代价——净身。显然,大部分男人舍不得自己的命根子,不愿意这么赌明天。
别人都不在意的机会,王振却动心了。抱着换换手气的想法,他毅然挨了这么一刀,得以从小县城来到了大都会。
进入皇宫之后没多久,王振就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讲课水平居然得到了广泛认可。没过多久,永乐和洪熙先后驾崩,换上了和王振年龄相仿的宣德皇帝。
再过几年,太子就到了可以读书写字的年龄了。按说,朝中有那么多饱学之士,可宣德就是眼光独特,非要安排王振陪太子读书。
得到这份美差之后,王振丝毫不敢大意,不光认真辅导英宗的功课,更是精心传授他治国安邦、胸怀天下的道理,还对其行为多加约束。王振的表现让宣德相当满意,小祁镇更是不敢直呼其名,而以“王先生”称他。
有一次,朱祁镇和几个小宦官踢球取乐,按说这不算什么不健康的娱乐活动,能强健体魄,总比他爹斗蛐蛐强吧。可王振见了之后,立即加以拦阻,甚至正色跪下说:“请太子以天下百姓为念,不要沉迷嬉闹。”小太子被说得很不好意思,以后也就收敛了不少。
巧的是,朝中重臣“三杨”正好路过,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对王振的印象分也提高了。三位重臣开心之余却不仔细想想,这太监明明就是在演戏嘛。说他们已经老糊涂,也不算夸张。
干一行爱一行,王振对能在皇宫内做教育工作、发挥自己特长相当开心,对能和太子走这么近,当然更有理由珍惜,更有条件得意。但没过多久,一个更大的礼包,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宣德十年(1435)正月,朱瞻基突然驾崩,在张太后的力挺之下,朱祁镇擦干眼泪,就此继位。
九岁孩子当然无法执掌国政,张氏由太后升级为太皇太后,军国大事都得由她拍板。当时,朝中一度也流出由宣德五弟、襄王朱瞻墡接班的传言。
朱瞻墡是张氏的小儿子,当时已满三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由他继位也不影响洪熙一脉的皇统。《明史·后妃一》有记载,说是当流言正盛之时,张氏火速召集诸大臣到乾清宫,泪流满面地指着小祁镇说道:“这就是新天子。”群臣赶忙跪倒,山呼万岁,争议也就此平息。
但这种说法,未尝没有美化张氏之意。在《菽园杂记》中,作者陆容却写道,张太后认为“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要取襄王金符召朱瞻墡进京,但在内阁“三杨”力劝之下,她才打消了念头。
宣德临死前,安排了五位顾命大臣,即大名鼎鼎的“三杨”——“西杨”杨士奇、“东杨”杨荣和“南杨”杨溥,礼部尚书胡濙,以及英国公张辅。看似阵容豪华,但是——
这五人在永乐朝都是重臣了,有四个已经七十多岁,另一个也已经六十多岁,都比宣德年长,甚至都比宣德他爹年长。
即使按今天的标准,这五人都接近或超过退休年龄了,指望他们来管教和约束英宗这熊孩子,算得上明智的选择吗?为什么不挑选四十岁上下,精力充沛、思维敏锐、眼光长远的大臣?偌大的大明帝国,真的找不出来几个吗?显然,于谦应该算一个,可惜,他一直在外地做官。
很可能是为了表彰王振过往的辛苦付出,宣德十年(1435)九月,英宗任命他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相当于皇宫内的首辅。考虑到小皇帝的年龄,这项任命肯定得到了张太皇太后批准,甚至有可能就是她本人力主的。
相关史书对张氏多是溢美之词。但事实真相,可能远非后世描写的那么感人。
《明史纪事本末·王振用事》中,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
英宗继位不久,太皇太后张氏来到便殿,英宗在旁侍立。张氏并将五位辅政大臣叫到皇上跟前,训导他说:“这五位爱卿,都是先皇为陛下挑选的人才。你做决策时,一定要跟他们商量。如果五人中有一个不赞成,你就不能做!”小皇帝站在那里,当然是连声答应——不然怎么出去玩啊?
