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地方,穿衣服总是显得怪异的,无论穿得多么少。她穿着统发的胸罩和裤头——洗浴中心大约是世界上唯一给员工们统发胸罩和裤头的地方了。这两样就是她们的工作服。
胸罩是艳足足的大红,裤头则是两侧带透明网纱的黑,这两种颜色的搭配按说应当既性感又精神。但在一群白花花赤裸裸的女人堆里,是谁都不在意的。这性感和精神没了用处,就变得有些灰不塌塌了。
她在第二个床位边,慢慢地搓着手下的身体。慢,因为速度的错觉,也可以看成是细腻和精致。这是一个老人的身体,她们行话里叫“皱”。“皱”是最难搓的。“皱”又分“胖皱”和“瘦皱”。她床上躺着的,是个“胖皱”。相对来说,“胖皱”比“瘦皱”还要好搓些,多少有些肉,能把皱撑得展些。那些“瘦皱”,层层叠叠的,只有皮。不下力,搓不净;下了力,她们又不经搓,会哎呀哎呀喊疼。难伺候呢。
西北风一起,来这里洗澡的人就多起来了。都说是一层秋雨一层寒,对洗浴中心来说,却是一层秋雨一层钱。今天是星期日,是一周里客人最多的时候。这是有缘故的。如果把双休日比作一道玩乐大餐,那一般都是周五订菜谱,周六做菜吃菜,疯欢一日,周日呢就得整理残局。该洗的洗,该睡的睡,总之是收拾锅碗瓢盆的日子。——人的身子可不就是最麻烦的锅碗瓢盆嘛。
这两年,洗浴中心的生意越来越好。以前洗的男人多,把这洗浴中心当成了一个上档次的地方,每人三十八元,二十四个小时,洗完了可以免费看电视、看电影、打麻将、下棋、健身、上网,还可以免费开个房间休息一晚上,连带免费第二天的早餐,又新鲜好玩又经济实惠。后来开洗浴中心的越来越多,生意抢得越来越厉害,就把女人的钱包也瞄上了。女人们账算得细,商家的账也跟着算得细:现在什么都涨价,外面最一般的大澡堂子也得四块钱一张票,全身搓澡另加四块,好歹得八块钱呢。在这里洗环境又好,又不挤匝,即便价钱高些,也高得眉清目秀,不是一笔糊涂账:带按摩每位二十八元,不带按摩每位十八元,十八元里有什么呢?一条毛巾,一条内裤,一双袜子,质量都不怎么好,可总归都是崭崭新的。再加上无限量免费提供的洗发水护发素沐浴液以及搽脸的大宝,还有全身搓澡,蛮划算的。她有几次看到那些洗完澡的女人往脸上搽完大宝又往手上和身上搽,有的还往脚上搽。一瓶大宝六块五,她一个身子搽完,用了半瓶。单这一项,就从十八块里捞回了三块。嗤!
“你儿子这个月的生活费得了吗?”三号床的搓澡工问她。
“唔。”
“什么时候得的?”
“我们是半年一给,早得了。”她有些不情愿地含糊道。其实还没给,她不想说那么多。她也知道对方问也只是为了自己说。
“我那死鬼还没给呢。两个闺女,一个月才给五百。还不按日子给。你说缺德不缺德?五百,够什么吃的?莫不成叫我们娘仨喝洗澡水?”三床的唠叨声有些远去,是绕到了床的那一边,“你还好,一个儿子,给五百,虽说儿子吃得多,可总比我这两个闺女吃五百宽裕。五百,两个五百,一个才二百五,啧啧,说出来好听?”说着三床忍不住笑了,她也笑了。她们手下的两个身体也都笑起来。
“你不会告?”三床的客人说。这是个年轻的姑娘,她闭着眼睛,仰躺在那里,胳膊朝着头的方向全力抻着,有些像仰泳。
“说着容易做着难。丢不起那个人哪。”三床叹道,“就是我丢得起那个人,两个闺女还不依呢。一边恨着,一边护着,也不知道她们是什么主意。”
“亲便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她手下的“胖皱”说。
她一边听着一边将“胖皱”的胳膊折起,露出肘,在肘上圆圆地揉着。是啊,自己那儿子,还不是一样?一边恨着爹,一边护着,不让她说半句不是。但凡他来看他,他就绷着脸,也不和他多说半句闲话。她在一旁看着一根血管出来的爷俩,又解气又堵心。
造孽啊。
“什么时候轮到我们?”一个欢眉溜眼的小姑娘呱嗒呱嗒地跑到她的身边,“我们等得花儿都谢了!”
