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春节假期结束了。
母亲的新工作是在路边接了一位保洁班长的传单后找到的。班长姓姚,后来成了母亲的主管,被称作老姚。他来深圳已经二十多年了,用在深圳做保洁赚的钱帮儿子买了房,现在则是给自己赚养老钱。
传单上写:政府单位保洁,2800元一个月,无加班,不管吃住,法定假期正常休。
2021年,正月初七,阳光很好。我带着母亲去见老姚,他站在政府大楼的门口迎接我们。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套装,上衣中间的一粒扣子摇摇欲坠,皮鞋的鞋帮和鞋底即将分离,一看就是常干体力活的人。他乐呵呵的,带着我们一路扫码,经过安保,进到地下一层。跟商场相似的入职流程,我帮母亲很快签好了合同。
母亲正式入职,成为政府大楼保洁队的一员。名牌上的编号为:20038。政府大楼的办公室格局还是沿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风格,公务员的办公室是一个个小房间排列在走廊两边,有的里面六个人,有的四个,有的两个,有的只有一个,似乎是按科室职位划分。这栋大楼还是八十年代所在街道上最早建起的几栋高楼之一,站在天台上可以远眺深圳湾。送母亲入职的那天,尚未到工作人员上班时间,大楼里有一种寂静祥和的气息,阳光从玻璃幕墙透进来,洒在一道道门上,分出一道道横竖交错的栅栏。
母亲的岗位工作是给其中两层楼打扫办公室里间、走廊和厕所。两层楼,加起来有近50个房间。要收拾垃圾的时候,母亲先轻轻敲门,再进去。经常有人跟她说“谢谢”,还有人跟她说“阿姨,先不用扫了”,母亲便安静地退出去,然后带上门。
第一天下班,母亲回家跟我说,这次的工作比上次的“自由”,感受要好,或许也因为是公务员办公的地方,人都比较礼貌。
每天早上7点上班,晚6点下班,中午有两个小时休息时间,一个月的工资是2800元。更高楼层大概是有更高职位的领导在办公,保洁员工资相应会高一些,一个月3200元。每周末,保洁员可以休息一天半(一般是周六上半天班)。
一周后,母亲变得坦然,一切跟招工传单上写的一样,这让她感到舒心。他们说话算话,不像在商场的时候,请假都请不来——这是母亲有生之年第一次获得有周末休假的工作。对于坐在家里还能照常有钱拿,她感到很不可思议,在她以往的生命经验里,都是做一天工才有一天的钱。
保洁员们的工作内容是固定的,就是保持厕所、走廊和办公室的清洁。早上拖一遍,下午拖一遍,收两次垃圾,看到脏东西要及时打扫。没有垃圾的时候,时间就属于自己,哪怕发呆也好。在政府大楼里,没有人监控她,也没有人让她必须时刻保持移动。母亲很喜欢这种“小自由”,觉得在这里被人当人看,而不是下层的农民工。
时间长了,母亲熟悉了自己的活儿,也在工作的空隙窥见了各式各样的面孔。
母亲以前以为公务员都很清闲。在她的印象里,只有很聪明、很会经营的人才能做公务员。但这里的年轻人都好忙,忙着写稿子、汇报,步履匆匆。有时保洁员都下班了,他们还在工作。
有时候,母亲去打扫,对方头都顾不上抬,像被电脑吸了进去。有一个女孩在厕所跟母亲倾诉,她的头发经常大把掉,孩子才不到一岁。她很灵巧,很活泼,经常给母亲一些自己的零食。母亲推托,但还是被硬塞了过来。一些遗弃闲置的日用品,大家也经常送给母亲,有的当垃圾处理掉,有的当废品卖,花瓶之类的母亲就拿回家。
母亲在办公室的工位底下清扫出最多的垃圾就是头发。她也发现,年轻人越忙,工位下清扫出的头发就越多,有的女孩工位下常常一次能扫出一小撮。
母亲虽然是“自由”的,但工作时间她需要遵守规则,不能随便去别的楼层。她常能待的地方就是厕所旁边的工作间。因此,她总能碰到一些人,他们来厕所并不是真的要上厕所,而是借用这个空间处理别的事情。这时候,厕所就成了职场的“避难所”。
让母亲印象深刻的是一位中年女领导,她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给孩子的班主任,说到动情的地方,几乎是哭诉。孩子青春期,太叛逆,太不听话了,沉浸在游戏世界,而她希望孩子认真上课,念一个好大学。
