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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序一
论传奇的正确打开方式

鲁迅先生校录《唐宋传奇集》,前后用了差不多十五年的时间。这部作品不仅是他在古籍研究方面的重要成果,也是如今我们了解唐宋传奇的重要参考书。

鲁迅先生为何要校录《唐宋传奇集》呢?

虽众说纷纭,但余以为大抵有以下几个原因:

一是唐宋传奇在我们文学史上地位极为重要。唐传奇开启了创作者有意识通过艺术创造而从事小说创作的先河,在理念、形式等各方面对后世影响深远。但传奇从诞生时起,便不被文人重视,甚至还受到贬低。明代之后,传奇逐渐式微,近代以来更是蒙尘于书阁之中,少有人问津。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参与者、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鲁迅先生十分清楚唐宋传奇的重要意义,着力将唐宋传奇重要作品汇编成册,有助于让世人了解古人在我国文学创作尤其是小说创作上取得的伟大成果,建立文化自信,可以借鉴、学习,汲取营养。

二是随着时代流转,与唐宋传奇相关的书籍,版本众多,其中很多存在谬误混杂、草率粗糙的情况。1922年,鲁迅写了《破〈唐人说荟〉》一文,就指出该书存在的一些问题:删节、硬派、乱分、乱改句子、乱题撰人、妄造书名而且乱题撰人、错了时代。究其原因,鲁迅指出:“这胡闹的下手人却不是《唐人说荟》,是明人的《古今说海》和《五朝小说》,还有清初的假《说郛》也跟着,《说荟》只是采取他们的罢了。”基于此,鲁迅先生“发意匡正”,决心对唐宋传奇进行考证研究,呕心沥血,终编校成书。

三是对当时一些指责的回应。鲁迅先生对唐宋传奇一直很感兴趣,1912年在南京临时政府的教育部门任职时,就曾从图书馆借来图书,辑录《湘中怨辞》《异梦录》《秦梦记》三篇唐宋传奇文。他对古代小说的辨伪、辑佚、考证、整理,主要是为了《中国小说史略》做准备。但《中国小说史略》的出版,引起了某些人的责难,后鲁迅先生为了自证,将自己多年来整理的小说资料出版。《小说旧闻钞》《古小说钩沉》相继出版。1927年8—9月间,鲁迅又集中精力编定《唐宋传奇集》,由上海北新书局分两册印行,上册于1927年12月出版,下册于1928年2月出版。

这是关于鲁迅先生编校《唐宋传奇集》的一些情况说明。

那么,让我们再将目光聚焦到这本书、聚焦到唐宋传奇上来。

关于对唐宋传奇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意义、历史流变、创作理念和特色等的研究,相关论著汗牛充栋,余不一一赘述,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查阅。

而从中国妖怪文化、志怪的角度上对唐宋传奇的讨论,相对来说并不多,余尝试从这方面谈谈自己的浅见。

“传奇”这一称呼,发轫于唐代中晚期裴铏所著的《传奇》。这本集子已佚,部分篇目(如著名的《昆仑奴》《聂隐娘》)被收录于《太平广记》中。裴铏《传奇》所代表的文学体裁,在当时是新兴的,没有特定的名目。随着此类文学的日益发展,时人便用裴铏《传奇》的书名指代这种文学体裁,进而形成专门称谓。

任何新型的文学体裁,都不是凭空创造的,传奇亦是如此。

唐代传奇是在魏晋南北朝志怪文学的基础上发展、演变而来的,它的根基是志怪,是中国妖怪文化。

所谓的妖怪,指的是来源于现实生活却又超越人的正常认知的奇异、怪诞的现象或者事物。中国的妖怪文化源远流长,记录着社会变迁、先人对于世界的探索和想象,是自身世界观、价值观和生存状态的综合展现。

提起妖怪,“志怪”一词不可不提。

志怪最早出于《庄子》。《逍遥游》曰:“《齐谐》者,志怪者也。”《释文》曰:“志怪:志,记也;怪,异也。”尽管经过发展,后世将“志怪”视为一种文体,但在先秦时期,志怪是一个动词性词组,指记载怪异的事物。

妖怪的历史要比“志怪”长,在文字还没有创造的时候,妖怪就已经孕育产生,它是人类幼年时期认识世界的一种特殊方式。因为种种原因,我们研究妖怪,主要依靠“志怪”的记录,所以妖怪文化的巨大价值,往往能从历代志怪典籍中发掘出来。

