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水是从前门进去的。一进去,她就知道自己走错了。不该走前门的。不过都快二十年没进过教室了,也难怪。校园里刚刚响过标志着上课的音乐钟。钟声消逝的瞬间,世界总是格外安静。全屋子的人都顺着开门声齐刷刷地看着她,那么多粉扑扑的小脸蛋哪,头发都一般般地黑,眼睛都一般般地亮,都明铮铮地照着她,仿佛每个人的眉毛下都点着两盏小灯,把她照得都有些恍惚了。
她的富丫头,在哪里呢?
“您是谁的家长?”传来一个仿佛被熨斗熨过似的平展的声音。刘小水闻声转向讲台,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正微笑着看着她,一脸的礼貌和知识。
刘小水有些慌了,她道:“哦,富丫头……余富。”
老师笑了,孩子们也都笑了,叽叽喳喳地一起朝一个角落看去,一屋子的小脑袋在转向的瞬间形成了一个漆黑黑的目光通道,刘小水的眼睛顺着通道溜过去,就在通道的终点看见了富丫头。富丫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趴在了课桌上,一边小声道:“去,去!看啥呢看?!”
“请在后面就座。我们马上要开始上课了。”老师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把脸转向孩子们,“同学们,请打开课本,翻到第 121 页,今天我们学习第 21 课《真想变成大大的荷叶》……”
窸窸窣窣的翻书声波浪一般响起,总算没有人看自己了。刘小水松了一口气,连忙朝教室后面走去。孩子们坐得可真挤呀,过道可真窄呀。刘小水侧着身子,将手里的袋子高高地拎起来,走到最后,左右瞅瞅,没位子。她转脸又去看她的富丫头,富丫头冲她努努嘴儿,哦,在富丫头的身后,最靠南的窗户边儿,有一个小小的凳子,那是富丫头给她留的呢。她连忙挤过去,坐下来。
富丫头扭头看了看她手里的袋子,用眼睛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才又转过身去。老师已经开始朗读课文了:
夏天来了,
夏天是位小姐姐。
她热情地问我:
想变点儿什么?
……
刘小水笑了。这写书的人可真会写。女老师很年轻,齐刘海,马尾辫,一对小酒窝时隐时现,皮肤很白,阳光似的那种白。上身一件黑毛衫,下身是条黑裙子,颈上绕搭着一条白丝巾,看起来素净俏丽,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仙气儿。声音也好听,清清爽爽,甜甜脆脆。那个味道,让刘小水不由得想起一道自己调拌的拿手小菜:凉拌萝卜皮儿。
窗户台子不高。刘小水把右胳膊支在窗台上,又把脸支在手上。阳光透过窗户,罩住她的半边身子和半边脸。阳光很好。她不由得把整个脸都转了过去,凑向这阳光。这阳光像什么呢?阳光就是阳光。她知道。可坐在教室里,她就不由得想起上学时候老师叫自己造句的情形来。比喻句,拟人句,排比句……这阳光,到底像什么呢?像温热的酒吗?像薄薄的丝绵吗?她的眼睛眯起来,感到自己的眼皮儿先是一阵炫亮,然后慢慢被点燃了,一点点地热起来,红起来,热得越来越深,红得也越来越深……
她打了个盹儿,从袋子里取出一个“甜蜜蜜”,放进嘴巴里。平日里劲儿不足的时候她就往嘴里放块“甜蜜蜜”。甜物能领精神。“甜蜜蜜”的老名字叫“梅豆角”。今儿一早起来,买了菜,将小菜的料都备齐了,她就开始揉面、熬糖、擀角、灌浆,一直炸到这会儿……七斤面能炸出十斤梅豆角。在县糕点厂当工人的时候,这是刘小水最会做的甜点,她炸得真是好呢,一个个饱嘟嘟的,真像熟透了的梅豆。最开始在燕庄卖这个东西时,她还沿袭着老规矩,叫它梅豆角,卖得不怎么好,每天只有四五斤的量。后来还是富丫头说她学校附近有个摊子卖的也是这,人家却不叫梅豆角,而叫“甜蜜蜜”,人家就卖得好。“洋气得很呢。有个电影,有个电视剧,还有个歌儿,都叫《甜蜜蜜》!”富丫头说。她想了想,也就改叫了“甜蜜蜜”,一下子就卖到了每天七八斤。
