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7日
不久以前我还不能想象彼得堡居民是别的样子,认为他只能身穿睡衣,头戴睡帽,关在封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每隔两个小时服用两匙药剂,严格准时。当然,并非人人都患病。有些人因职务的关系是被禁止患病的。另一些人受到天生的强壮体魄所保护。但是太阳终于光辉灿烂了,于是这个新闻无可争议地胜过任何别的新闻。处于康复之中的人动摇了;犹犹豫豫地摘下睡帽,在左思右想之中整理着外表的装束,终于同意出去走走,当然是全副武装,穿上毛衣,捂上皮大衣,罩上套鞋。温暖的空气、路上行人的悠闲、马车在裸露着的石头马路上震耳欲聋的轰隆声让他又惊又喜。这名康复者在涅瓦大街上终于吞食着新的灰尘!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他的嘴唇本来是紧闭着,露出疑惑和不信任的样子,这下子被某种类似微笑的东西所扭曲了。在泥泞的洪水期和潮湿的空气过后,彼得堡首次出现的灰尘并不逊色于古老故乡的香甜的炊烟,于是疑虑的表情从散步者的脸上消失了,他终于决定享受一下春天的气息。凡是决定享受春天气息的彼得堡居民,身上都有一种憨厚天真的东西,不可能分散他的喜悦心情。他甚至和友人相遇时竟然忘记了自己那个随时都不能忘怀的问题:有什么新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更加有趣的问题:天气如何?众所周知,在彼得堡,特别是坏天气过去之后,最令人不快的问题就是——有什么新闻?我时常注意到,两个彼得堡的朋友相遇时,彼此问候,必定异口同声地问道——有什么新闻?——无论谈话是用什么样的语调开始的,在他们谈话的声音里总会听到一种刺耳的沮丧语气。的确,彼得堡的这个问题笼罩上了完全绝望的阴影。但最带有侮辱性的却在于,这样发问的人往往是土生土长的彼得堡人,他明明知道这里的习俗,事先知道什么都不会回答他,没有任何新闻,他提出这个问题接近或者已经多于一千次了,每一次都一无所获,并且因此而心安理得了——可是他仍然发问,仿佛是有兴趣,仿佛是某种礼节迫使他也参与到社会中来并且具有公众的兴趣。然而,公众的兴趣……我们具有公众的兴趣,我们对此不想争论。我们全都热爱祖国,热爱自己的故乡彼得堡,有时遇到机会喜欢玩玩:总之一句话,具有很多公众兴趣。可是我们这里更广泛流行的却是各种小组。甚至众所周知,整个彼得堡不是别的,是无数各类小组的汇总,每个小组都有自己的章程、自己的规矩、自己的制度和自己的神谕。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是我们民族性格的杰作,我们这个民族本来不好意思过社会生活,只把眼睛盯在家里。况且为了过社会生活,需要艺术,需要准备许多条件——一句话,还是待在家里为好。在家里比较自由,不需要艺术,比较安静。而在小组里,人们热烈地回答您的问题——有什么新闻?这个问题很快就获得了私人的性质,回答您时或是用小道消息,或是用打哈欠,或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您本人因此也就顾不得羞耻,而习惯地跟着打起哈欠来。本来在小组里可以安安静静地和甜甜蜜蜜地度过自己有益的一生,打打哈欠,听听小道消息,直至流行性感冒或潮湿性热病造访您的家庭,那时您就恬淡而坚决地和它告别,并且感到很幸福,因为您完全不了解迄今为止您都做了些什么以及为什么而做了这一切。在一个凄风苦雨、阴云满天的日子里,您在黄昏的黑暗中命赴黄泉,完全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形成的,生活了一辈子(好像是生活了),取得了某些成绩,可是如今不知为什么一定得离开这个令人愉快的和安静的人世,移居到另一个更好的世界去。