志怪早期是和历史融为一体的,是历史记录的一部分。这一点,要特别注意。

在文字没有发明之前,中国人对于历史的传承,主要靠口耳相传。从商朝到战国,中国的文化,一定程度上是史官文化。史官不仅记言记事,天文地理、典籍制度、风土人情等也无所不书。其中,帝王行事、奇闻怪录、奇景异事,同样被史官记录于案。

志怪故事经过口耳相传被记载于史书之前,存在一个收集、整理的过程。除了进入正史之外,有些志怪则经过演绎,逐渐发展成志怪小说。

《汉书·艺文志》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最早记录这些志怪的人,恰恰是史官。

《新唐书·艺文志序》认为:“传记、小说……皆出于史官之流也。”便是此意。

所以,综合来看,中国妖怪、志怪,源头上和历史是融为一体的,后经过发展,出现了志怪和历史的分流,使得志怪成为独特的文体而存在,绵延不绝。

曾经因为撰写《晋纪》而被称为良史的干宝,在《搜神记·序》中认为,史学著作本身就存在“考先志”“收遗逸”的传统,异说、杂传、野史等本身就被史学家所采用,所以他撰写《搜神记》的目的之一,便是通过搜罗、记载各种怪异珍奇的民间怪谈,来为真实历史提供佐证。

从这一点上来看,先秦时代、两汉时代、魏晋南北朝时代,中国的妖怪文化、志怪小说虽各有特色,但最本质的特征在于深深扎根于现实土壤、质朴忠实地记录不可思议的事物。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妖怪文化的完全成熟期,志怪小说所展现出来的这种忠实记录、质朴刚健的特色,也成为中国妖怪文化、志怪文学的主流价值观。

明代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尝云:“凡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胡应麟将魏晋南北朝时的志怪称为“传录舛讹”是极其偏颇的,但也反映了这一时期志怪文学的上述特色。

魏晋南北朝时的志怪文学,作者众多,题材广泛,包罗万象,深深扎根于时代、扎根于人民群众的生活之中,现实性和时代感大大增强,从而诞生了中国志怪文学的不朽高峰——干宝的《搜神记》。

魏晋南北朝时的妖怪文化、志怪文学,孕育出了隋唐时期妖怪文化的又一高峰,在此基础上,诞生了唐传奇。

唐代传奇脱胎于魏晋南北朝志怪,相当一部分作品,虽然与志怪有联系,但述怪记异逐渐减少,往往以怪异为引子,寓教于情。不过其与魏晋南北朝志怪依然渊源相承。

比如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来源于魏晋南北朝时期《灵怪集》中《南柯》一文,李公佐将原文数百字的内容扩充,将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重新加工。《枕中记》题材来源于干宝的《搜神记》,《古镜记》《补江总白猿传》也能明显看到“六朝遗风”。

相比于魏晋南北朝志怪,唐代传奇更加融入生活,注重现实感,更加在意表现人事之“奇”,创作意识也开始发生巨大变化。

魏晋南北朝时期,志怪文学的创作者是从“史”的性质来忠实记录,还不具有现代小说的基本特色,而到了唐代,传奇作者改变了魏晋南北朝作者客观叙事的原则,不单记录奇闻逸事,而且开始进行艺术创造,有意识地进行创作。

这在我国文学史上,尤其是小说史上,是一个重大的演变!

而在妖怪文化上的表现,唐代的传奇和以前的志怪大不相同。以前的志怪小说,内容主要是“列异”“搜神”,描写不可思议之事物,篇幅简短,情节粗略;但唐代的一些传奇作品,让妖怪彻底走向人间,根植于人民群众的生活之中,妖精鬼怪,血肉丰满,烟火气十足。

唐代传奇“寓意好奇”的特征,使得人与妖怪的距离更近,充满了世俗人情味和浓浓的人间烟火气,也充满了感染力。故而宋人洪迈认为:“唐人小说,不可不熟。小小情事,凄婉欲绝,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诗律可称一代之奇。”

除了受魏晋南北朝志怪的孕育和影响,唐传奇的产生也有其社会经济文化基础。

在结束了长期的战乱、分裂后,唐代迎来了繁荣和稳定。社会生产力极大提高,农业、手工业、商业繁荣,催生了长安、洛阳等超大城市,出现了以工商业者为主的市民阶层。随着物质生活日益丰富,他们的文化需求也日益提升,推动了文学向更自由、更有创造力、更结合生活的方向发展,让唐传奇有了诞生的土壤。