当然,今天手里这一大袋可不是给自己当零嘴儿的,是给老师带的。家离学校不远,两站路,富丫头已经在这儿读两年书了,每学期都有请家长来听的公开课,她是第一次来。她这次要不来,富丫头说她就真生气了。“不跟你玩儿了。”富丫头说。富丫头现在是班长了,家长不来,就格外没面子。“班长要给同学们做榜样,你是班长的家长,也该给同学们的家长做榜样。”她吧嗒着小嘴说。
于是,她就做榜样来了。榜样没做成,先用迟到给富丫头的面子打了个巴掌。这事儿弄的。
教室是三间。有暖气,有空调,讲台右边是台饮水机,饮水机上方是台大电视。刘小水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不由得笑了:当然没有水印子。怎么可能有水印子呢?这省城的学校,怎么会跟她当年读书的村小一样,滴答滴答地漏雨呢?倒是密密麻麻的一堆灯管,她数了数,十八根。富丫头说天阴的时候老师就会全部打开,整个教室就雪亮雪亮的。
课文也不一样了。二年级,自己那时候学的是什么课文来着?《你办事,我放心》?《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爱北京天安门》?《董存瑞炸碉堡》?《小英雄雨来》?《小萝卜头》?《八角楼上》?《鸡毛信》?《我的战友邱少云》?《草原英雄小姐妹》?《一件珍贵的衬衣》?《飞夺泸定桥》?《十里长街送总理》?……似乎除了英雄就是领袖,都是些响当当的人物。对了,还有动物,《乌鸦喝水》《小猫钓鱼》《小马过河》《小猴子下山》《小白兔与小灰兔》……富丫头一年级的课文她也看过,第一篇就把她镇住了,叫《人有两个宝》,只一遍她就背了下来:“人有两个宝,双手和大脑。双手会做工,大脑会思考。用手又用脑,才能有创造。”没事的时候,她就喜欢在心里默背这篇课文。越背越觉得人家怎么说得那么好哇,怎么就好像把所有人一辈子的事都说清楚了似的呢?
忽然,她觉得肩背有些酸痛,牵扯得心里也有一块地方软软地酸痛起来。就是这样。一闲下来,那些平日里躲着的毛病就来了,所以除非睡觉,她一般不让自己闲下来。干活的时候不过是身子累,闲下来的时候却是心累。
……
我想变透明的雨滴,
睡在一片绿叶上;
我想变一条小鱼,
游入清凌凌的小河。
……
刘小水又笑了。变成雨滴?这倒是自家男人说的话呢。是他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机械厂紧挨着糕点厂,他就在机械厂上班。上班的时候是厂挨厂,下班的时候是村挨村,前后脚在一条路上走,每天都挂个面儿,就是没说过话。那天她下了班,走到半路上下了小雨,春末梢的雨,不冷。她正骑着车,忽然他就赶了上来,和她并排骑着车,还是不说话。一直不说。雨下得真是静啊,路边的田野绿得也静,她的心都跳到脸上了,也快到分手的路口了,他才说:“我想变成雨。”然后,他便贼一般慌慌张张地走了。刘小水愣在雨里。他想变成雨?变成雨干什么呢?去浇地?到底什么意思呢?莫不是神经了?脑子有毛病?她反复思忖着,最后都疑心自己听错了。回到家里,娘在门口迎她,接过车子就埋怨:“也不快点儿骑,小雨怕慢路,你看你,一身雨!”一瞬间,刘小水忽然明白了他的话,她湿淋淋地扑倒在床上,笑了起来。
然后呢,然后两人就成了家,他可不就是一条鱼了吗?只是他这鱼可不是小鱼,怎么说呢?该是电视上看过的鲨鱼吧?猛着呢。多少个夜晚,他凶巴巴的,像要撕吃了她一样……在他身下,她可不就成了一条河吗?
