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竟然变天了。
雨毫无征兆地落下,细如密丝,扑到人脸上就像扑粉似的,也将百米之外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
四周黛绿的群山,被这淡淡的雨雾,将裸露的身子掩盖起来。
方如今却是不能直接去监视点。
他绕到了一条街道里,走了几十米,忽地发现对面一个头上缠着绷带、身穿褐色长衫的老者踉踉跄跄地在街上徘徊。
雨水淋在老者的身上,却是似乎毫无感觉,只在雨中麻木地走着。
忽然脚下一滑,身子踉跄了一下,幸好扶住街边的一棵树才勉强站稳。
方如今狐疑地从老者身边经过。
七八分钟后,方如今照着王韦忠交给他的方法,做了几个反跟踪动作,来到了图书馆对面的一个临时监视点里,发现老纪已经先到一步。
张鑫华见到老纪后便询问情况,但老纪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如今,是不是有什么异常?”张鑫华面带焦急,他最担心的就是方如今头一次进入图书馆就碰到闫建波的同伙。
面对狡猾日本间谍,即便是他这样的老特工都未必有百分之百的胜算,更何况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方如今先是汇报了关于借书卡和纸袋的情况,张鑫华、王韦忠、老纪三人都不说话,但脸上的表情也惊人的一致。
惊喜!
随后,张鑫华缓缓开口:“这么说,我们的侦破思路是对的?”
“应该是!”方如今点点头。
“接下来你有什么想法?”王韦忠问,声音有点发颤。
“我不知道,但是我感觉之前的办法不行了,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方如今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鼓足勇气说,“我怕闫建波的同伙就藏在图书馆之中。”
“你是说,有可能是图书馆中的工作人员?”王韦忠的脸色难看起来。
之前他们一直都认为和闫建波接头也是借书人,这样才做出了先到图书馆中探个究竟,再张网以待的计划。
如果真如方如今所推测的那样,现在岂非已经打草惊蛇了。
方如今沉默了好一会,“我不太确定。”
事实上,这都是他的推测,他本就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但在书堆里查找了一夜令他感到十分的亢奋,可这也这无形中影响了他的判断。
“这么说来,我们的确是有些草率了。”王韦忠心中也是暗暗后悔,情报工作的残酷性,让他不敢有丝毫侥幸心理。
张鑫华却道:“你们两个都多虑了,图书馆我还是比较了解的,里面的工作人员都是拖家带口的,基本上不符合日本间谍的特征。我更加倾向于打着借书的幌子来接头这种情况。”
张鑫华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除此之外,方如今认为,闫建波之所以会选中图书馆作为接头地点,就是看中了这里人流量大。
如果接头人是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就会使图书馆这种公共场所的作用大大降低,增加双方暴露的危险。
张鑫华详细询问方如今进入图书馆之后的一举一动,连方如今到过哪些书架、翻看过哪些书等待都问了一遍。
方如今也在回想,图书管理唯一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便是那个女学生了。
张鑫华将在窗口负责监视的队员叫了过来,问他有没有见过一个女生走出来。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张鑫华立即派人去跟踪监视女学生。
“副组长,你不会认为那个女学生就是日本间谍吧?”方如今看看张鑫华,女学生的出现也许只是一种巧合而已。
“说不好,需要调查之后才能下结论。”张鑫华神情凝重,“这些年来,咱们和日本谍报组织的交锋一直处于下风,我方的情报屡屡失窃,日本间谍无孔不入,国党的各个部门如同一个筛子,任由敌方来去自如。这些日本间谍可能是任何人,不分年龄和性别!”
方如今恍然,自己确实有些想当然了,某些时候一个女间谍的破坏力远比男间谍要大。
希望自己刚才进入图书馆之后没有打草惊蛇。
因为卷入这件案子,自己差点横遭杀身之祸。
可以说,论起破案的迫切心理,他不比吴剑光、张鑫华等人差。
这已经是这件案子最后的线索和希望了,必须要尽最大的努力来完成。
这时,张鑫华又道:“如今,你在图书馆里露过面了,再去容易引起怀疑。计划需要做进一步调整。”
说完之后,他又犯了难。
要知道,文化人身上的气质很明显。
行动组有不少军中精锐,但若是伪装成学生进入图书馆却并不合适,很容易被人发现。
情报组倒是有类似的合适人选,但彼此交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王韦忠和纪成林也苦着脸,他们很清楚,以自己的气质也是帮不上任何忙。
忽然,张鑫华说道:“事情紧迫,咱们应该早做布置。如今,你不是有个同学兼同事嘛,就是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小警察,应该也是新毕业的吧,能不能说服他帮咱们?”