一群人哗地都笑了。总是有性子急的人,可再急也没有用,这里有这里的规矩。进门时发的那个带着更衣柜钥匙的电子手牌就是规矩,搓澡就是按手牌号的先后顺序来的。
“一会儿就会有人叫手牌号。”她道,“你仔细听着,叫到你,你就可以来了。”
“还得多久啊?”
“很快。”
丈夫姓花,是她一个厂里的推销员——已经是前夫了,她还习惯把他当成丈夫。当初找他的时候,母亲不太愿意,先挑剔工作,说推销员没几个本分的,完了又挑剔姓,说:“姓什么不好偏姓花?花不棱登的。将来有了孩子,取个什么名儿好?花灯?花边?花粉?花卷?花砖?花菜?花椒?花柳病?怎么叫都难听。”瞧瞧,连花柳病都诌出来了。她的心已经对花开了花,就不乐意了,顶撞母亲道:“不是还有花云吗?还有花木兰呢。还有花木莲。”她就是要欺负母亲不识字。
“花云、花木兰我知道,那花木莲是哪个?”母亲果然糊涂了。
“花木莲嘛,是花木兰的姐姐。”她笑了。
要死要活地跟了姓花的,心甘情愿地被他花了,没承想他最终还是应了他的姓,花了心,花花肠子连带着花腔花调,给她弄出了一场又一场的花花事儿。真个是花红柳绿,花拳绣腿,花团锦簇,花枝招展,把她的心裂成了五花八门。起初都是她闹着要离婚,他不肯。到最后一次,他先提了离婚。他一提她就傻了。雷打千遍,要下真雨,她这才知道自己没有雨伞,没有雨衣,连屋顶也是漏的。但她硬生生地赌着一口气,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儿子房子都归她,另加三万块钱的存款。他说他净身出户。——连厂里的工作都辞了,说去开店做生意。可他们离婚刚刚一个月就听说他又买了房子结了婚,那女人比她小十岁。后来她才拐弯抹角地知道那个女人早就跟上他了,他们结婚的时候,他们的女儿都上幼儿园了。
儿子叫花岩,那个女孩儿该叫什么名字呢?花朵?花瓣?花篮?花蕾?花鼓?没事的时候,她会瞎想。想着想着便会笑自己,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不错了,还寻思人家。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喂,你知道吗?老八的男人也有人了。”三床说。
“知道。”她昨天就听说了。老八是八床。丈夫是个出租车司机,搭上了个开卫生用品店的女人。
“一个卖卫生纸的,他一个男人家,怎么就和她混到一起了!我说老八:我要是你,就一把火把她的店给点了。都是纸,好烧着呢。把那个小婊子的毛都趁势烧干净!对这些人,不能手软。你就是太软。离什么离?揪住他,别丢,拖也拖死他!”
“那不也拖死了我?”
“傻呀。他找,你不会也找?你就是不找,也得和那个女人当面锣对面鼓地闹一场出出气才是!就这么鸦没雀静地离了,我啥时候想想都替你窝囊!”