再然后,他们在县城安了家,生了儿子余钱,两人的厂子却先后关了门。都不甘心回去,又想再要个孩子,就一窝子来到了省城,扎根在了这名叫燕庄的城中村。燕庄多的是他们这样的人家。“为的就是两个字:计和生。”房东大姐说,“是躲计生,也是讨生计。”
如今,一晃都八年了。
……
我想变眨眼的星星,
我想变弯弯的新月。
最后,
我看见小小的荷塘,
真想变成大大的荷叶。
……
老师还在念。不,这一句她不喜欢。她隔着富丫头的脑袋,远远地看着她的课本。课本上还画着几片绿绿的荷叶。这荷叶她也不喜欢。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她看了一眼手里的“甜蜜蜜”,两斤的分量是有的,一斤卖三块半,这一袋子“甜蜜蜜”值七块钱。昨儿她跟富丫头商量了,富丫头立马就说:“你可别丢我的人!”她气噎了半天,才想起来问:“怎么就丢你的人了?你是嫌这东西土气,不值钱?”富丫头说:“我不喜欢你送礼!太低塌!”——“低塌”是老家的方言,刘小水估摸放到书面上,应该约等于卑微,或者是贱。
她又看了一眼这一袋子的“甜蜜蜜”。七块钱的东西,说到净本儿也就是五块。做生意时间长了,她见一样东西就爱算算本儿算算利,成了习性。没法子,活一天就得跟钱打一天交道。柴米油盐,房租水电,进货卖货……每天一睁开眼,就得想着今天得挣够多少才算有了自家的本儿。自家的倒也罢了,好歹心里有个谱儿,最怕的是额外伸来的那些个手——娘家的,婆家的,亲戚的。“在省城都开着买卖呢,手头活便……”是呀,手头是活便,可锅再大也搁不住窟窿多呀。都以为她有钱,她哪有那么多?暑假里,儿子余钱帮她做生意,在夜市上算账算得飞快,边算边对她说:“妈,你给我起的名字可真好,人人都离不开。你仔细听听,谁说哪句话不带个钱?”
她就留出一只耳朵,一听还真是。
“烩面多少钱?”
“三块。”
——这是烩面摊儿上的。
“老板,多搁点儿醋!”
“不是我心疼醋钱,再搁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这是酸辣粉摊儿上的。
“老板,来,帮我们照张相!”
“中啊。再挤一挤,再挤挤,好咧,说:茄——子——”
——这是麻辣串摊儿上的。刘小水暗暗寻思:这几位可没说钱。可好像就是为了驳她,一个女孩子顿时叫了起来:“说什么茄子啊,早就OUT(过时)了!现在流行说的是:抢钱!我们一起来说:抢——钱——”
有一段时间,她总是收到假票。一张假票到手,一天就白忙活了。小本生意,这个亏他们真是吃不起。于是每天晚上忙完了,她就开始练功夫:摸钱。她闭上眼睛,像瞎子一样摸。五毛也就算了,一块的就不能放过。练到最后,她的眼前开始飘着一张张的钞票:绿色的,紫色的,月蓝色的,土黄色的,绿色的,红色的……钞票上的头像她可是太熟悉了:穿着中山装,看着右前方,微微笑着。他笑得可真和气呀。刘小水忽然发现,钞票上的人不仅笑得和气,还笑得活泛泛的,嘴角还会动呢。票子就在她眼前飘着,本来有心想抓,可她看着伟人的笑,就不敢了。她心里真痒痒。又没有人看见——这可是她的梦啊,她的梦可没有旁人进来呀。她刘小水就有这个本事,在梦里还知道自己是做梦。既然是梦,反正是梦,那抓一把应该没关系吧?她看看左右又看看前后,都是一团团浑浑噩噩的雾,像在掩护她似的。她就壮了壮胆子,冲着钞票伸出了手……
胳膊被狠狠地捅了一下,刘小水一激灵,睁开了眼睛。
“妈!”在一片喧闹的读书声中,富丫头小声呵斥。刘小水笑了笑。她捏出一个“甜蜜蜜”,又放进了嘴里。旁边一个穿裙子的女家长斜了她一眼,轻轻道:“上课不准吃东西。”
刘小水停止了咀嚼。她紧紧地绷住嘴巴,将“甜蜜蜜”默默地含住,含到后来,腮帮子都有些疼了。
“请注意,坐正了!挺直了!安静了!”老师绷紧了嘴角,带着一点点微笑,静静地看着教室。教室马上跟着老师静下来,仿佛老师的静是一个神秘的旋涡,能吸进去全班的静。突然间,老师说话了:“下面我们开始开火车!哪一组先当火车头?”