“这……”方如今一愣。
蒋进无疑是个合适人选,瘦瘦高高的,穿上学生装毫无违和感,而且又有一定的刑侦理论知识,最为关键的是蒋进对日谍也是恨之入骨。
可是,从情感上来讲,蒋进是他的好兄弟,这次的任务有一定危险,他并不想将让蒋进无故牵扯其中。
张鑫华见方如今没有马上回答,便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对于蒋进这个小警察还是有印象的,形象气质上倒是完全符合要求。
他虽然提出了这个建议,但还是有些拿捏不准,毕竟这件事非同小可,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掺和进来,是需要担风险的。
这时,王韦忠道:“副组长,此事事关重大,是不是请示一下组长?”
王韦忠的话并没有什么问题,吴剑光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按理说凡事都不能越过吴剑光。
早请示晚汇报,这样吴剑光才会替他分担一部分今后可能出现的压力,否则这件事便是张鑫华擅专。
方如今暗想,自己这个师兄还真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不过,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王韦忠并未考虑进去。
那就是依着吴剑光的性子,绝对不会让不相干的人掺和进来,这件事一请示报告,多半要黄了。
现在就要看张鑫华能不能顶住压力了?
这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张鑫华身上。
“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张鑫华吁了一口气,望着窗户外的图书馆,像是对众人,又像对自己,口中喃喃道:“这样,如今先去和蒋进接触一下,看看他的意思。”
在这些人当中,没有人比他更加了解吴剑光,此人谨慎有余,进取不足,执著于权势名利、好恶成见,种种执著,令其深陷而无法自拔,患得患失,并非真正的做事之人。
抓捕日谍迫在眉睫,不容更多的犹疑,他决定将种种压力一人担了去。让方如今先探探蒋进的口风,如果人家实在不愿意再另想办法。
王韦忠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却被张鑫华严厉的目光制止。
张鑫华语气坚决地说道:“如果出了什么事,此事有我一力承担,与你们毫不相干。记住,你们只需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其他的不要过多考虑!”
在于张鑫华的短暂交往中,方如今发现此人思维敏捷,作风果断,有魄力,讲义气,在特工当中很有威望,不由得又多了几分敬重。
随后,他又从张鑫华的口中得知了无头尸体的事情,从穿着来看就是他们一直要找的黄包车夫陈阿四,而且从初步尸检情况来看,死亡时间甚至要在抓捕闫建波之前。
方如今心中不禁感叹,这些日谍还真够狠的。
与此同时,在临城的十五奎巷,一个身穿灰衬衣的青年,正快步走在巷子里,不多时便来到了一个门面很小的书店门口。
他十分警惕地看了下身后,又注意到书店门前摆着的牌子,见没有什么异常,便迈步走了进去。
店里只有一个顾客,已经付了钱,正在柜台等着找零。
柜台后面的中年掌柜只是用余光看了青年一眼,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麻利地从柜台下取出零钱,恭敬地递给了那名顾客,并笑眯眯地送他出门。
站在门口向左右看了看,这才回到店里,对青年低声说道:“走吧,到后面去!”
青年点了点头,两个人快步进入店铺的后堂,在房间里的一张八仙桌旁相对而坐。
青年是看到了紧急见面的信号后,放下手头上的事匆匆赶过来的,便首先问道:“老吴,这么急约我见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青年叫作舒志诚,是临城地下组织的一名成员,代号翠鸟。
从民国十六年四月十二日开始,临城的地下党组织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仅仅是仅四、五月间,被破坏的党组织就有二十多个。
至年底,共有一百八十余人被捕,其中九十余人惨遭杀害。
舒志诚就是在这样的白色恐怖之下,主动要求来到临城潜伏的。
现在,他化名叶吉青,公开身份是中则私立中学的一名英文教师,同时也是临城市警察局副局长朱铁成儿子的家庭教师,这个身份为舒志诚获取情报提供了许多的便利。
而坐在他对面的老吴,正是他的联络上线,代号管家。
这些年,舒志诚通过朱铁成等各种渠道获得了很多极有价值的情报,作用十分重要。
因此,组织将他划归到老吴的情报小组单线联系。
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进一步地保护舒志诚,另一方面是因为老吴在地下组织中的地位很高,这样更加利于支持舒志诚开展工作。
老吴点头说道:“眼下确实有个重要的事情需要你的帮助。我们一位从上海来的情报员在昨天中午前失踪了,你从警察局那里有没有听到过相关的消息?”