她笑。是啊,她也觉得自己窝囊。知道丈夫给自己藏了这么多猫腻,她也没有去闹。她对自己说:你就是去闹了又能怎么样呢?能把丈夫铁了的心回回炉熔回来吗?当然,也是不会闹,不敢闹。这场拔河比赛,那母女两个赢了他们母子两个。她没分量是自然的,可儿子终归是个儿子呢。能让丈夫狠下心撒开手,可见那女人有多么厉害。
就这么着,她就轻轻易易地放过了丈夫和那个女人,直到现在,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一面。好事成双,祸不单行,离婚不久,她就下了岗,五万块的包赔费拿到手,她赶紧存到了银行,三年期。儿子今年才上的高一,三年过去考上大学,这笔钱正好派上用场,还能多出万把块钱的利息。没了远虑,还有近忧。五百块的生活费就是吃馒头配萝卜条也不够,亏得她还能打能跳,就使出了浑身解数去挣。儿子一天三顿饭少不了,这三顿饭也把她的时间切成了三截。于是她上午去做钟点工,下午去超市卖菜,晚上来这里搓澡。
放过了别人,她没有放过自己。有一段时间,儿子迷上了网吧,三天两头偷她的钱逃学去上网,她怎么苦口婆心地劝都没有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又恨儿子又恨自己,留了遗书,晕着胆子用水果刀割了腕。刚好母亲去给她送饺子馅,把她抢救到了医院。来看她的人说得最多的就是三个字:“想开些。”母亲也是这三个字。她耳朵都听出茧来了。那天她对母亲嚷:“想开些,想开些,谁不知道想开些?!你们告诉我怎么想开些!”母亲不说话了,呜呜地哭。她也呜呜地哭。天知道她是多么想想开些啊。可挨个儿去找碰到这种事的女人们问问,哪个是想想开就能想开的?谁有这个本事?
现在,她的手下换成了个中年女人,她们行话里叫“棉”。这样的女人偏胖,肉又松,面积大,质量差,一搓起来就全身晃,可不跟棉花似的?这是小小的肉的海,这儿凹,那儿凸。搓凹的时候,凹的会更凹。搓凸的时候,凸的会四处流淌。因为肉不定型,“棉”的犄角旮旯还特别多。不过这样的女人也有她的好处,身体既是走了样,就很在意皮肤。就给了她机会。
“哟,你这皮肤多好啊。”她郑重地称赞,她的称赞因她的郑重而显得越加诚恳,“这好皮肤,可是不多见呢。”
“干。”“棉”说。
“冬天哪有不干的?皮肤都缺水。”
“洗澡不就补水了?”
“那不一样。洗澡补的水太浅,就像渴的时候喝了口水,却只在嘴里漱了漱,又吐了出去。要补,得深补。蜂蜜,牛奶,都行。我仔细地给你按摩一下,肯定吸收得可好。”她的口气清淡又随意,“咱这里有纯天然无污染的蜂蜜,要不,一会儿推一个?”
“那就推一个吧。”
她表面不动声色,手更加体贴地游走着,心底却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起先,她是不爱说话的,后来渐渐地就说开了。不说不行。一是整天闷闷的,别人看着别扭,自己也觉得和别人格格不入。合不了群,就孤单生分。二是不说话就只能搓平常的澡,她们行话叫“普搓”,一个普搓她们只能抽三块钱。平日里一晚上也就普搓十来个,周六周日再多出十来个,一个月就千把块。可要是能说动客人推个牛奶蜂蜜海藻泥,把这个收入和洗浴中心五五开,那就能多挣个一二十块,值多了。有那么几次,她还推销出了她们能力之内最贵的美容保健套装,提了三十块钱呢。老话道:会说能当银钱花。挣这个钱自然有运气的成分,更多的却是话里绕的功夫。认清了这个理,她就开始下这个功夫。还特意买了几本书研究。想向别人传道,自己先得懂经嘛。