“我们!”
“我们!”
“我们!我们!我们!”
孩子们举起的手臂如一片突然生长出来的小树林。孩子们的叫声如树林里叽叽喳喳的小鸟。老师把右手的食指竖在唇边,用口型做出一个“嘘”,然后笑道:“第一组!”
一小撮孩子们发出一阵胜利的欢呼。
老师又环视了一遍教室,郑重其事地张开了嘴巴:“热——”
“热乎乎!”——“热门!”——“热天!”——“热水!”——“热菜!”——“热汤!”——“热烈!”——“热心!”——“热心肠!”……
听着听着,刘小水就明白了,原来是接力组词比赛。竖着为一组。孩子们一个个站起,又一个个坐下,小椅子随着孩子们的动作吱吱嘎嘎地响着。有性急的孩子早早就站了起来,紧张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庄严时刻,仿佛自己嘴里含着的词是一颗烫烫的炭,早一点吐出就早一点不烧自己的舌头。而一旦听到自己琢磨的词被别人说着了,他们马上就会发出响亮的叹息声。
开着开着,孩子们就把火车开远了:“热狗!”——“热人!”——“热钱!”——“热牌!”——“热辣!”——“热舞!”——“萨拉热窝!”
孩子们还没什么,家长们倒哄地笑了。老师笑着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道:“都很好,下面这个词从第二组开始,透——”
“透气!”——“透明!”——“透明装!”——“透光!”——“透透的!”——“透漏!”——“看透!”——“说透!”——“想透!”——“湿透!”——“透湿!”——“透视!”——“湿透透!”——“透透湿!”
最后几个像是绕口令,说着说着孩子们就又笑了。
老师竖起了右手的食指,仿佛有一个字已经站在了指尖上:“游——”
“旅游!”——“游览!”——“游人!”——“游客!”——“上游!”——“中游!”——“下游!”——“游伴!”——“游牧!”——“游船!”——“游湖!”——“游园!”——“游荡!”——“游击!”——“游击队!”——“游击战!”……孩子们的声音如一朵朵无形的花,肆无忌惮地开放在空气中,这个字他们似乎格外有感觉,老师似乎也格外想试试孩子们的本事,任由他们说开去。不知道说了多少,也不知道说了多长时间,仿佛全班的孩子们都说了一遍,火车却还在往前开着。直到刘小水又打了个盹儿醒过来,孩子们还在争斗着,不过争斗的节奏明显慢了下来,如大年夜的鞭炮放到了最后几声,零零星星地炸着:“游戏机!”……“游戏规则!”……“游刃有余!”……“游手好闲!”……“游山玩水!”……“游方和尚!”
连“游方和尚”都冒出来了。老师笑起来,正要做出停止的手势,一个孩子突然叫道:“游泳!还有游泳没有说!”
接着,鞭炮的鸣响骤然又热烈起来:“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
“等等!”老师终于忍不住了,“我们说的是‘游’,怎么跑到‘泳’上了?”