而在另外一些小组里则激烈地议论着正经事;几个有教养的忠诚可靠的人兴致勃勃地集聚在一起,毫不可惜地摈弃了无伤大雅的乐趣,诸如传播小道消息和玩朴烈费兰斯纸牌(不言而喻,不是在文学小组里),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趣,议论各种重要的事情。议论一阵,解决了某些普遍有益的问题,人人都心悦诚服,整个小组激动起来,最后又令人不愉快地松懈涣散了。终于相互间发起火来,说一些尖刻的言论,一些人暴露出激烈而豪放的性格——最后的结局却是涣然冰释,安静下来,因袭了日常生活的理性,逐渐地偏离了原有的宗旨,而向上述第一类小组的方向靠拢。诚然,这样生活也很愉快;可是最终还是令人沮丧,懊恼。就拿我来说吧,对我们那个因循守旧的小组所以感到沮丧,是因为这里经常有一位让人难以忍受的先生显得与众不同。诸君都非常了解这类先生。这种人数不胜数。这位先生具有一颗善良的心,除了善良的心之外,则一无所有。在我们这个时代具有一颗善良的心——好像是咄咄怪事!好像是应该具有一颗永恒不变的善良的心!这位具有这种优秀品质的先生,来到人世完全相信他那颗善良的心足以使他永远心满意足和无限幸福。他对成功满怀信心,在为人生道路进行储备时忽视了别的手段。譬如说,他在任何方面都不知约束并失去节制。他做一切事情都尽情尽兴,坦率开诚。
此人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爱好——会突然喜欢上什么人,准备跟他结为至交,并且完全相信,所有的人也都会立刻喜欢上他,只是由于一个事实,就是他喜欢所有的人。他那颗善良的心就连做梦也没想到,仅仅是热烈喜爱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掌握一种艺术,让人家喜欢你,没有这一点,全都白费,没有这一点,在生活中就行不通,无论是他那颗爱人之心,还是他天真地选作自己无节制的眷恋的对象,都是如此。如果此人找到一个朋友,那么他的这个朋友就会马上变成家具,变成某种类似痰盂的东西。正如果戈理所说的,一切的一切,不管内里是什么样的破烂货 ,一切都从嘴里飞向友人的心。这个朋友应该洗耳恭听,并且对一切都得表示同感。这位先生不管是在生活中受骗上当,是被其情妇所骗,还是赌牌输了,他都马上像只狗熊似的,大耍活宝,不请自来,向朋友的心灵大献殷勤,把自己全部鸡毛蒜皮的琐事都无节制地向他倾诉,常常根本没有注意到朋友因其个人的操心事正在大伤脑筋,没有注意到他死了孩子,或是妻子发生了不幸,最后,这位先生本人虽然怀着一颗爱心,却也像是洋姜一样,让自己的朋友讨厌了,人们终于以最委婉的方式向他暗示说,天气真好,应该马上抓紧时间单独一个人散散步。他如果爱上一个女人,就会由于自己这种天生的性格而伤害她一千次,直至在自己那颗爱心中发现这一点为止;直至他发现(如果他有能力发现)这个女人由于他的爱情而备受折磨,她厌恶,讨厌跟他在一起,他由于自己那颗爱心具有穆罗姆 人的志趣而败坏了她的整个生活。是的!只有独处一隅,更多的是在小组里,才能产生大自然的这种杰作——我们标准的原始素材,如美国人所说的,丝毫不适合于艺术加工,一切都是自然本性的,一切都是纯天然的,没有任何约束,没有任何节制。这种人毫不怀疑自己完全纯洁,忘记了生活——乃是一整套艺术,生活意味着把自己造就成一件艺术品;他那颗善良的心就是他的资本,但这只是一块矿石,只有在普遍的利益下,在对社会公众及其直接需求的同情中,才能够琢磨成宝石,才能够加工成真正的闪光的钻石,而在昏睡中,在离群索居中,在冷漠中,只能使群众变成一盘散沙,照旧是块粗糙的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