此外,唐代“变文”“说话(又称市人小说)”,也刺激了唐代传奇的产生和发展。

唐代佛教兴盛,为了更好地服务信众,扩大宗教影响力,流行着一种以散文、韵文相结合用来讲唱佛教经典的“变文”。专门为僧人开设的称为“僧讲”,这比较专业。

“僧讲”之外,还有“俗讲”,主要针对一般信众,内容通俗易懂。内容除了佛经,也广泛取材于民间故事,富有想象力和创造性,对唐传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除了变文,唐代城市中还流行着“市人小说”,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便有相关的记载,也成为唐传奇的创作来源之一。

唐传奇的产生,和其创作者也有莫大的关系。

唐传奇的创作者,大多数都是传统文人,甚至是文学大家。当时正盛行改良文体、文风的古文运动,使得文人能够利用这种自由、灵动的散文体更好地进行创作。实际上古文运动的重要作家如韩愈、柳宗元,都曾经进行过相关的尝试。

另外,唐代实行科举取士,取士制度中的“行卷”“温卷”也推动了唐代传奇的发展。应试的文人,为了获得文坛领袖或者权势者的赏识,会将自己的作品送予对方欣赏,首次送称“行卷”,再次送称“温卷”,而这些作品,很多都是传奇。

唐传奇可以分为三个发展阶段:初唐时期为初期,开元、天宝年间为中期,晚唐时期为末期。

初期的唐传奇,还没有完全脱离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影响,客观叙事、立足现实依然为其主要特色,但相对于魏晋南北朝的志怪,篇幅较长,情节曲折。代表作为《古镜记》《补江总白猿传》。

唐传奇的中期,也是其兴盛期。随着社会发展,贫富加剧,各种矛盾逐渐突出,让唐传奇有了丰富的创作素材,各种奇闻逸事得到艺术加工,既反映了创作者的心声,也反映了当时的世态。代表作为《李娃传》《柳毅传》《南柯太守传》《长恨传》等。

晚唐时期,社会战乱四起,动荡不安,权贵多蓄刺客以自卫,游侠之风盛行,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便将希望寄托于鬼神精怪以及身怀绝技、劫富济贫的侠士身上,从而使得豪侠故事成为这一时期的主流。代表作为《聂隐娘》《虬髯客传》《郭元振》等。

有唐一代,传奇出现了大量的优秀作品,取得了丰硕的文化成果,对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小说产生了深远影响。

纵观唐传奇的诞生、发展过程,有几个问题需要特别注意。

一是唐传奇只是唐小说中的一类,不能以此概指、含括唐小说。在唐代,虽然唐传奇取得了很大的发展,影响巨大,但应该清醒地看到,传统志怪依然和传奇并行不悖,而且数量众多、佳作频出。唐志怪延续了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的优良基因和传统,尤其是根植生活、忠实记录的主流志怪观依然作为指导原则。唐传奇脱胎于志怪,鲁迅先生编辑的这本《唐宋传奇集》,有自己的入选标准,删除了那些纯粹志怪的作品。事实上,《太平广记》中收录的唐志怪、传奇数目众多,其中情节生动、文笔优美的远不止鲁迅先生辑录的这几十篇,鲁迅先生看重的是唐小说中的“始则有意为小说”的现象,是有选择性的。很多人研究传奇,以鲁迅先生的这本《唐宋传奇集》为参考,受到鲁迅先生的影响,用“传奇”一词概指唐小说,有的人认为唐传奇就是志怪,或者说唐传奇就是唐小说,这种观点都是偏颇的。

二是唐传奇和志怪既有交叉又有脱离,很多作品并不属于中国妖怪文化的范畴。前文说过,妖怪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来源于现实生活,中国传统志怪是以“史”为笔触,真实记录了这些不可思议的事物。而作者没有以现实来源进行构思、演绎创作出来的“妖怪”不属于传统志怪,也不属于中国妖怪文化的研究范畴。唐代志怪,始终遵循延续而来的志怪观,记载妖怪、奇异事物。相比而言,唐传奇的情况就很复杂,有些唐传奇尤其是早期的唐传奇,依然以传统志怪观书写,虽故事曲折、运用了高超的文学手法、文字优美,但根本上依然可以归结到志怪的范畴,如《补江总白猿传》。而相当一部分的唐传奇,特别是后期的许多作品,一方面只记载一些奇人豪侠,另一方面是作者虚构的艺术创作。

传奇在唐代出现、发展,成就斐然,经过五代十国到宋代,开始逐渐式微。

宋传奇对唐传奇进行了继承,但宋代的社会经济文化环境和唐代截然不同,创作者没有像唐代传奇作家那样的环境和社会条件。

唐人开放、自由、浪漫,而宋人更内敛、理性、尚质,中国妖怪文化在宋代,与唐代相比,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宋人创造和辑录志怪,出现了“复古”的思潮。复哪里的古?魏晋南北朝!