教室里又爆炸一般笑起来,或许是因为后面坐着家长,一些小家伙故意笑出几分夸张的兴奋,要不是老师用目光压着他们,他们肯定就蹿到桌子上去了。
“不过,也难怪同学们会对这个字特有感觉。这个字是我们的新朋友,还是新朋友里长得最复杂最难写的一个。大家可以仔细认识认识它。”老师说着,转身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出了一个大大的“游”字,边写边道:“请注意我的笔顺哦。按笔顺写出来的字才会好看哦。我们古人写信的时候常说:见字如面。字,就是我们的另一张脸,我们可要让我们的这张脸又帅又靓哦……”
安静的教室越发显得暖和了。教室里的气味品种很齐全:女孩子们青青的汗腥味儿,男孩子们酸酸的汗臭味儿,妈妈们的香水味儿、面霜味儿、油烟味儿,爸爸们的皮革味儿、烟味儿、酒味儿,爷爷们和奶奶们散出来的老年人特有的陈腐味儿……
隔过富丫头的肩膀头儿,刘小水看见她已经写到了“穿”字。富丫头的字敦实大方,周周正正,耐看得很。随着富丫头的笔,刘小水也用手指在膝盖上一笔一笔地写着。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写过字了,写这无用的字。——可不是吗?平日里写字都是有用的。银行存取款签名,给富丫头的卷子签名,租房协议签名,给进货的老板留联系方式签名……已经多少年没有单单为写字而写字了,像现在这样。
远远地看着富丫头课本上的那些字,她忽然觉得那些字都有些不像那些字了,似乎不是少了一个点儿,就是多了一个钩,一派奇奇怪怪的模样。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些字都跟自己这么生分了?好歹自己也是上过高中的人呢。燕庄这么多小摊主里,平日就数她买报买得多呢。她忽然又想起富丫头给她讲字的事情来。那天晚上的饭桌上,说起了写字,富丫头问她:“妈,你知道咱们的字都是怎么来的吗?”
“仓颉造的呗。”她说,很有些得意。那些个小摊主,有几个知道仓颉呢?
“那是传说。仓颉一个人不可能造那么多字。”仿佛背书一般,富丫头一板一眼地说,“我们的汉字是几千年来人民群众集体智慧的结晶。”
“那你说说,人民群众到底又是怎么结晶的?”刘小水忍住笑问。
“是画来的。”富丫头说,“你想想,山不是山样?水不是水样?火不是火样?”
“可不是吗?一是一样,二是二样,三是三样,万还是万样呢。”她抢白她。常常地,抢白富丫头是她的一种享受。
富丫头没回嘴,只是用食指蘸上水杯里的水,在饭桌上写了三个并排的“木”字。
“我看出来了,一个木是木样,两个木是林样,要是把这个木放到这俩木上头,那就是一个森样了。”刘小水依然打趣。
富丫头依然没还嘴,她默默地在左边“木”的竖的最上头画了一个长横,在右边“木”的竖的最下方画了一个短横,方才一字一句地对刘小水说道:“木字上头加一横,就表示树梢,这就成了末字。木字下头加一横,就表示树根,这就成了本字。本末倒置这个词听说过没有?就是头尾颠倒的意思。这就是木、末、本这三个字的关系,你懂了没有?”看着刘小水吃惊的样子,她这才得意地晃了晃大大的脑袋,“老师说,专门有一种学问是研究咱们汉语历史的,叫古代汉语。上大学我们就能学这个了。”
“那,未呢?”刘小水忽然问,“未这个字,是不是也和木有关系?”
“不知道。”富丫头有些瘪了,“老师没讲。明儿我替你问问老师。”
老师走得很慢。就该这样地慢,不慢就不对了。——她得时不时停一停,给孩子们指拨指拨毛病呢。刘小水忽然觉得老师很像一个庄稼把式,一边察看田里的苗儿,一边给苗儿锄杂草。——她不由得笑起来,知道老师和庄稼把式这个词很不搭。富丫头的日记里,就说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可她忍不住就要这么想。
“别讲速度,写得快并不重要。”老师以和脚步一样的速度慢慢地说,“重要的是写得对,写得好……”
“报告老师。”有个小男孩举手道,“要是写得又快又对又好呢?”
