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是一种自然现象,在北纬48度以北地区都能看到,它能唤起好奇,甚或引人神往,其原因就在于夜与昼的混淆和颠倒,就在于反常的黑白转换和明暗对比。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也往往如此,现实如昼,文学如夜,如白夜,也表现为对现实的戏仿和颠覆,并因此构成某种反常和诱惑。
提到白夜,人们最常想到的城市可能就是彼得堡,其实,彼得堡只是世界上靠近北极圈的数十座城市中的一座,它与白夜密切相关,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夜》。《白夜》中浪漫而又神秘的城市场景与纯真而又哀婉的爱情故事相互结合,使彼得堡的白夜从此成了俄罗斯文学的诸多时空体和象征物之一。
“白夜丛书”的译介范围是广义的俄罗斯白银时代文学。所谓“白银时代”是相对于19世纪从普希金到托尔斯泰的俄国文学的“黄金时代”而言的。关于“白银时代”这一概念的来历,有人认为源于马科夫斯基的回忆录《“白银时代”的帕尔那索斯山上》(1962),马科夫斯基本人在此书中则称,是别尔嘉耶夫率先提出了这一概念。后有研究者发现,早在1933年,诗人尼古拉·奥楚普就在巴黎俄侨杂志《数目》上发表过一篇题为《俄国诗歌的白银时代》的文章。至于白银时代的起始,学者们一般公认为俄国象征诗派出现之时,其标志即1893年梅列日科夫斯基发表的《论当代俄国文学衰落之原因及其诸新流派》一文,以及1894年勃留索夫编成的辑刊《俄国象征派》;关于白银时代的终结,人们却看法不一,或认为是十月革命爆发的1917年,或认为是白银时代诗人和作家大规模流亡的1920年代,甚至认为是在马雅可夫斯基自杀的1930年。在我们看来,1890年代至1930年代的俄罗斯文学就构成广义的白银时代文学,这一时期的文学名作都将成为我们这套丛书的选择对象。
中国读书界对白银时代早已不感觉陌生,1990年代末,有多套译介白银时代文学的汉译丛书几乎同时面世,如云南人民出版社的“白银时代文化丛书”、作家出版社的“白银时代丛书”和学林出版社的“白银时代俄国文丛”等,使得汉语读者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得以一窥白银时代文学的全貌。之后,这一时期的俄罗斯文学作品也源源不断地被译成汉语,俄罗斯白银时代文学于是成为中国读书界一个常读常新的对象。“白夜丛书”作为一套译介俄罗斯白银时代文学的最新译丛,将在之前的译作中寻找原作和译作俱佳的作品,经进一步润色后推出,与此同时,我们还将在白银时代文学这座富矿中新选一些过去没有被关注到的作品,出版新译。无论旧译还是新选,我们在选择时大致会遵循如下几个标准:
首先是作品所具有的现代性。白银时代主要是一个现代主义的文学时代,象征派、阿克梅派和未来派等现代主义诗歌运动相继兴起,不仅颠覆了以普希金等为代表的俄国黄金时代的诗歌传统,也对以托尔斯泰等为代表的俄国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构成颠覆。这一时期俄国诗人和作家的创作与在同一时期兴起的俄国形式主义理论构成呼应,文学的“内部规律”从此开始得到重视,较之于“写什么”,“怎么写”也显得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白银时代文学作品的陌生化效果不仅具有对于俄罗斯文学而言的转折意义,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20世纪西方文学的现代主义走向。
其次是作品所体现的艺术精神。在白银时代,一群俄国文学艺术家把他们创办的一份刊物命名为《艺术世界》(1898—1904),他们以此宣告人类的生活从此将进入一个新时代,即在中世纪的“神的世界”和文艺复兴的“人的世界”之后的第三个世界,即“艺术的世界”。艺术即别雷所言的“创造生活”,即创造一种新的、更理想的现实。这种具有审美乌托邦性质的艺术精神贯穿着白银时代的始终,串联起文学艺术的各个门类,并深刻地渗透进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文学与艺术、文学与生活的密切关联,甚至相互转化,成为这一时期俄罗斯文化的突出特征之一,白银时代因此也被称为“俄罗斯的文艺复兴”。
最后是作品所包含的思想史和文化史价值。“白银时代”这一概念的内涵是不断扩展的,逐渐获得三个层面的语义域,即诗歌、文学和文化。它最初仅指几个相继出现的现代主义诗歌流派,然后指同一时期各种体裁的文学和艺术之总和,最后则被用来涵盖整个时代的文化。在白银时代,俄罗斯的文学和艺术与思想和宗教等方面密切关联,形成积极的互动关系,现代主义诗歌、先锋派文化和宗教、哲学相互纠缠,共同组成一个声势浩大、极富张力的文化运动,这一时期的文学因此也具有了思想史和文化史意义,这就使得我们在译介和阅读这一时期的文学时可以并重具有思想史意义的文学作品和具有文学价值的思想著作。
白夜是不眠之夜,或是因为光线太强而难以入睡,或是因为景色太美而不忍入睡,但愿我们这套“白夜丛书”也能为成为一束束夜晚的光,陪伴大家度过一个个阅读的白夜。
刘文飞
2023年10月5日
于京西近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