当然,这事也得看菜下碟。来这里洗澡的女人要说日子都过得宽松,可人和人还是不一样。有的人躺在床上,浑身上下紧紧巴巴,打眼一瞧就知道是头一次来。给她们搓澡的时候,她们的神经也是紧巴的,总是赶趁着她的手。她的手还没搓到胳膊呢,她们的胳膊已经抬起来了。还没搓到膝盖呢,膝盖也已经弯出来了。这样的人,她的手劲儿轻些重些,她们都不说什么。她也不问。而有些人呢,就舒舒展展软软和和地躺着,一望而知是常客,等着她的手来调停。随她搓哪儿,随她怎么搓,都是一副自在的架势,就是手劲儿上有讲究,她要时刻地问轻不轻?重不重?背上要不要多按几巡?小腹要不要多按几圈?特色补养的那个钱,多半都是赚在这些人里。而这些人里又分几种:利落着口气要补贵的,那是有人买单,自己不掏腰包,大都是官太太。花钱的时候便有一股威风凛凛的劲头。仔细把价钱和功效问个明白才补的,是会过日子的精明老板,做生意的多些。在补不补的问题上犹豫半天才下决心的,约略都是些光景刚刚开始改观的小家妇人。
因为眼明心亮,她只要开口,建议的成功率就很高。熟客虽然很少,且绝大多数人都只是一次交易,但对她来说,也就够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只要她这个营盘在这儿,只要有流水的兵,只要兵们的水能流到她的荷包里一两绺儿,就总能让她和儿子的日子活泛一些。
“海!来这张床!”一个年轻女人在二号床上躺下,朝刚才催问过的小姑娘叫道。小姑娘正在池里玩,闻声滴滴答答地跑了过来,一下子就爬到了三床上。
小姑娘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她们行话里管这种客人叫“水”。可不是水吗?从头到脚,从眼睛到指甲,哪儿都嫩生生水灵灵的。搓“水”的时候,她们是格外愉快,也是格外小心的。一是“水”身上不藏泥,一搓就净,既省力,钱也不少拿,搓得精心些是应该的。二是生怕手一重就把“水”搓干巴了,搓疼了,搓跑了。三呢,她们都喜欢和“水”说话,和“水”说话最有趣。
“多大了?”三床问。
“再有一个月就七岁了。”
“叫什么名字?”
“你猜。”
“那可不好猜。你这不是让我大海里捞针嘛。”
“嗳?你这句话里就有我的名字。”
“针针?”
“还线线呢。”小女孩大笑起来,“海,大海的海。刚才我妈都叫我了。”
“我还以为你妈叫的是‘嗨’呢。”三床也笑起来。搓着她一鼓一鼓的肚皮,“怎么取个男孩子名儿?”
“又没有规定女孩儿不能用。有个唱歌的女歌手还叫祖海呢。”小姑娘嘴巴真是麻溜。
“上学了?”
“嗯,一年级。”小姑娘咯咯咯又笑起来,“痒!”
年轻的母亲一直闭着眼睛。她顺起她的胳膊,把腕上的玉镯摘下来,放到一边的塑料高凳上。
“镯子成色看着挺不错的。”她说。其实她不懂。不过,好话不蚀本嘛。
“嗯。岫岩玉。”女人说,“孩子爸爸出差给买的。”
“能经常出出差,多好。出差了还想着你,多知道疼惜人。”
女人嘴角微微一扬:“早两年就辞了。自个儿单干。”
“单干也好。一心一意给自己挣,肥水不流外人田。”
……
女人扬着的嘴角一直没有放下。好话谁听着都受用啊。
“爸爸亲还是妈妈亲?”三床还在逗着女孩。
“唉,我都多大了还问这个。”小姑娘皱了皱眉,“能不能说点儿新鲜的呀?”
“新鲜的我们不懂,你说说我听。”
“好,那我给你讲几个脑筋急转弯吧。”小丫头来了兴致,“有一个人边刷牙边吹口哨,你说他是怎么做到的?”
“练出来的呗。”
“他刷的是,”小丫头得意地绷绷嘴,“假牙。”
周边搓着和被搓的人又一起笑了。母亲侧过脸,甜滋滋地看了女儿一眼。
“一头牛头朝东,朝右转三圈,朝左转两圈,再朝右转三圈,它的尾巴朝哪儿?”