不一会儿,张氏让人宣王振进来。英宗一看,这么重要的场合,王先生还有机会出席,当然非常开心,以为又要赏赐了。谁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大超出了英宗的预料,更是颠覆了他的三观。
王振过来跪倒行礼。刚才还和颜悦色的张氏,此刻突然如朱元璋附体一般威严:“你侍奉皇帝起居,多有不律,今天赐你一死!”说话间,女官已把刀架在王振脖子上了。
玩笑不带这么开的吧?平日作威作福的王振,此时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英宗也不顾及什么天子做派(再说他平时也没有),跪下苦苦哀求,就差没当场抱住奶奶的大腿痛哭流涕了。五位大臣当然巴不得王振玩完,但一看小皇帝这么难过,自己没一点表示也说不过去啊,只好都跪下来求情。
眼看群情汹汹,张氏最终放弃了诛杀王振的想法,但还是严正警告说:“皇帝年少,怎能知道此人祸害国家呢。这一次,看在皇上和诸位大臣的分儿上放过你,此后,你不能再干预国事!”
这个故事被后世无数学者引用,当作张太皇太后打压王振的经典案例。可惜的是,此事并未载于《英宗实录》,因此很可能并非事实,而像是后世文人为了美化张氏,特意编出来的故事。
而且,如果真有此事,反而恰恰证明了张氏根本不是打压王振,更像跟后者合演了一出双簧,做给皇帝尤其是给五大臣看的。
张氏明明知道英宗和王振情同父子,她真想让这个太监去死,悄悄杀掉就是了。为什么非要当小皇帝的面杀,这不是给自个儿找不痛快吗?小皇帝能不苦苦求情吗?
再说了,张氏想杀王振,哪里不能杀,为什么非要当着辅政五大臣的面杀?表演属性太强烈。小皇帝都跪下求情了,难道这五位老干部还好意思站着干看热闹?
张氏这么做,不就等于是向辅政大臣们宣示:“谁说我老人家宠信王振,那是谣传!看啊,我都要杀他了,我真的要杀他了哟,是你们不让杀的。以后王振再搞什么鬼,可就别再赖我哟。”
至于张氏说什么“不许王振干预国事”,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人家王振当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做的大小工作都和朝政息息相关。不准司礼监一把手干政,就跟不许妃嫔与皇帝有肌肤之亲一样荒唐。
真不许王振干政,把他打发到直殿监打扫卫生不行吗?事实上,即便在张氏生前,王振的越界行为已比比皆是了,也没见他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平心而论,王振可不是只会教书,他还是人情世故高手,人际关系大师,人脉经营天才。就这一点而言,于谦确实和他有一定距离。
凭着和小皇帝的特殊关系及强悍的拉帮结派手段,王振身边很快围拢了一大批渴望出人头地、做事没有底线的官员,他也有本事把这些人管理得服服帖帖,让他们冲在贪污受贿、打压异己、迫害贤良的最前列。而王振自己,则成为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个“权监”,或者叫“权奸”也没问题。
对英宗来说,王振既是老师和长辈,又是朋友和死党。显然,有了王振在司礼监的操持,小皇上就能多一些时间休闲娱乐、享受人生了。明代史书中对武宗朱厚照的不理朝政、游戏人生有大量生动描写,但对英宗的日常生活却一直遮遮掩掩。显然,我们对这位皇帝的品行操守,也不能估计过高。
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出身草莽,登基之后极为勤奋。他规定,每天早、中、晚三次临朝听政,主要大臣都得过来。这种政策固然搞得朝廷上下相当疲惫,但对这个事务繁多的大帝国来说,却还是有一些必要性的。此后的建文、永乐、洪熙和宣德四朝,也延续了这项制度。
而英宗继位时年仅九岁(按今天的算法是七周岁),当然无法和列祖列宗一样辛苦。张太皇太后于是下令,将每天三朝缩减为早朝一朝,而且奏闻处理国事不超过八件。在正统朝初期,这种做法还是合情合理的。但英宗亲政甚至大婚之后,每天依然只在早朝听政,而朝中大臣们心照不宣,也没有一个敢提出恢复祖制的。
英宗自己懒政,王振又能力突出,小皇帝于是将军国大事更多地推给“王先生”,自己则可以腾出手来,做自己爱做的事情。
正统六年(1441)四月,王振提拔工部郎中王佑为右侍郎。这位王侍郎相貌英俊,谈吐不凡,但奇怪的是,大明官员基本上都留有长须(也是体现与内官的区别),王佑脸上却干干净净,让很多人不明就里。一次,王振接见王佑时,不免也好奇地问了句:“王侍郎怎么不留胡子?”