女领导个子高高的,很温和,她给过母亲很多东西:一大包口罩,一床小被子,几大包零食、水果。每次送出的时候,她都说,阿姨,你不要嫌弃,这些东西没坏,你拿回去。母亲还能怎么拒绝呢?她只能一个劲儿地说“谢谢”。
还有一个男生,总是肚子不舒服往厕所跑,一待就是半小时。母亲担心,他是不是工作上的事情做不出来,给急的。
母亲偶尔会跟一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多少的男生聊几句。他每天带一个包子、一个鸡蛋的早餐来上班。男生从东北考上深圳的公务员,总是很忙,有时周六还来加班。母亲问他,结婚没?有孩子没?了解之后,发现这孩子跟自己儿女的境况差不多,都是工作压力大,在深圳落脚很不容易。男孩告诉母亲,自己的父母也做过保洁,母亲因此更觉得亲切。
工作中,细枝末节的苦恼也不少。
母亲负责的两层楼相邻,但卫生状况却截然不同。上一层楼的人爱干净,下一层则不然。每天下午三点,母亲要提着一个大垃圾袋去收垃圾,常常下一层楼的垃圾分量是上一层的两倍。有人吃完水果,果核会用纸巾包起来丢到身旁的垃圾桶,有人则将垃圾随地扔。
母亲对几间六个女孩坐在一起办公的屋子印象深刻。不论哪次去,垃圾桶里面都是饭盒、茶叶、纸巾,堆得满仓满栋。母亲曾经很委婉地跟她们说,也许这里需要一个更大的垃圾桶。
还有一次,母亲去一间办公室收垃圾,敲门许久不开,就多敲了几次,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一条缝,里面的人探出头来,轻声说:阿姨你晚点再来哦!原来他们在里面蒸煲仔饭,锅碗瓢盆摆了一地。不用说,又有一大堆垃圾等着打扫。
另一次,母亲打扫到一个女孩的座位下,桌子旁边有一些纸盒,她问女孩还要不要,女孩说,可以扔了。
母亲把纸盒拿出来放在电梯口,先到下面那层打扫,准备返回后再一起收。但不一会儿,母亲接到管理处电话,问她打扫卫生时有没有拿女孩的快递。母亲有点懵,她确实没拿,但也只能跟女孩解释,自己只拿了桌子旁的纸盒,并且是跟她确认过了。女孩也没再坚持。
过了一会儿,母亲想想还是感觉自己被冤枉了。她对这种怀疑很在意,又走到女孩所在的办公室,倚在门框上,轻声问她:美女(这个称呼是母亲来深圳后学会的),快递找到了没?女孩说,是自己大意了,掺杂到桌上一堆东西里去了。
母亲又跟女孩解释了一遍,自己不会乱拿别人的东西。此后,母亲每次去女孩所在的办公室打扫,都能感觉到女孩其实有点不好意思,弄得母亲反而有点过意不去。
母亲最怕的就是她所服务的对象打电话到管理处,就像外卖员怕差评一样。
如果自己做得不好,她希望对方可以直接找到她,她就在几步路之外的工作间,有需要,她马上就可以去收拾干净,而不是大费周折打电话到自己的领导那里。
但是,越是害怕,越是会发生。一天,母亲突然又接到了管理处的电话,说有一位男士打电话来说自己座位底下弄脏了,需要打扫。母亲接到电话后去查看,原来是下雨天,他脚上沾的泥巴零零散散落在了地板上,其实是很小几块,用纸巾擦一下即可,但他却打了电话给管理处。
母亲不能理解,这种举手之劳为什么需要惊动一位保洁员的上级。她有些生气,但还是忍住了,拿着拖把,将地板拖了。
拖完后,她对这位男生说,帅哥(也是她来深圳后才学会的叫法),后面再有地板脏的时候,你直接来找我就行了,我不在楼道,就在工作间,几步就到了。她尽力保持笑容。
母亲通过办公室门上的标志牌确定里面人的职位。她认识了各种各样的“处长”(这并不代表真实的职位,母亲统统称呼他们为“处长”)。
其中一个“处长”看起来还很年轻,瘦瘦的,云南人。母亲正月去上班的第二天,“处长”就给了她一个20块的红包,这也是母亲第一次领到广东的“利是”。后来母亲常去打扫,彼此就熟悉了。他很爱干净,垃圾桶里只有一些差错稿子的废纸。每次母亲去打扫的时候,“处长”总说,阿姨,我这里不用打扫。每次有新公务员入职,都是这位“处长”带着,一个个办公室介绍,让新人适应环境。
4月的一天,星期六,“处长”一个人在加班。母亲正在打扫走廊,“处长”看到了。
“阿姨,今天星期六,你咋来打扫卫生?”
