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宣德二年(1427)宣德放弃交趾布政司之后,大明王朝的核心区域,就固定在了两京十三省。明王朝三分之二的领土在南方,北方只有北京一京(北直隶),以及山东、山西、河南和陕西四个布政司,而南方则有一京九省。
在元朝时,山西全境和河南北部作为中书省直辖之地,属于“腹里”的一部分。而河南大部,以及湖北、安徽和江苏的长江以北区域,组成了一个“河南江北行省”,省城为汴梁路(开封),朱元璋的家乡凤阳也在其中。导致元朝灭亡的红巾军起义,正是在这里首先爆发的。
洪武初年,徐达大军北伐占领北方后,先后设立了若干行省,包括山西与河南。这两省与北直隶相邻,是拱卫行在(1441年之后为京师)的重要区域。宣德将这两处重要地域交给同一个人来管理,足见对于谦的高度信任。
三十三岁,对一个男人是最好的年华,精力、体力最为旺盛。对当时大多数读书人来说,能当上正七品的县令都不算失败了。而于谦却是正三品的“少司马”和两省巡抚,怎能不让人羡慕呢?
可他所承担的责任,背负的压力,耗费的心血,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呢?
山西与河南只隔了一座太行山,但地形地貌、水文天气状况却大为不同。河南位于华北平原中心地带,深受黄河影响,洪涝灾害是家常便饭;山西却属于黄土高原,气候干燥,很容易闹旱灾。
于谦只是个凡人,当然没有分身术。如何同时管理这两大省份呢?那得看情况需要了。冬春两季,山西多发旱灾,于谦此时就住在太原;夏秋两季,河南水灾频繁,他就转到开封。两地相距约九百里,相比元朝皇帝优哉游哉的“两都巡幸”,于谦的“两城奔走”,不知道要辛苦多少倍,年年要体验“冰火两重天”。
巍巍太行,分隔开了晋豫两省。在那个交通条件非常落后的年代,即便你是三品大员,出门也得忍受旅程的颠簸,走山路更是非常劳累。可这样的行程,于谦前后坚持了十八年,这需要多么大的忍耐与牺牲?
相比一些七品县令出行的前呼后拥,作为朝廷三品大员,于谦低调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了节约时间,也避免折腾民力,他奔走两地时从不坐轿,也很少坐马车,更多是骑马。
《本朝分省人物考》记载了于谦翻越太行山时的一件逸事:
某一年,于谦从开封去太原时,走到太行山麓,却被一伙强盗包围了。这位巡抚的身边只有两个仆人。当年又没法打电话报警,这可怎么办呢?
镜头一切换,土匪们居然连连作揖,口称得罪,作鸟兽散。难道于谦身后还跟着一支火铳队?那倒没有。
于谦只是勒住马头,大声问道:“我乃晋豫巡抚于谦,尔等想要做什么?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可知国家法度吗?”
这些土匪早就听说过于谦的大名,今天一见巡抚大人,大伙儿面面相觑,真是又惊又怕。其中有些人,可能还是于谦的崇拜者,恨不能当场掏出笔记本请偶像签名,哪好意思再打劫。再说了,都知道于谦为官清廉,哪有多余的银子可抢?
山西因处太行山之西而得名。东依直隶,西靠陕西,是周朝最强盛诸侯国晋国的所在地,后来就以“晋”为简称。战国初期,韩、赵和魏三家分晋,山西也从此被称为“三晋大地”。省府太原古称晋阳、并州,在中国历史上长期扮演了重要角色。
隋朝末期,李渊父子正是从太原起兵,占领长安,平定天下的。隋炀帝、唐高宗和宋太宗在继位之前,都曾做过晋王。而五代中的后唐、后晋和后汉三个沙陀政权,均以太原为“龙兴之地”,最后统一北方。
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后,将特别喜欢的三子朱封为晋王,建藩太原。
不过,早在洪武三十一年(1398),即于谦出生那年,朱就过世了。宣德二年(1427),朱瞻基将晋王朱济熿废为庶人,晋王从此空缺长达八年,直到宣德十年(1435)朱瞻基驾崩之后,朱济熿世子朱美圭才成为新的晋王。
山西有着辉煌历史,但绝非浙江和南直隶那样的发达省份。在于谦所处的时代,丰富的煤炭资源还未开发,晋商也没有形成规模。平民百姓积蓄甚少,普遍都得靠天吃饭,这就给于谦的工作提出了相当严峻的挑战。
宣德七年(1432)秋,太原、平阳、汾州和沁州等地遭遇霜灾,眼看秋天就是严重歉收。于谦立即向朝廷上疏,乞求免征一季税粮。要不说中央来的好办事呢,朝廷很快就批准了。当地百姓自然非常感激。