接下来王佑的回答,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并得以永载史册。他一本正经地说:“老爷您没有胡子,儿子我怎么敢留呢?”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也不敢啊。我们不清楚当时王振的反应,但他显然并没有处分王佑。此后,这话就被无数人在酒桌上当段子讲。
有这样的标杆在,想巴结王振的官员层出不穷,献媚讨好手段也是妙招频出,让我们感慨大明官员情商的出色。徐晞、马顺、郭敬和陈官等人,都因拍对马屁得到了提升。王振的侄子王山本来没有什么才能,只是因为有个好叔叔就一步登天,当上了从三品的锦衣卫指挥同知。
正统元年(1436)十月,朝廷诏令修葺行在九门城楼,工程负责人是当初营建北京城的阮安。显然,这么重大的事,不是小皇帝英宗能拍得了板的,真正的决策人只能是张太皇太后。而她之所以这么做,很可能也是为完成宣德的遗愿。
到了正统五年(1440)二月,奉天、谨身和华盖三大殿的修复工作全面开始。此举无疑给出了强烈的信号——北京要恢复京师名分了。果然,第二年十月,整修一新的三大殿完工,气势恢宏的朝堂又呈现在了紫禁城中央。
十五岁的英宗正式颁布诏书,宣布从次年起,取消北京诸衙门前的“行在”二字,而南京各级官署的文书,不再称“京师”而称“南京”。
就这样,已经当了十六年“事实首都”的北京城,从此真正恢复了大明京师的地位。联想到八年后发生的事情,我们就不难看出,这样的改名,绝对不是文字游戏和形式主义,而是具有无比重要的战略意义。我们更要感慨,朱棣当年“冒天下之大不韪”迁都北京,是何等的高瞻远瞩和思维超前。而他的重孙子朱祁镇,是何等的玩忽职守和自以为是。而于谦没有得到过朱棣的赏识,却能真正领会他的战略意图。
据说,太祖朱元璋在南京皇宫(奉天殿)前立了一块三尺高的铁牌,上书“内臣不得干预政事”。而王振专权的时候,这块牌子让他看着不顺眼,自然就下令撤掉了。事实真是这样吗?
铁牌的原始出处,是天顺朝大学士李贤的《古穰集》。但这更像是李学士的发明创造,用以打压太监,丑化王振。别说“无图无真相”,就算真有这么一块牌子,朱棣迁都北京时,真的会把牌子也打包带走吗?不够费劲的。他派郑和下西洋,派侯显出使乌斯藏,这些都是“违背祖制”的行为。牌子就算真的有,估计朱棣时代都撤掉了,用不着王振动手。
更何况,即便在洪武年间,朱元璋也曾多次派遣宦官出使藩属国,早就违反这条规定了。
当然,随着英宗的长大、“三杨”的老去,王振的权力不断上升是必然的。三大殿竣工后,在张太皇太后的批准之下,朝廷举办了一场特别隆重的筵宴,为北京重当京师造势。现场气氛相当热烈,群臣纷纷向英宗表示祝贺和恭维,让这位小朋友有些飘飘然,真以为自己能比肩永乐了。
不过,喝着喝着,英宗突然不开心了——王先生不在场!