“处长,你今天咋也来加班?”
“我今天有点事,也来加个班。加一两个小时就走。”说完,“处长”转身回了办公室,不一会儿,他拿了个红包递给母亲。
“阿姨,你挺辛苦的,我给你一个红包。”
“处长,我不要,这是我们的职责。我没有什么能给你。”
“处长”非要给,母亲无法拒绝。他可能把母亲当成养老没保障来深圳拼命的苦命人了。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谢谢你的红包。”打大半辈子工,母亲从没遇到这种事。“真是好人。”母亲心里想,怀着感激和歉疚收下了红包。在她心里,欠了“处长”很大一个人情。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经常看到“处长”的女儿下午会来办公室写作业。
有一天,母亲下班回家后对我说,想把家里的云南薄皮核桃送一瓶给朋友。我很好奇,母亲居然在政府大楼交到了朋友。她告诉了我,“处长”女儿最近在大楼里写作业,想要把早前那份人情还回去——核桃小孩子可能爱吃。
第二天下午,母亲打扫到“处长”屋里的时候,看到“处长”女儿也在,她拿出了核桃。“处长”一开始拒绝,母亲说只是想着孩子可能爱吃。“处长”接过核桃,说,那我就拿着吧,谢谢阿姨的心意。即使这样,母亲仍然觉得还是亏欠了“处长”,无亲无故收了别人100块钱红包——她的道德观念就是这样,不能亏欠别人。
还有一位“处长”,是个广东人,总有很多人去他那里谈事。“处长”有五十多岁,很瘦,面相和善,笑嘻嘻。母亲说,他就是当官的面相。往往,母亲去他那里打扫的时候,垃圾桶几乎没有垃圾,地板也干干净净,有时候早上去打扫,会撞见“处长”自己在擦桌子、书架和沙发。母亲能做的就是把他的垃圾桶洗得更干净。
有一天,母亲斗胆问“处长”,深圳的房子为什么这么贵?跟黄金一样贵。母亲说,自己的儿子谈了广东的女朋友,却买不起房,焦虑得很。
“处长”安慰母亲,不要着急,在深圳连公务员都买不起,别说打工人了,慢慢来吧!母亲心里松了一口气,好像得到了一些安慰。
母亲也有遇到烟瘾和茶瘾都很大的“处长”。有一位看起来快退休的“处长”,一个人一间办公室。他的电脑总是停在系统碧草蓝天的界面。有时候母亲打扫到他那里,两人还唠唠嗑。“处长”有一个大烟斗,桌上和地板上总是有烟叶碎末和烟灰。他也爱喝茶,垃圾桶里总是堆满茶叶,茶锈斑斑。他笑着告诉母亲,自己快退休了,也没有太高的学问,年轻的时候运气好,就进到现在的单位,待了一辈子。他看起来不忙,经常有人找他签字。
母亲对这些“处长”们印象都不错,跟她脑子里刻板的、威严的形象很不一样。
闲聊时我问母亲,在政府大楼的时候,对公务员整体是什么印象?母亲说,她没有遇到过一个正在怀孕的年轻女性,也“没有一个胖子,他们都很友善,没有戾气”。
广东,特别是深圳和广州,被外界认为遍地是隐形富豪之地。最被人玩味的一个段子是说,在深广,如果你遇到一个保洁员腰间系着数量可观的钥匙,那他可能是家财万贯的“包租公”或“包租婆”。他们刻意低调收敛财力,踏实本分地劳作。此类故事组成了外地人对广东的富庶想象之一。
实际上,母亲在政府大楼的同事们大多都要打几份工。遇上这样的“富婆”保洁阿姨,还要等到她在深圳待得足够久的未来。
一位云南来的阿姨,比母亲大两岁,一天要上三个班。早上7点去政府大楼,做办公室清洁;中午休息时间,她要去附近一个家庭做家政;下午6点下班后,她又赶去附近一个单位给十几个人做晚饭。加起来,一个月的工资超过1万块。她一个人来深圳已经十几年了,交了社保,六十岁后可以拿退休金。前几年她当了奶奶,同乡的老人一般会选择回老家带孙子,但她不愿意,而是每个月出2000块给儿子,让儿子找保姆照顾孙子。
她的大部分工资用来接济儿女,一部分存着,和老乡们合租在附近小区,一个月租金1000元左右。云南阿姨有着和母亲差不多的口头禅:老了,挣点钱自己花,帮不了儿女,也不能拖累儿女。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云南阿姨是母亲遇到的唯一一位在深圳自己交社保,老后有希望拿到退休金的保洁员。
