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鲁迅作为杂文家、小说家、思想家光芒万丈，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鲁迅也是一位杰出的学者，尤其在中国古代小说研究方面，堪称开创人和奠基人。

小说是现当代社会影响最大、最受欢迎的文学体裁。可是在漫长的古代社会里，小说却一直不登大雅之堂。从六朝至唐朝，文言小说巧思渐多、作者日繁，但仅有一些情节确实动人的作品，方有好事者记录下来。这种随意的记录，在后世流传过程中，也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可以说，直到新文化运动，知识分子们才开始将小说作为学术课题，来认真对待。

鲁迅是研究中国古代小说的第一人，他的研究不仅开展得早，成果也具有里程碑意义。

从1920年起，鲁迅先后在几所大学讲授中国小说史方面的课程，写成了《中国小说史略》的讲义，同时编录古小说、唐宋传奇、小说史料等。

1924年，《中国小说史略》正式出版。这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部小说史，体现了鲁迅卓越的史识。而他所编集的《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小说旧闻钞》，或是为了撰写史略而搜集的资料，或是史略写成后未尽之意的延续。《古小说钩沉》主要辑录唐以前的作品，《唐宋传奇集》辑录唐宋作品，《小说旧闻钞》辑录明清俗文小说的相关资料。这三者当中，又以《唐宋传奇集》流传最广。

鲁迅选编古代小说，并不仅仅是配合讲课，他更出于学术研究的目的，为古代小说正本清源。

古代小说本就佚失严重，后人妄改更是雪上加霜。尤其明代出版业发达，书商为了牟利，经常大肆编改古小说，如改头换面增加篇目，以显得花样多；删减各篇内容，使全书总字数减少，降低出版成本；等等。对于这种换头削足一般的编排篡改，鲁迅十分不满，决定自己动手编辑古小说，匡正这种风气。

他在《破〈唐人说荟〉》这篇文章中，说当时人看唐代小说，除了《唐人说荟》实在找不出第二部。该书如果仅用作消闲，不成问题，“假如用作历史的研究的材料，可就误人很不浅”。因为这部书对于唐人集子就是随意删节、乱分种类、胡改句子、乱题作者，甚至还四处抄来造作伪书。至于把宋代作品当作唐代作品，简直不算什么大错了。《唐人说荟》并非始作俑者，在此之前的《古今说海》《五朝小说》等都已开始了这种胡闹。针对这种情况，鲁迅推荐读《太平广记》，一是收得全，从六朝到宋初的小说几乎全在里面；二是分类全，眉目清晰。对选本的精益求精，体现了鲁迅严谨的治学态度。他编选《唐宋传奇集》就体现了去伪存真的学术考证过程。

鲁迅首先编写了《古小说钩沉》，含三十六部隋以前的散佚小说；继而动手编辑唐宋时期的作品。《唐宋传奇集》实属有史以来第一部专门的传奇文选集，是对传奇这种文体的着重强调，从此“唐传奇”成为文学研究领域的一大论题。

《唐宋传奇集》的学术价值非常大，其阅读效果也是精彩的。一是入选的传奇原文很精彩，二是鲁迅的编选思路以及考证辨析很精彩。两方面都体会到，方才算是很好地阅读了这本书。

《唐宋传奇集》这部书突出的特点是只收单篇。被编入专集的文章，即使是佳作，也不予收录。鲁迅并没有解释为何，但是结合前文来看原因是很明显的。他编选的目的是还原古小说的本来面貌。一般来说，起初就被作者编入专集的作品，依托专集流传，后世再版印行，文本不会有太大的改动。故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往往都是在高质量的编集之后，作品才能得到有效的保存和传播。单篇行世的作品，在不同的时期被不同的人编入不同的集子，并被不同的编集体例进行修改，简直像无父母的孤儿，谁想拉走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再加上单篇的原作者往往佚名，本就不如专集清晰。后世编书者只考虑编选需求，不用考虑原作者，心理上更没有顾忌。鲁迅欲还原古小说本来面貌，自然优先选择被改扮最多的单篇行世者。

需要说明的是，虽然鲁迅只收录单篇，并不等于说只有单篇才算传奇。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将唐传奇分为传奇文和传奇集：“此类文字，当时或为丛集，或为单篇，大率篇幅曼长，记叙委曲。”可见，鲁迅认为，无论是单篇行世的作品，还是收录在专集的作品，只要其文体篇幅曼长、描写手法记叙委曲，就是传奇。