宋代志怪的代表人物,著有四百二十卷《夷坚志》的洪迈,对于妖怪有着自己的认识和态度:“夫齐谐之志怪,庄周之谈天,虚无幻茫,不可致诘。”他认为妖怪的特点就是奇异、怪异,没必要对其内容妄加指责,并指出:“逮干宝之《搜神》、奇章公之《玄怪》、谷神子之《博异》《河东》之记、《宣室》之志、《稽神》之录,皆不能无寓言于其间。”

“寓言于其间”,洪迈用五字言简意赅地概括了妖怪的重要意义——妖怪文化、志怪是一面镜子,是一面反映社会现实、寄托理想信仰、记录历史变迁、包含思考劝解的镜子。这种观点,也是宋代志怪创作者的主流观点。

明人所编《五朝小说》序言中如此说:“唯宋则出士大夫手,非公余纂录,即林下闲谭。所述皆生平父兄师友相与谈说,或履历见闻,疑误考证。故一语一笑,想见先辈风流。其事可补正史之亡,裨掌故之阙。”

宋代志怪的确如此,将志怪与历史、现实生活相互补充、见证,接过了魏晋南北朝传统志怪的涉猎大旗。故而,胡应麟说:“小说,唐人以前,纪述多虚,而藻绘可观;宋人以后,论次多实,而彩艳殊乏。”

正是在这种思潮下,唐传奇尤其是后期的唐传奇,偏虚构而不重视现实的原则和风格,不被宋代大多数志怪作者接受,忠实记录、尚质黜华成为宋代志怪的主流创造观,故而宋传奇陷入低谷,数量和质量无法与唐代相比。

在宋文人士大夫组成的主流文化界,传奇式微,但一个有趣的现象出现了——传奇像一条河流,从唐代的澎湃呼啸,到宋代变得枯浅干涸,却一头扎入地下,竟然形成了更蔚然大观的地下河。

这条“地下河”就是市井“话本”,民间“说话”艺人的说书艺术。

前文说过,唐传奇的诞生,“变文”是其源头之一,在宋代,则出现了反哺的现象。

宋代市井文化发达,“说话”艺术将纯粹的书面文字变成口头的演绎和讲述,使得欣赏者不局限于文人士大夫,而是扩展到普通的市民百姓,进而大大增加了受众,提升了影响力。据《都城纪胜》记载,宋代“说话”主要有四家,一是小说,二是说铁骑,三是说经,四是讲史书,门类齐全。其中,小说是最有生命力,也是影响最大的。《都城纪胜》云:“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朴刀杆棒及发迹变泰之事……”

宋代市井百姓喜欢“说话”。据孟元老所著《东京梦华录》记载,汴梁勾栏瓦肆多达五十余座,“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

唐传奇情节曲折、故事生动、引人入胜的特性,在宋代市井“说话”艺术中得到充分继承和发展,最终影响并推动了宋元杂剧、明神魔小说的产生和发展。

唐宋传奇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朵奇葩,也是中国妖怪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和研究对象。

唐宋传奇中有刀光剑影,有恩爱情长,有悲欢离合,也有壮怀激烈,翻开这些作品,仔细品味,能够穿越时光,感受到那个时代的众生相,感受到那个时代的绝代风华。

余自幼对志怪感兴趣,《山海经》以及鲁迅先生编校的《唐宋传奇集》是余之启蒙读物。

这些年来,感慨于中国妖怪文化的巨大魅力及当下国人对其认知、研究的不足,余一直兢兢业业开展关于中国妖怪学、中国妖怪文化的研究和写作。

本次,苟敏编辑邀我为《唐宋传奇集》作序,接到任务后,我惶恐不安,仅能从自己的一些体悟谈一些浅见。如有谬误,还请专家和广大读者指正。

中国妖怪文化源远流长,志怪典籍汗牛充栋,唐宋传奇光彩辉映,是老祖宗们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希望我们能更多地了解、继承它并不断发扬光大。

张云
2022年8月4日草就于北京搜神馆 y+LKqFYKqkky8BtuWSKeJrFBRFqdEClxo/sFDH5jAsJvwsvI0KvTH/Yj8sFAMmi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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