作为清洁工主管的老姚,已经五十八岁了。他一个人在深圳打工,老婆在湖北老家带孙子,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在老家需要接济赡养。他的好脾气常被其他保洁员拿来调侃或取笑,但他依旧乐呵呵的。保洁员们对他的评价是:老姚是一个好人。
母亲认为老姚是一个勤快的主管,有时候甚至有点主次不分了。他从不偷懒,人手不够的时候,很多活儿他都亲自上手干,多赚一点儿。也由于一天到晚都忙于多干活多挣钱,老姚并没有太多精力去管其他人。因此,每天早上打完卡,分配完任务,各自回到清洁岗位后,基本就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保洁员们,给他们安排一些其他的活儿。管理处的经理也很少去找保洁员麻烦,开早会的时候总是对他们说,你们辛苦了,只要干好自己的岗位,将来会帮忙争取给保洁员加工资。在这份工作里,母亲感到了信任。
相对于其他保洁员,母亲显得热情,也相对幸运。她和我住在一起,我承包了她生活的大部分开支,她做保洁挣的这笔钱,就能按自己的心意存起来作为养老钱。
我后来才知道,政府大楼这份保洁工作,即便有法定节假日仍不好招工的一大原因,是这里不包吃住。假期多,钱就相对少。很多来做保洁的老人,在乎的一是能赚多少钱,二是要包住。如若儿女不在身边,深圳的租房成本是他们承受不起的。政府大楼里一部分保洁员承包了打扫食堂的活儿,他们可以在正式员工吃完饭后在食堂用餐,一日三餐管饱。
给政府大楼扫外围广场的是保洁员里最年轻的一位。他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嘴里会一直嘀嘀咕咕,但表达不清晰,只顾低头干活,有一片树叶也会立马扫起来,像是有强迫症。后来母亲才知道,他是被老乡带过来的,可能患有自闭症之类的疾病,在老家找不到工作。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深圳这座城市,容纳的是五湖四海的人,所以柔韧性很高。这些来这里工作的保洁员、清洁工,无法在老家获得经济来源,却被深圳接纳了。
政府大楼的可回收垃圾不会被丢弃,而是由每层楼的保洁员分类整理,送往负三楼的地下仓库累积起来,每个月卖一次。卖垃圾所得的钱,分给大楼里的保洁员。平均下来,每个月,因为卖垃圾,每个保洁员可以多拿150块钱。这令母亲感到公平,觉得政府大楼里的管理有方法。不像在超级商场里,捡纸皮还要被惩罚。
母亲就是在来来回回送垃圾的路上认识了小山叔。小山叔负责的是政府大楼活动室的卫生。活动室是用来让公务员们休息的场所,面积有上千平米。里面有健身房、图书室,还有咖啡机。活动室里人不多,小山叔主要的工作是拖地板,擦桌面、镜框及墙面上的灰尘,活儿不多,每天收集起来的垃圾一只垃圾袋都装不满。有时候,小山叔要协助活动室的管理员给图书上架,给墙上的镜框换照片。
常来锻炼的是几个已经退休,但在政府大楼里仍保留有办公室的“处长”。他们总是一早就来跑步,练太极拳,有时候还加入合唱团。周六的时候,常有中年女性带着孩子和瑜伽垫来,孩子在阅读,女人在练瑜伽。有一位“处长”每周三都把家庭郊游用的脏垫子带到活动室让小山叔洗,洗完了还让拍照反馈,确保洗干净了。后面有几次,小山叔不发照片了,“处长”就没再提出这种过分要求。“洗是小事,感觉没被信任。”小山叔说。
活动室里有两台咖啡机,每天都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过来清洗机器,一个月可以赚5000多块。小山叔觉得这工作也太好干了。但小山叔不敢用智能咖啡机,因为他听保安说,这台机器是进口的,值很多钱,用坏了赔不起。小伙子很热情,主动邀请小山叔品尝咖啡,他帮小山叔打了一杯拿铁。“尝起来涩涩的。”但此后,小山叔也没主动去打过咖啡。那是小山叔人生中第一次尝到咖啡是怎样的味道。小伙子每次来清理咖啡机,都会清出半桶咖啡渣。深棕色的碎末散发出浓浓的香味,他对小山叔说,咖啡渣是极好的花肥。小山叔把这些咖啡渣装进塑料袋,放进帆布包里。他把咖啡渣带回女儿一家的出租房,埋在阳台的月季花盆里,月季一朵朵绽放。小山叔觉得,月季也有了咖啡的香味。