“嗯……让我想想。”
“想什么想?朝下呀!”
……
在笑声里,她把目光投向对面的淋浴区。哗哗的水流下,全是赤裸的身体。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每一个成年的身体上,都有那么几处黑。从黑发,到腋下,再到大腿根儿。小时候总是不明白:女人为什么是女人?为什么女人长大了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现在总算是明白了:没有为什么,女人就是女人。女人长大了就得变成这个样子。常常地,她搓着不同年龄段的女人的身体,从几岁、十几岁、二十几岁,到四五十岁、七八十岁,她就会有些恍惚。仿佛这些人都是一个人,也仿佛就是自己。于是,恍惚中,她的心里会涌起一阵阵莫名的酸楚和怜惜。
女儿搓完半天了。她把母亲才搓了一半。这是个典型的少妇的身体,她们行话里管这种女人叫“瓶”。真的是瓶呢。瓷实的肉,流畅的曲线,怎么看着都像瓶。这样的瓶插着女人的花,也插着男人的念想。“瓶”的乳房饱满、圆润,如鼓胀的碗一样反扣在那里。她的手搓她的乳房时,能感觉到海绵一样丰柔弥漫的弹力。这样的身体几乎没有褶皱,是好搓的。不过,也有让她费力的地方,就是泥藏得深,得搓两遍甚至三遍。这满月一样的身体生机勃勃,连污垢也是生机勃勃的,灰白色的泥卷一层层涌上,似乎永远也搓不完。直到搓到她们的皮肤都红通通了,才有些干净的意思。
她又开始搓她的背。这个背光洁得如家里的小案板,可以用来擀面条。她也有过这么光洁的小案板似的背啊,当年使得丈夫那样爱不够,在前面要过她,又在后面要她。她不肯,他就猴子般地缠在她身上求着她。
“你怎么回事?搓着我头发了。”客人说。
她回回神,将客人散乱下来的发丝绾上去,继续搓。已经十点了,洗浴的人还在不断地涌进来。看来今晚得搓过十二点呢。
没有比她们这一行能够见识更多的人体了。下午,她在熙熙攘攘的超市里看穿衣服的人;晚上,她在熙熙攘攘的大澡堂子里看不穿衣服的人。白天她看人的奇装异服;晚上,她看人的奇身异体。有一个女人,浓密的体毛从肚脐眼一直连到私处,让她搓澡都没办法下手。有一个女人除了头发全身寸草不生。有一个女人两瓣屁股,一瓣大,一瓣小,一瓣扁,一瓣圆。有一个女人上身黑下身白,有一个女人前面红后面黄,有一个女人的两只乳上都刺着玫瑰,有一个女人的背上文着一只老鼠……更多女人的体征是在小腹,两道疤痕,不是横的就是竖的——剖宫产的印记。有一次,她在一个女人的下颌摸到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硬核,那女人告诉她:她刚做了下颌吸脂手术,把双下巴吸掉了。还有一次,她在一个女人的乳房边上摸到了一坨怪异的软体,那女人告诉她:这是假胸,里面垫了硅胶。嘱咐她轻一点儿。于是当她又一次在另一个女人的乳房边摸到硅胶的时候,她很自然地就把手放轻了。那女人要她重些,她说怕压坏里面的硅胶,女人勃然大怒道:“你胡说什么?什么硅胶?我是货真价实!你一个臭搓澡的,要你干什么你干就是了。穷嘴呱嗒舌,有你说话的份儿?”
本来她想忍。这一行好听些叫服务性行业,不好听些就是伺候人的行业。伺候人也就是一个字:忍。一般般的气,比如手重了手轻了被呵斥几句,人多的时候等搓澡的工夫长了发些牢骚,都在情理之中,能忍也就忍了。“忍气免伤财”,她也是说四将五的人了,这个道理怎么会不懂?懂了就好,将那些恶声恶气恶言恶语如她们身上的油泥一样搓下来,被水哗啦啦地冲走,也就罢了。可是那天,她不想忍了。“搓澡的”就中了,凭什么骂还加个“臭”字?她哆嗦着嘴唇回敬那个女人:“再臭也比你的嘴巴香!”