明朝开国以来就规定“宦者不得预王庭宴”,王振自然就没份儿。但规矩是人定的,也得由人来改。英宗立即派人去请他的先生。这样的恩典,王振能不心花怒放、得意扬扬吗?
但事实是王振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据说他还警告来人:“我像周公辅佐成王一样扶助皇帝,连宫宴上一坐的机会都没有吗?”
一个太监自比周公姬旦,搁哪朝哪代,大概率都得被拉出去剁了——这是要谋反啊。可当手下悻悻地返回,添油加醋地向英宗汇报时,这位少年天子会作何反应呢?
他下令打开东华门的中间大门,以最庄重的规格,让王振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堂而皇之地进入宫中。这还不算完,王振刚到宴会现场,所有文武官员全部起身,向他参拜行礼。这哪里是迎接一个太监,简直是在恭迎太上皇。王振的此番撒娇收到了理想的回报,此后当然胆子更大、步子更快了。
正统七年(1442)五月,英宗迎娶中府都督同知钱贵之女钱氏,这是明朝皇帝首次在紫禁城大婚(之前的历任君主都在登基前成亲),也标志着英宗长大成人,可以独立执掌朝政了,意义非同小可。不过,此时的英宗也只有十六岁(按今天的算法只有十四周岁)。大明另一位少年天子,神宗朱翊钧十岁继位,同样是十六岁时在皇宫大婚的。
为英宗立皇后,算是太皇太后张氏做的最后一件大事。这年十月,老太太就平静地去世了,寿命不详。如果洪熙活到这一年,不过才六十五。张氏很可能还更年轻一些。
杨荣已于正统五年(1440)七月去世。此后,正统九年(1444)三月,杨士奇病逝;正统十一年(1446)七月,杨溥告别人间。大明王朝最为显赫的“三杨”,从此全部退出历史舞台。而马愉、曹鼐和陈循等大学士的资历、声望加起来都不如王振,自然也没人敢和他叫板了。
仁宣二朝崇尚节俭,三大殿都舍不得修。可正统十三年(1448),王振却大修庆寿寺,花费数十万,并改名大兴隆寺。京城童谣说:“竭民之膏,劳民之骨。不得遮风,不得避雨。”
就在这一年,浙江叶宗留、福建邓茂七和广东黄肖养好像商量好似的,一起举兵造反。虽说他们的势力远离京城,危害不了大明江山,但任由其发展也不是事儿。朝廷只能分兵镇压。
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东汉后期和晚唐两次宦官专权。而王振的上位,标志着第三次宦官专权时代的开启。但鉴于明朝政治制度的完善,宦官表面上再猖狂,也只能是君主的家奴,他们的权力都来自皇帝授权。而东汉后期和晚唐的宦官,甚至可以废立皇帝,成为朝廷真正的主宰。
尽管后世史家一直努力为英宗洗白,但一个毫无根基的崇祯都能搞死权势滔天的九千岁魏忠贤,王振在正统朝的种种“胡作非为”,显然与英宗的默许和纵容密不可分。而且他们两人的利益是高度绑定的,王振为英宗做了很多事情,两人的关系是非常好的。
对内,王振培植党羽,铲除异己;对外,他对瓦剌坐大不闻不问,却对南边靠近缅甸的麓川情有独钟。在王振力主之下,大明三次对麓川用兵,虽说一定程度上彰显了大国威严,但劳师袭远,浪费严重。
按理说,远在晋豫当巡抚的于谦,还入不了王振法眼,不值得人家浪费时间来收拾。但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很快,于谦和王振就有了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