保洁人手紧缺的时候,小山叔会利用中午和傍晚休闲时间打扫政府大楼的食堂,主要是拖地。打扫食堂没有额外工资,但可以免费吃和公务员一样的三餐,品类丰富。公务员们一个月900多块的餐费,每餐食物不限量,随便打多少都行。小山叔发现,其实公务员们都吃得不多,也不爱吃肉,反而是蔬菜、红薯、玉米、南瓜等素菜最受欢迎。对小山叔来说,打工管饭,这既免去了开伙做饭的麻烦,又省钱。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加班。六十一岁的小山叔来深圳前一直在建筑工地上盖房子,他盖了一栋又一栋的房子,看着房价从几千一平米涨到几万。直到有一天,他觉得站在钢管架上有些头晕眼花,差点摔下来,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干了,需要做轻松一些的工作。再说,工地上也不会再要他了。在深圳工作的女儿把小山叔带来深圳。广东的食物让小山叔感到甜蜜蜜的,一切都很甜,连馒头里都放了糖。他希望这样的好日子能持续下去。
几个月后,主管老姚被上级调走了,去华强北一家电子厂负责卫生清洁,他邀请母亲同去。但如同我们在职场上也会遇到的情况,领导换岗了并不意味着员工也得跟着走,母亲还是觉得政府大楼更方便,就留了下来。她说,有好几次,管理处领导去检查,表扬她的卫生做得好,她很开心。即使没有加工资,她还是感到得到了认可。这种认可,对母亲很重要。
面对并不稳定的环境,母亲不止一次跟我说,在政府大楼工作,让她感到被尊重,认识了不少好心人。母亲做得格外认真,她想着能一直做下去。
然而,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朝母亲期待的方向发展。即使她总是跟我宣称,她这辈子计划中的事情一定会想办法办成。
2021年春天,我们得到了姑姑病重的消息。
从4月开始,全家人都被姑姑病情恶化的阴影笼罩。那时候,母亲每天从政府大楼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跟姑姑通视频电话,在路上,在天台上,在客厅,在阳台,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她们隔着屏幕说了很多话。
一晃到了7月,姑姑已经吃不了东西,眼看着状况一天天糟糕下去。
母亲形容自己焦急的心情:心焦得都㩢得断。“㩢”在陕南方言中是指把一根木柴抵在膝盖上用双手折断的动作,这个动作伴随着忍耐、疼痛和断裂爆发前的煎熬。这也像是琴弦断掉的过程,在崩断前,经历了无数力量的拉扯。
父母回乡的计划不得不被提上日程。
父母决定7月12日动身。我给他们买了从深圳直达县城的火车票。
出发前一天是周日,我带母亲去华强北逛逛。下午坐在街边休息的时候,母亲提到,老姚告诉过她,他的新工作是在华强北的电子厂做保洁领班。我建议母亲给老姚打个电话,约他见见,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电话拨过去,母亲跟老姚交流了一番,挂了电话,她告诉我,老姚今天已经提早下班回家了,等下次他来香蜜湖的时候再见面。母亲有些遗憾。
父母如期出发。送他们去车站的路上,母亲一边说希望姑姑的病能好,一切平安无恙,一边又说要提前给姑姑“准备东西”,要买厚厚的棉花铺在棺材下面,要让姑姑的女儿买一套体面的衣服。她陷入对过往亲人死亡的回忆中,是如此地撕裂和混乱。
二十五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位于秦岭南麓的小县城。他们离家不到一年。
母亲下了火车就直接去了医院。姑姑的癌细胞已转移至全身,癌痛让她身体蜷缩,大喊大叫,眼睛也已经看不见。姑姑抓住母亲的手,摸到了母亲手腕上我外婆留给她的银镯子,认出是母亲来了。她哭着说,春香姐,你咋从深圳回来了?你回来了怎么找得到工作?