“啊哟,你这么香怎么不摆到香水柜台去卖,在这里下力气给人搓脚摸屁股?这是祖坟上烧的哪一炷高香修来的福分?”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女人的薄嘴皮子如刀,把十几个搓澡工的脸都割出了血。于是这些个搓澡工都住了手,围过来和这个女人理论,女人开始还死鱼一般瞪着眼犟着嘴,到后来也怵了,灭了气焰,灰溜溜地下了床,走了。
那天晚上下班之后,她把一帮姊妹们拦住,请她们吃了夜宵。不过是到一个大排档点了几个小菜,一人一碗馄饨,一小杯啤酒,可她们都喜悦得什么似的,笑声顶得大排档棚布上的红蓝条条一鼓一鼓,直冲向天空。
“推个牛奶。”终于搓完了。女人躺着不动,说。
“噢。好。”
乍看都是赤裸的女人,仔细看却不一样。肤色肥瘦高矮美丑仅是面儿上的不一样,单凭躺着的神态,就可以看出底气的不一样。有的女人,看似静静地躺着,心里的焦躁却在眉眼里烧着。有的女人的静是从身到心真的静,那种静,神闲气定地从每个毛孔冒出来。有的女人嘴巴啰唆,那种心里的富足却随着溢出了嘴角。有的女人再怎么喧嚣热闹也赶不走身上扎了根的阴沉。更多的女人是小琐碎、小烦恼、小喜乐、小得意……小心思小心事不遮不掩地挂了一头一脑,随便一晃就满身铃铛响。
见的多了,听的也就多了。女人光着身子躺着的时候,心也常常是光着的。搓个澡半小时的工夫,总有些憋不住的女人要说些什么。偌大一个城市,在澡堂子里川流不息,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知道谁,多半以后谁也见不到谁,那说说也就说说了。有一次,一个女人对她讲她和小叔子睡了觉。说她自打过门,小叔子就开始缠她。她拗不过,就给了他一次。有了一次就有两次、三次,乃至无穷次,刹不住了。她一直以为丈夫不知道,后来才知道丈夫也是知道的。然而知道也就知道了,日子还是糊糊涂涂地过了下去。还有一次,她给一个年轻女人搓澡,那个女人满身都是刚刚褪去疤痕的伤印。她告诉她:她是一个小姐,这是被客人虐待的。她是笑着告诉她的,说疼虽然疼,疼里却也有快乐。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她朝她打了个榧子:“说了你也不懂。”还有什么事呢?丈夫比自己年龄小,晚上贪,例假也不放过,让她的妇科病从没断过。不过也好,省得去外面闹。炒基金大赚,股票大涨,昨天在大户室却亲眼看着一个熟人脑出血猝死。还有一次,她听两个老师模样的客人聊天,一个感叹人生如梦,一个感叹良宵苦短。人生如梦的意思她是明白的,良宵苦短是什么玩意儿呢?她小心翼翼地请教客人,客人笑道:“良宵嘛,就是美好的夜晚。良宵苦短嘛,意思就是美好的夜晚总觉得是短暂的。”她点点头:长见识啊……形形色色,色色形形。搓澡工这样一个低微的职业,却因为短暂地亲近着她们的身体,便让她们的话都如身上的水一样,有了向下流淌的欲望。