这是个爱吃劲儿的别扭孩子。家长们都无声地笑了,老师走到小男孩跟前,摸了摸他的头:“那当然就太完美啦。”
刘小水的眼睛追随着老师。富丫头的嘴巴上整天黏着的,就是这个老师吧?有的孩子已经写完了,看看周围,互相比较着,发出蜜蜂一样轻微的嗡嗡声。
“写完的同学不要打扰别的同学,可以默默地读课文,也可以趴在桌上静息。”老师说。
刘小水无声地笑了。这老师是好,怎么看都好。课堂刚才虽然乱得有些不成体统,可在她的娇纵下孩子们也真是学得有趣,有兴致。所以乱得也真是好。就“静息”这两个字说得也好。听听,不是歇歇,不是休息,是静息。有多少意思在里边!这个姑娘,不简单呢。不过,她的调调可是有些……怎么说呢?有些像电视里的台湾腔,有些嗲。——不对,也不是电视里的,现在很多人都这么说了,那调调打的,比这老师可花哨得多、新鲜得多。每天在夜市上,她满耳朵都是这样的声音——“他们真能搞哇。”……“要不要挺他?”……“我顶。”……“赞!”……“很潮。”……“衰人!”……“我有去看她!”……“好拉风哦。”……“I(我)服了You(你)!”……“我晕!”
这些话倒常常让她觉得有些晕。都快四十的人了,突然连话都听不怎么明白了,好像白活了似的。又不好意思问别人,只有回家请教孩子们。余钱住校,不常回来,那就只有富丫头。那天,她听到一个女孩骂另一个女孩“四十”。
“这个,你懂不懂?”富丫头正做着数学作业,顺手在演草纸上写下一个“三八”,道,“香港电影里常有的。”
“知道。”刘小水说,“就是骂女人的呗。”
富丫头又写下一个“二”,“这个呢?懂吗?”她抬起头,强调道,“北京话。”
“你说呢?”刘小水有些怯了。
“就是二百五的简称。意思就是不照脸儿,不靠谱儿,胡来。”
“我懂,懂。”刘小水忙不迭地点头。二百五在乡下有好几个叫法呢:一锭砖,半封银……
富丫头在“三八”和“二”之间画了一个大大的加号,又在“二”后面画了一个等号,看了刘小水一眼,才重重地在等号后面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道:“三八加二,你说等于几?”
若论说话,刘小水还是愿意回乡下。偶尔回乡下一趟,听听乡下那些话,她才会踏实一点儿。那些话多亲哪。“野的,咱来野的!”……“收成不赖!”……“将将就就吧。”……“又去哪儿日哄人了?”……“明年扎根基,起房!”……“老婆子纺花,慢慢儿上劲。”……
再返回城里的时候,她就会有些恍惚:这是一个世界上的声音吗?
是的,这是一个世界上的声音。她知道。外国话,中国话,城里话,乡下话,电视上的话,书里的话,家常话,正话,歪话,新话,老话……都是这个世界的声音。都是。这杂七杂八的声音如无边无际的海,刘小水常常会觉得有些害怕,仿佛这个声音的海会把她淹没。她不会游泳,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她一样也不会。这些声音让她莫名其妙地觉得孤单,好像这海里就她一个。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被这些声音淹没吗?——听啊,听啊,来了,来了,那些声音又来了……
她又一激灵。是富丫头又在捅她。方才,她又睡着了。
捅完她,富丫头就站起来,朝讲台上走去。刘小水揉揉眼睛,心提了起来。这个丫头,她上讲台上干什么呢?哦,还有好几个孩子都正往讲台上走去,不止富丫头一个呢。
她看看手表,再有八九分钟就下课了。
孩子们围到老师跟前,伸出小手。老师笑嘻嘻地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纸牌子,道:“老师发哪个是哪个,不准换哦。”
等孩子们将牌子拿在手里,刘小水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演戏呢。是要把课文里的东西再演一遍呢。富丫头也算一个争取到了角色的演员呢。刘小水数了数,一共七个。
“老师,谁演夏天呢?”一个手拿小雨滴的男孩子问。
“我呀。”老师有些调皮地歪歪头,说。台上台下的孩子们都哈哈大笑。
“同学们,我们的电影马上就要开拍了。”老师紧并着双腿,笑盈盈地面对着台下那些不是演员的孩子,“谁是导演哪?”