蝗虫是山西父老特别熟悉的物种。它们一闹起事来,那真应了《红楼梦》中的一句话: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在没有生物杀虫剂的明朝初年,想要根除蝗虫根本不可能,防控难度也不是一般的大。
于谦写过一首五言律诗《荒村》,感叹蝗虫给百姓带来的困扰:
村落甚荒凉,年年苦旱蝗。
老翁佣纳债,稚子卖输粮。
壁破风生屋,梁颓月堕床。
那知牧民者,不肯报灾伤。
有好几次,于谦在田间视察时,看到无数农民佝偻着身子在田间捉虫,有些年龄已经相当大了,依然无法安享晚年。这位三品大员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他的眼眶甚至都有些湿润了。
于谦脱去了官服,卷起袖子,和万千百姓一起守在地头,一起蹲在烈日下,奋力捕捉蝗虫。看到巡抚大人如此辛苦,很多百姓感动得流下了热泪,工作劲头也更加高涨了。
由于于谦的示范作用,很多州县的官员也不得不离开舒适的官署,前呼后拥地下田捉虫。当然在一些人心里,不可能对于谦没有抵触情绪,认为他的姿态放得实在太低了。
但我们了解于谦的为人,熟悉他的一贯作风,就应该很清楚地认识到:于谦的行为绝不是作秀,不是沽名钓誉,他是真心希望能为百姓做些实事。
晋祠是太原的地标建筑,于谦巡抚山西时,也经常来这里参观。从《忆晋祠风景且以致望雨之意》不难看出,即便是来游览,他也要考虑为山西百姓求雨,希望神龙和仙女能有所帮助:
悬瓮山前境趣幽,
邑人云是小瀛洲。
群峰环耸青螺髻,
合涧中分碧玉流。
出洞神龙和雾起,
凌波仙女弄珠游。
愿将一掬灵祠水,
散作甘霖遍九州。
于谦当然不具备现代科学知识,不知道雨的真正成因,也不能像刘伯温一样能观天象。眼看百姓被旱灾反复折磨,他也只能虔诚地下跪行礼,希望老天能体察黎民之苦,早降甘霖。但很多时候,于谦显然只能做无用功;但真要赶上一场大雨,示范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
有一次,于谦带领衙役在新城龙王庙祈雨。他们神情严肃,毕恭毕敬,顺利地完成了一道道仪式。结果,刚才还是艳阳高照的晴天,转眼之间就乌云密布,狂风骤起。随后,密集的雨点就噼里啪啦落了下来。现场的所有人都没有离开,尽管被淋成了落汤鸡,心里却非常欣慰,认为这是自己的诚意感动了上天。于谦回到衙门,心绪难平,挥毫写下了《新城请水祈雨有应》:
椷香百里叩龙祠,
乞得灵泉浸柳枝。
酌水献花罗父老,
吹箫击鼓走童儿。
神风静默云生石,
和气薰蒸雨应时。
顷刻寰区生意足,
从知天地本无私。
当然,这种快乐只能偶尔收获。真正想要克服旱灾,要做的工作还非常多。于谦自己也清楚,身为巡抚,一定要出现在百姓最需要的地方,急他们之所急,想他们之所想。在山西期间,于谦想尽一切办法,多次申请减免山西灾区民众的税粮,并为他们提供资助。
山西对于大明王朝的意义,还在于其是防备蒙古的前沿阵地。在明朝初年,朝廷在东起鸭绿江、西到嘉峪关的长城沿线,设立了九个边防重镇,分别是辽东、蓟州、宣府、大同、太原、榆林、宁夏、甘肃和固原。而大同与太原,正好就在山西。
论及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大同不输太原。北魏拓拔氏正是以这里为京城统一了北方,进而威胁江南。后晋天福元年(936),大同所在的云州,以及幽州(今北京)等共计十六州,都被石敬瑭割让给了契丹。从此,华夏政权就没有了北方屏障。
辽金时代,大同都是陪都西京,有“三代京华,两朝重镇”的美誉,可见其战略地位的重要。
作为文职巡抚,于谦当然不能直接管理两镇的边军,但他对边防事务极为重视。在给朝廷的上疏中,于谦对加强山西边务提出了多项建议,如充实粮饷、分班守卫、安抚士卒、严惩盗卖等。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还特别提及了瓦剌的潜在威胁,认为不可大意,未来战事在所难免。
可惜,朝廷大员都满足于瓦剌的定期朝贡,重点防备的还是鞑靼和兀良哈,对于谦的建议并没有认真对待。但刑部尚书魏源却对这位巡抚另眼相看。他建议于谦以副都御史镇守宣府、大同,参赞军务。
如果于谦成行的话,后来的“土木之变”还会发生吗?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朝廷却认为,于谦在晋豫巡抚岗位上做得很好,并没有调他离开的打算。这么一来,于谦也就只能继续他的两地奔波。
在河南,于谦的生活又是怎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