她越来越喜欢这里了。听着客人们的闲言碎语,和这些个搓澡工说说笑笑,一晚一晚就打发过去了。等到客人散尽的时候,她们冲个澡,互相搓搓,孩子般地打打闹闹一番,回到家,倒在床上就睡到天亮。如此这般,夜复一夜,虽然累,却因为有趣,因为挣钱,居然也眨眨眼就过去了。——良宵苦短,真个是呢。
逢到有什么好事,比如发了薪水,比如儿子测试的名次又靠前了,她的心情就会更好,简直是想什么什么好。看到了比自己好的,她会想:还有这般好过的,说不定自己也能过成这样吧。日子还有奔头呢。看到了比自己差的,她就想:这外光里涩的日子,还不如自己呢。看来自己的光景还不错。看到那些不好不坏的,她就想:这世上的人和自己都差不多吧,自己能随个大溜,这不也挺好的嘛。就是丈夫的事也不那么可恨了。虽然让她落了个孤儿寡母,可那是个什么丈夫?离了就离了,不可惜。他另找就另找了吧,他享他的花花福,自有人替她来受他的花花罪。她不信他狗改得了吃屎。现在的日子虽然不宽展,却也有房子住,银行里还有七八万的存款,自己还挣着一两千的活钱,儿子每天都能吃上荤菜,换季就有新衣,也不是太没办法。最要紧的是自己身子好,能兼着几份差,儿子也越来越懂事,知道学业上进——那次割腕不但没有死成,还戒了儿子的网瘾,开了他的灵窍,真真是天照顾呢。
渐渐地,她就觉得她的心似乎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如同母亲劝自己的一样:想开了。这个开从哪里开的,怎么开的,似乎还不明白,但开是肯定开了的。
开了就好。心好了,手也好。心随手动,她搓澡搓得自然就越发轻快。一个又一个身体在她手下娴熟地翻动,脖颈、肩胛、乳房、肋骨、后腰、大腿根儿、小腿背儿、脚指头、手指缝儿……手到之处,泥垢滚滚而出,白花花的肉体前,她居高临下,是技法超群的医生,是手艺出众的厨师,是胸有成竹的导演,是指点江山的统帅,是不可一世的君王。在一个又一个身体的间隙,她用水盆冲洗床面。飞翔的水珠顺着她甩开的双臂在床面上跌落,瀑布一般欢流下去。这短短的一两分钟,是她喘气休息的唯一空当。她会长长地直一下腰,吐两口气,然后,把身体再次弯下去。
“妈,你什么时候能好啊。”小女孩又过来催的时候,她刚刚给女人涂满牛奶的身体按摩完最后一把。
“去把手机拿出来,让我给你爸打个电话。”女人把湿漉漉的手牌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接过手牌,蹦蹦跶跶地朝更衣室的方向跑去。很快就回来了。走到女人身边,却没有把手机递给女人,而是自己嘀嘀嘀按了一通号码。
“爸,你洗好了没有?”又将脸转向女人,“他早就洗好了。”
“让他在外面等我们。”
小女孩向手机转述了妈妈的话,很快便把小嘴噘了起来:“爸说他不等我们,我们太磨蹭,他要先回家。”
“他敢?!”女人淡淡地说,一边朝淋浴那边走去。
“爸,你敢?!”小女孩跟在女人身后,对着手机嘻嘻笑着。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女孩的神情愈加放肆起来,清脆的童音高亢激越,“花志强,你敢?!”