舒志诚想了想说道:“昨天我在朱铁成家里给他儿子补课时,并没有见到朱铁成本人,期间朱夫人倒是给他打了个电话,随后就抱怨说警察局被弄的鸡飞狗跳,搞得朱铁成回不了家。”
“是不是因为抓盗墓贼的事?”盗墓一事在临城传得沸沸扬扬,这些天警察局全力在抓捕盗墓贼,所以老吴有此一问。
舒志诚摇摇头,说道:“应该不是!”
他虽然只是一个家教老师,可是因为性格温和,知识渊博,教学生动,深受朱铁成的儿子朱新杰和朱夫人的喜爱,便是朱铁成也是对他赞赏有加。
所以,有时候朱铁成在家里说话谈论,很多时候都不会避着他。
如果昨天警察局大动干戈是因为抓盗墓贼,以朱夫人藏不住话的性格,肯定会跟他提起。
舒志诚判断一定是另有隐情。
老吴一听,不禁有些失望。
他多么希望警察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因为盗墓贼,而不是和那位重要的情报员有关。
这时,舒志诚想了想,轻声地道:“有一件事,我得向你汇报一下,说昨天上午在一壶春茶园门口响了枪,一个穿长衫的男人被当场打死,会不会……?”
老吴一听,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急问:“那……穿长衫的男人多大年纪?”
“好像也就是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吧!”
老吴顿时松了口气:“应该不是我们的人,年纪对不上!”
一听不是自己人,舒志诚心里也是一松,这些年他们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同志被捕或者被杀害的消息。
“对了,我还想起来一件事,昨天晚上我的住所附近也发生了枪战,还使用了手雷,动静很大。”
为了避免老吴担心,他赶紧接着说道:“听说也死了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作为一名地下工作者,必须时刻对身边的人和事保持必要的敏感性,这既是自保必备之法,也是获取情报的有效手段。
老吴眉头又皱了起来:“我会让组织抓紧时间证实一下,看是不是我们的人。”
临城的地下组织也是错终复杂,很多都是单线联系,对于这个年轻人的身份,老吴也无法确定。
舒志诚主动问道:“老吴,是不是需要我再打探一下那位失踪情报员的情况?”
老吴点点头:“这位情报员的保密级别很高,按照约定他昨天下午就应该同我接头了,但是一直没有露面。”
舒志诚道:“那备用接头方案呢?”
老吴双手一摊,无奈地道:“因为时间紧急,备用接头方案的时间就定在今天中午,可他仍然没有出现,我估摸着他一定是出了事情。
他的保密级别很高,一旦他落入了敌人的手中,上海那边对应的工作线就不安全了,我们急需要查明他的情况。如果真的被捕了,必须在最快的时间里营救出来。”
听到老吴的叙述,舒志诚很快就察觉出来,这个无故失踪的情报员党内身份一定不简单,不然不会让老吴这样的老地下工作者这么紧张。
“老吴,那位情报员的身份很重要吗?”舒志诚开口问道。
老吴叹了口气,回答道:“很重要!”
对此,他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
其实,以他所知,那位代号秦俑的情报员是上海地下组织中极为重要的一员,其手下掌握着多条工作线。
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情报员是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失踪的,这很不合理,同样也表明事情非常严重。
“如果仅仅是被警察局抓了,还能想办法捞人。要是落入了党务调查处或者是特务处的手里,那可就麻烦了。”
舒志诚的分析并非是危言耸听,事实上国党的两大情报组织对红党的地下党组织危害是非常大的。
尤其是党务调查处,一直以来都是红党最为阴险、最为难缠的敌人。
党务调查处特务的隐蔽性和欺骗性很强,在与地下党组织、民主党派争夺青年学生及知识分子时并没有甘拜下风。
其成员经常打入文化和教育界,伪装进步伺机刺探地下党组织的情报,对一般的地下党成员和青年学生进行拉拢诱惑和策反,达到破获地下组织的目的。
其危险和破坏程度要高于特务处。
在临城潜伏的这些年中,舒志诚曾经多次经历过战友被党务调查处逮捕甚至是被杀害的事情。
他了解党务调查处,一旦情报员落入中统的手中,绝对是凶多吉少。
退一步讲,即使这个情报员没有落入党务调查处或者特务处之手,但只要一天没有查明真相,找到其下落,对整个组织都是一种巨大的威胁。
老吴也是焦急的说道:“我正是担心这一点,我们的组织现在在临城并没有过硬的关系,这下可真是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