母亲跟政府大楼管卫生的新经理请了两周的长假。她深知,这次回去,可能就要丢掉这份工了。在老家的日子,母亲的日常就是医院、家里两头跑。
事实上,母亲这次回乡,不仅是为了送姑姑走最后一段人生路,也是为了看望她的姐姐,我大姨。那段时间,大姨因为脑溢血刚做完手术,在县城中医院复健。母亲每天搭公交车,往返于两个医院之间,总是看完姑姑去看大姨,看完大姨看姑姑,一天天都消磨在医院里。无非是送些吃的,陪在她们身边,响应她们的需求。
微信群里不断弹出的工作群消息让母亲心慌。她甚至还抱着姑姑能够好转,她能立即抽身回深圳工作的想法与祈愿。事实却是,姑姑的病一天天暗沉下去,吃了止痛药便是昏睡。看着此情此景,母亲也跟着亲人们一起时不时流泪。
姑姑住院一个月后,医院不再接收。姑姑的农历生日要到了,她的儿女便把她接回了县城家里——亲人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每到傍晚,姑姑便开始说胡话。那些已经离世的亲人的名字从姑姑嘴里冒出来,她迷迷糊糊地感到他们在喊她。
“哪这么多人喊我?”“他们喊我去城里玩。”
她回答得很用力。
“哎!哎!”“来了,来了……”
不久后,便又陷入沉睡。
五十四岁的生日过后,姑姑加速衰弱下去,也不说话了。8月7日晚,母亲陪着姑姑到后半夜,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2021年8月8日,姑姑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一天,是东京奥运会的闭幕日。遵从她生前的愿望,亲人们围着她,将她抱在怀里,最后从县城运回商山深处的老家。她在那里出生、长大、结婚、生子,从那里走出去打工,经历波折,最后又回到那儿去。
等父母在老家处理完姑姑的丧事,政府大楼的管理卫生清洁的经理告诉母亲,她的岗位招到了人来代替。显而易见,母亲失去了在政府大楼的保洁工作。她和父亲干脆回到村里久未住人的老屋,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月——母亲有件大事要做。
或许是因为姑姑的离去让父母意识到,死亡的阴影已经如此逼近他们这一代,办完姑姑的丧礼,在母亲的主力推动下,他们决定趁着回到老家的空当,趁着村里七十岁的老木匠还能劳作,把棺材做起来。他们没有问我和弟弟的意见,固执地安排,将来某一天自己人生走到结尾时,必须在老家的祖屋,与出生地相连。他们把这项工程称作“做大家具”。
开工之前,母亲给了自己很多心理暗示。比如告诉我说,外公在五十岁的时候就为自己准备好了“大家具”,但活到了八十八岁。奶奶也是六十多岁就做好了,也活到了七十六岁,所以不必在意。
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母亲从手机上给我发工程进展的视频,每一天都是阴雨绵绵。一个星期后,工程完工。母亲还是感到沮丧和虚无。“人生真是无意义啊,忙活一辈子,最后还要自己准备一个大盒子装起来。”
姑姑是母亲同性好友间最信任的人,每次出门远行,母亲都是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姑姑,让她照看花草。
母亲和姑姑是以“换亲”的形式,决定了自己的婚姻。姑姑用她一辈子的幸福赌上我父亲的幸福,我母亲则是赌我六舅舅的。她们都是为了哥哥。三十二年前的秋天,她们同一天结婚,送亲的队伍相遇在村里的古树下,姑姑和我母亲彼此交换手中的花手帕,也许就是在那一刻,注定了她们此后的惺惺相惜与信任。
她们彼此都称呼对方为“姐”。两年时间,姑姑从确诊到离去,母亲虽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感到来得太快了。姑姑最后一次从医院化疗回来,在视频里跟母亲说,她走不了远路,托她照看的县城阳台上的花估计全部渴死了,城郊租种的那片地也已荒芜。
从深圳返乡的那天深夜,母亲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从县城大医院看完姑姑回家,开门的时候却发现,花草竟然全活着。那些吊兰像是烟花般炸开,爬满了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