她站在那里,一瞬间,怔了怔。手停住了。整个澡堂子都静下来,在她心里。所有的水都没有了声音,就像她身体内所有的血都停止了流动。
是她。就是她。那个女人。刚才躺在那里的,就是她。刚才搓澡时的细节一下子涌到了她的脑子里,争先恐后,摩肩接踵,把她的头都要挤炸了。她感到一阵阵恶心。她想吐。她捂住眼睛,捂住嘴巴,但是没用。记忆中那女人的身体闪着冰一样雪亮的光,朝着她刺过来,刺过来。
她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了力气。在坐下去的瞬间,有什么东西硌了她一下。她把那个东西摸索到了手上。
是那个女人的玉镯子。
这个可恶的女人。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女人。这个抢走自己丈夫的女人。这个狐狸精、贱人、骚货……她想骂,什么都想骂,却一个字都出不了口。这些话都在喉咙里挤成一团,交通堵塞。
“二床。”有人叫她。她不应。三床叫她,她也不应。三床和四床走了过来,摸了摸她的头,问她怎么了,她还不应。五床刚刚搓完一单,替她把客人接了过来。三床和四床着急地晃着她,其他的搓澡工也询问着向这边走来。在众人的围绕中,耀眼的冰光终于黯淡了下来,她抹了一把脸。
“累了。”她说。
三床和四床把她从凳子上拽了起来,让她赶快冲澡回家。她茫茫然地走到一个淋浴格内,打开开关。温热的水流顿时倾头而下,却似乎和她的身体毫无关系。她低头看看自己,这才发现胸罩和裤头没有脱。
这是她的身体,比那个女人衰老十年的身体。这个身体和那个身体都和同一个男人的身体有关。不同的是,这个身体是旧居,那个身体是新房。这个身体过去得到的爱抚,那个身体如今正在得到。这个身体今晚还给那个身体搓了一个昂贵的澡,回去之后他们就会有一个不折不扣的良宵……那个身体一直在羞辱着这个身体,从过去,到现在。
有说话声响起。不用看她也知道,是那个女人。她就在她隔壁的格子。她盯着旁边的盛物架,里面都是洗浴用品:飘柔洗发水、东洋之花洗面奶、力士护发素、隆力奇沐浴液……飘柔的瓶子最大,两千毫升的量,有四五斤重,砸下去能不能砸个包?或者干脆就揪住她头发打?她的头发挺长的。她要是开打,那帮姊妹们一定会帮她,她不会吃亏的……打!打!
她一拳头捶在雪白的墙砖上。她想不开,想不开,想不开。以为自己已经想开了,可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还是没有想开。有什么在冲撞着她的心,像洪水,又像岩浆,一浪一浪,一波一波,眼看就要把她撞破了。
撞破了,她也就好了吧?就像一个脓疮,挑开了,把毒挤出来,也就好了吧?
花洒里的水噗噗地落在她的身上,汇成一条条溪流。她的泪水混在溪流中倾泻而下。真没出息!你他妈的真没出息!她骂自己。该哭的人在隔壁,你哭个什么劲儿?!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所有的委屈都跟着水哗哗地奔流出来。她背对着浴池,面朝墙壁。没人听见她抑制不住的低声的呜咽。没人看见这个女人的表情。只能从她的红胸罩和黑裤头判断出,她是个搓澡工。
她直直地站在那里,如一棵立正的树。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止住泪,转过身,又看见了那个女人。
女人冲好了。女人来到了化妆镜前。女人取了一支一次性牙刷。女人打开牙刷。女人挤出牙膏。女人刷牙。女人叫女儿过来刷牙。女人刷了两遍牙。女人用毛巾去擦嘴角的余沫。女人上了一趟卫生间。女人又回到另一个淋浴格里冲了一遍澡。
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女人,没有动。
女人就要走了。
女人和孩子走到了门厅处。
她忽然感觉到了手里的异样:她还拿着那只玉镯。
女人和孩子各取了一块浴巾,换了拖鞋。
水流中的玉镯看起来晶莹碧透,鲜绿无比。她紧紧地捏住这只玉镯,似乎要把它捏碎。——可是,她拿着这只镯子干什么呢?她忽然明白: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得把这只玉镯子还给她。她不能让这只玉镯子留在这里,留在今晚。决不能。
但她不能送到她手里。
她要让她自己来取。
她得叫住她们。
然而,怎么叫呢?叫孩子还是叫她?叫“花海”还是“花海她妈”?
她不知道。
没有时间了。她们就要消失在门厅那里了。雾蒙蒙的水汽中,她顿了顿,终于高高地举起了那只镯子,仿佛举起了一个饱盈盈翠生生的句号。然后,她使出了全身的力量,朝着两个即将转弯的身影喊道: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