“我——们——”孩子们齐刷刷地说。看来他们对当导演都很有经验了。
刘小水的心里一热。多可人的老师!
演出开始了。老师的手势很雅气地舞动着,念完了第一段。然后是小雨滴男孩,他比画着让自己从空中落下,在讲桌上摆出睡着的模样。接着小鱼女孩上场,她摇头摆尾地在讲台上走了一遍。刚走完就有同学举手,批评道:“小鱼应该吐泡儿,她没吐。”
然后依次是蝴蝶女孩翩翩地飞,蝈蝈男孩蹦蹦跶跶地跳,轮到星星和月亮上场时,两个男孩合作了起来,星星像猪似的推搡着月亮,月亮则慢悠悠地不慌不忙地任他推搡着,等他们表演完了,老师要求他们解释,星星言简意赅地说:“众星拱月嘛。”
一屋子人都笑翻了。
富丫头在喧闹中出场了,她演的是荷叶。富丫头脸圆,身材壮,还别说,台子上的孩子们还就她适合演荷叶呢。她高高地举着画有荷叶的小纸牌,仿佛真就举着一片荷叶。
……
小鱼来了,
在荷叶下嬉戏,
雨点来了,
在荷叶上唱歌……
“荷叶”在富丫头的手里,一会儿晃到左边,一会儿晃到右边,仿佛在感受风的吹拂,又仿佛在感受雨的重量。小鱼和雨点也都用稀奇古怪的自创动作配合着富丫头,讲台上顿时热闹到了高潮。在近乎聒噪的喧哗中,刘小水默默地看着富丫头。这是她的富丫头,在省城生,在省城长,好运气的富丫头,出生的时候是在省人民医院,这可是省里最好的医院哪。幼儿园上的是燕庄村自己的幼儿园,别看是城中村的幼儿园,水平还真不错呢,还是双语呢。到了上小学的年龄,本来以为没有省城户口,上不了好学校,没想到凑巧碰到了上面的政策,说是给民工子弟寄读提供条件,一丝一毫力气没费,她就上了这个区里的重点。这个富丫头,这个和城里孩子一样连米和面从哪儿来都不知道的富丫头,这个从来没见过庄稼怎么长大的富丫头,刘小水知道,她这一辈子是不会再回乡下了。她赶上了好日子。
——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呢?昨晚男人和她在枕头上聊到以前的一个邻居,开出租车的那家,在燕庄住了十来年,去年终于攒够了钱,付了首付置了新房,欢欢喜喜地搬了出去。男人说进货的时候在街上看见那家的出租车了,男当家的载了个描眉画眼的小女人,两人有说有笑,一看就是腻得过了头儿。
“人家可熬出头了。”男人说,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
“等咱有钱了,我不拦你。”她说。男人也曾是荒唐过的,小小的。
男人扑哧一声乐了:“那你也找一个,我也不拦你,啊?”
两人都孩子般笑起来,仿佛在说着一件最好玩的事情。要说,男人还算是好男人呢,还对她说这种疯话。要是还在乡下,别说叫他说这种疯话,就是她自己去说一句半句的,他也得把她打个半死……可是,真的也是疯话呢。有钱买新房了就是好日子吗?有钱了再找一个就是好日子了吗?有钱了……刘小水想起富丫头给她讲的那个“未”字:“老师说,未字就是没有的意思。”
“跟木没关系吗?”