《唐宋传奇集》共分八卷，卷一至卷五，共三十二篇，主要是唐传奇；卷六至卷八，共十三篇，主要是宋传奇，或伪托唐人实则后人创作，或佚名。整体的编排顺序按时间先后。

对于唐宋两朝的作品选择，鲁迅说：“唐文从宽，宋制则颇加决择。”也就是说唐朝文章的入选标准尽量放宽，不必有条条框框，但是要严格限制宋朝的文章，不能选入太多。这与鲁迅对中国古代小说发展的看法有关。

这格外凸显了鲁迅本人作为杰出小说家的本色，他有非常成功的创作经验，能够以精到的行家眼光选择古代小说。他对唐、宋传奇的不同评价就体现了这一点。

《中国小说史略》指出：“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始有意为小说。”鲁迅认为唐人有意写小说，是小说史上创作意识的一大进步，体现在文体上也是一大进步，因为唐传奇往往篇幅很长，并能描写得曲折动人，与唐前简古的文体大不相同。

这方面的代表作品，如《任氏传》《柳毅传》《霍小玉传》《南柯太守传》《李娃传》《莺莺传》《无双传》等，用鲁迅自己的话来概括这些传奇文的特点，就是：“神仙人鬼妖物，都可以随便驱使；文笔是精细，曲折的，至于被崇尚简古者所诟病；所叙的事，也大抵具有首尾和波澜，不止一点断片的谈柄；而且作者往往故意显示着这事迹的虚构，以见他想象的才能了。”（《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文有怎样的区别》）唐传奇因其令人惊艳的文采与意想，博得鲁迅的青睐。

有三篇需要特别提到的作品，一是李吉甫《编次郑钦悦辨大同古铭论》，主体内容是对一则古铭文的识读，与前述代表性的唐传奇作品相比，缺乏情节，不塑造人物，似乎不具备传奇文体的特点。鲁迅选入此文，或许是认为其题材神秘而奇特。

二是《古镜记》，此文在《太平广记》中题为《王度》。鲁迅据《文苑英华》所收顾况《戴氏广异记》序，以及《太平御览》引文，考证此文标题应为《古镜记》，作者应是王度。这个考证很有意义，对于传奇这种新文体的发展来说，把相应的作品系于相应的时间，非常重要。王度生活于隋末，则《古镜记》的历史地位自然可以确认，鲁迅称其文体“犹有六朝余风，而大增华艳”，被研究者公认为是六朝志怪向唐传奇的过渡。

三是《游仙窟》，鲁迅本来要收入这篇有趣的骈体传奇，但是他听说章廷谦正校点此文，就转为支持章的工作，从介绍底本、亲自作序、校对书稿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所以，1929年单独出版的《游仙窟》校本，也体现了鲁迅的文献功夫。

鲁迅对唐传奇大加赞扬，以至于他认为传奇小说兴盛于唐代，唐代之后传奇即消亡。宋代所创作的，虽然形似唐传奇，实则没有传奇的那种神韵了。主要是唐代多描写时事，宋代多讲古事；唐人文中少教训，宋代文中多教训。鲁迅说：“文艺之所以为文艺，并不贵在教训，若把小说变成修身教科书，还说什么文艺。宋人虽然还作传奇，而我说传奇是绝了，也就是这意思。”（《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对于开拓出新天地的唐传奇，自然要多多益善地选入；对于几乎泯灭了传奇特性的宋传奇，自然要从严选择。

《隋炀帝海山记》《迷楼记》写隋朝故事，作者无考，这种一般是用前代流传下来的稗官材料加工而成的。同样性质的还有《隋遗录》，作者伪托唐人颜师古；以及《梅妃传》，作者曾伪托唐人曹邺。乐史作为五代入宋的文人，也是编集前代资料，写成《绿珠传》《杨太真外传》，原创成分可能不多。张实《流红记》与乐史的创作方式相似。佚名《王榭传》也是唐人故事。卷六至卷八十三篇作品中，真正宋代人写宋代事的只有《谭意歌传》《王幼玉记》《李师师外传》三篇。与唐传奇的光怪陆离、精彩纷呈相比，难怪鲁迅喟叹宋传奇已绝。

卷末《稗边小缀》，是对所选作品的作者、载录、流传情况一一进行考证，极具学术价值。读此书者，万不可轻轻放过。

《唐宋传奇集》序例的结尾写道：“中华民国十有六年九月十日，鲁迅校毕题记。时大夜弥天，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广州。”“十有六年”即1927年，是《唐宋传奇集》编定的时间。当年的九月十日，正是中秋节，故月圆如璧。可是澄明的月光，也照不彻弥天的黑暗，更兼万籁俱寂，与孤独的夜读人相伴者，只有可厌的哼哼蚊鸣。

搁笔之际，鲁迅先生在想什么，莫非叩寂寞而求音，对未来的读者寄予些许希望？

山东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百家讲坛》主讲人
《唐宋传奇选》选注者
吕玉华
2022.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