“老师没说。我猜可能有关系,只是可能啊。”富丫头说话越来越讲究了,“我猜呀,未指的可能是树梢没长出来的那部分。”
“未就是没有……”刘小水不甘心,“那未来呢?不都喜欢说未来怎么怎么的吗?”
“就是因为还没有,大家才爱说。要是有了,那还有啥可说的?”富丫头说得很圆。
刘小水不吱声了。未就是没有。她没有想到这个。怎么会是这样呢?未怎么会是没有呢?
孩子们还在台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表演。这次表演的核心是几个重点词。老师的词是“热情”,笑得跟什么似的。小雨滴的词是“透明”,这个词把他难为得不得了,小鱼的词是“游”,蝴蝶的词是“穿梭”……台上和台下都笑声连连。刘小水忽然觉得这种表演有点儿荒唐。把句子从文章里单剥出来,又把词从句子里单剥出来,这不就跟把庄稼从地里单剥出来一样吗?这不就跟把一天从长长的日子里单剥出来一样吗?——这不就跟把这一刻从这一天里单剥出来一样吗?这可不就是有点儿荒唐吗?
刘小水不能想象。她不能想象这种单剥。她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单剥出来的字——木。自己就是那个木,是被从林里单剥出来的那个木,是被从森里单剥出来的那个木。余钱和富丫头就是她的末。终归有一天,她这棵木会把“末”留在城里,然后和同样是单剥木的男人回到他们乡下的“本”里去。
而未呢?
——未就是没有。
看着台上的富丫头,刘小水的心里一绊一绊地疼痛起来,仿佛富丫头远得像电视里的人,电视一关就不见了。
……
荷叶像一柄大伞,
静静地在荷塘举着。
……
老师让富丫头表现的重点词是“静静”。讲台上的她果然一动不动地举着那片荷叶,像一尊小小的雕像,很庄重。当然她的庄重引来的仍然是一阵欢笑。刘小水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喜欢荷叶了。自己这一辈子,可不尽当荷叶了吗?顶风冒雨,下面还养鱼养虾养藕……一瞬间,一种莫名的委屈感汹涌上了刘小水的胸口。她突然觉得自己怎么就过得那么可怜呢?日子是越过越好了,她知道。——她都能坐在省城的学校里看富丫头表演荷叶了,这还不好吗?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自己过得可怜呢?是因为一天赚不到一百块钱吗?是因为从早到晚的辛苦吗?好像都有那么一点点儿。可是要是一天能挣够一百呢?如果一天能挣两百甚至三百呢?就不可怜了吗?要是自己什么都不干,清清闲闲的,把胳膊揣在袖子里,整天坐在马路牙子上看野景,要是这样都有人论天儿给自己送两三百块钱呢?——当然这是说胡话——可真要那样的话,那自己就不可怜了吗?可怜。刘小水还是觉得自己可怜。她有些糊涂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觉得城里的自己和乡下的自己,忙着的自己和闲着的自己,赚钱的自己和不赚钱的自己,赚小钱的自己和赚大钱的自己,一切一切的自己,都是那么地可怜呢?
刘小水难过起来。她的难过越来越深,越来越深。下午最后一缕阳光很温柔地照在她的身上,这更让她难过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己这是怎么了呢?都不像平日里的自己了。自己怎么就不像平日里的自己了呢?可她就是难过。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难过。
富丫头已经表演完了。她的完成意味着全剧的完成。台上的富丫头规规矩矩地、有模有样地朝台下鞠了一个躬。其他的孩子也赶紧跟着富丫头鞠了一个躬。哗哗的掌声里,刘小水深深地低着头,一手拎着“甜蜜蜜”,一手去捂嘴巴。她的内心充满了羞愧和恐惧。她知道掌声一停下来,全屋子的人都会听到她乱七八糟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