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者发现,婴儿的情感生态能够对其神经系统的发育产生深远影响。为了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好好聊聊婴儿对生长环境极为敏感这一现象,这种敏感性具有很强的进化根源。
首先进行此类研究的是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哈里·哈洛(Harry Harlow)。虽然他是通过观察猴子行为得出结论的,但这些结论同样适用于婴儿,这说明上述现象能够追溯到进化史的早期阶段。
哈洛设计了一系列具有突破性的实验,他的研究对象是恒河猴。由于这些实验过于残酷,因此促使了动物保护运动的诞生。在实验中,可怜的小猴子要在密室中与铁丝做的“代母猴”为伴。哈洛倒是用生动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实验,他把隔离室称为“绝望窝”,而把假母猴称为“铁娘子”。不过,哈洛通过实验发现了婴儿的情感依恋现象,这些成果后来又为研究父母压力对婴儿行为的影响奠定了基础。
在哈洛的经典依恋实验中有两个像布娃娃一样的假母猴,其中一个的表面是又硬又凉的铁丝,另一个的表面则是柔软的绒布。哈洛将刚出生的小猴从母猴身边夺走,并把它们放入装有上述两个假母猴的笼子里。两个假母猴的身上都绑着奶瓶,所以小猴可以在它们身边吃奶。虽然小猴会靠近“铁丝妈妈”吃奶,但它们更愿意爬上表面覆盖着绒布的假母猴,并依偎在它的“怀抱”里。如果实验人员把小猴转移到一个陌生的房间,它就会紧紧抓住绒布做的“妈妈”,直到感觉安全后才放手。如果此时没有“绒布妈妈”相伴,小猴便会紧张得一动不动,然后开始尖叫,并来回走动,似乎在到处寻找自己的母亲。
无论实验重复多少遍,或做何细节修改,小猴的反应始终不变。我看过关于这些实验的影片,实在让人心碎。令这些小家伙感到安慰的并不是食物,这与当时流行的观点相左,小猴是否有安全感取决于身边有没有那个“绒布妈妈”。
婴儿虽然比小猴复杂得多,但他们渴望的东西是一样的。
婴儿会根据自己的安全感来调整发育进程。乍一看,婴儿似乎每天忙于一些日常的生理过程,吃了又拉,还会把口水吐在你的衬衫上。这让许多研究者误以为婴儿根本不会思考,所以用“白板”这个词来描绘婴儿“空空如也”的大脑,他们仅把婴儿看作无助、可控,且具有人类潜能的小可爱。
现代研究的观点与此截然相反。目前我们已经知道,婴儿时期最重要的生理发育与他们的大脑有关,在这套神经“硬件”中预装了许多“软件”,其中有许多和学习有关。大家是否想听一些出乎意料的事例?
安迪·梅尔佐夫(Andy Meltzoff)是华盛顿大学的心理学家。1979年的一天,梅尔佐夫向一个出生仅42分钟的婴儿吐舌头,然后静静地坐在一边,观察婴儿的反应。经过一番努力后,婴儿也吐出了自己的舌头。于是,梅尔佐夫又向婴儿吐舌头,婴儿随即再次回应了他。梅尔佐夫发现,婴儿一生下来(至少是在出生42分钟后)就能进行模仿。这一发现意义非凡。模仿可是一个涉及许多复杂认知能力的过程,除了意识到世上还有其他人存在之外,婴儿还必须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各个部分能够活动,而且这些活动的部分与其他人相似。这可不是一块“白板”能够做到的!由此我们得知,婴儿的大脑是一部完全可以正常运作的认知机器。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得到启示的梅尔佐夫随后又设计了一系列实验,他想搞明白婴儿的先天学习能力到底有多强,在学习过程中对外界影响的敏感性到底有多强。于是他做了一个木头盒子,上面镶有一块橙色面板,盒子里面装有一个灯泡。如果触碰面板,盒子里的灯就会亮起。
梅尔佐夫将盒子放在自己和一个1岁大的孩子之间,然后做了一个不寻常的动作:他身体前倾,并用自己的额头触碰盒子顶部的面板,盒子里的灯泡随即亮起,但孩子不可以触碰盒子。在孩子看完这个动作后,她的妈妈就把她抱走了。一周后,这对母女再次回到实验室。梅尔佐夫又把盒子放在自己和孩子之间。不过,这次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观察。这时,孩子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额头触碰了面板,就好像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样。由此可见,孩子只观察了一遍就记住了梅尔佐夫的动作,并且在一周后重复了这个动作。不只她,世上的孩子都能做到。
包括上面这两个实验在内的许多事例都说明孩子生来就具有一系列神奇的认知能力,而且还具备许多有助于拓展这些能力的小窍门。他们知道距离的远近会改变物体看起来的大小,但其实际大小并不会因为距离的远近而发生变化。他们能预测物体的运动速度,还能理解共命运原理,比如篮球上的条纹会随着跳动的篮球一起运动,因为条纹是篮球的一部分。孩子一生下来就能辨识出人脸,而且更喜欢人脸。从进化的角度来看,后面这一特性对孩子的安全来说意义重大,因为在人生的很大一部分时间里我们都要从面部表情中获取信息,并借此进行交流。
孩子是如何在出生前就掌握这些本领的呢?没人知道答案,但他们的确具备这种神奇的能力,并且能够迅速、有效地使用这些能力。孩子自己设定假设,然后检验假设,随后便像老到的研究者一样不停地重新评估自己的发现。这一切都说明孩子是求知欲极强的快乐学习者,他们对任何事物都感兴趣。
有这么一个有趣的故事。一个儿科医生开车送自己3岁大的女儿去幼儿园。她把听诊器放在了后座上,于是她女儿便把玩起这个“玩具”,结果竟然正确地戴上了听诊器。医生欣喜不已,看来女承母业有望了。随后,女儿把听筒凑近嘴巴,大声说道:“欢迎光临麦当劳,您需要点餐吗?”
是的, 孩子会不停地观察父母的一举一动,他们所观察到的一切都会对其成长产生深远影响。 这种影响有时会给你带来乐趣,但有时又会给孩子的人生造成严重恶果,特别是当父母关系不和的时候。
如果孩子的大脑最看重的是生存,那么安全感就是其首要追求目标,这是哈洛的实验带给我们的启示。由于孩子的生存完全依靠父母来满足,所以他们将安全感放在第一位也就不足为奇了。
孩子如何应对此类担忧呢?他们会试图与大权在握的父母迅速建立稳定的关系,我们称其为依恋。在依恋关系建立的过程中,孩子会十分关注自己得到的照料——“我是否能得到爱抚?是否能吃饱穿暖?谁最能给我安全感?”如果孩子的基本需求得到满足,他的大脑就会照这个模式发育;若不然,基因则会启动另一套不同的发育计划。实际上,自打孩子降生起,父母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孩子的眼睛。意识到这一点或许会让父母感到些许不安,但从进化的角度来看,孩子之所以这么做只因为有利于生存,否则又能怎么办呢?他们必须依赖父母的照料才能长大。
依恋关系和安全感建立的窗口期长达几年。如果孩子的大脑没有如期建立起情感依恋和安全感,那么情绪系统就会受到长期损伤;在极端情况下,这种消极影响会伴随他们一生。
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些,是由于罗马尼亚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发生的悲剧。为了促进人口增长,齐奥塞斯库下令禁止避孕和堕胎,并且要求25岁以上没有孩子的公民纳税,无论他们是否结婚,是否有生育能力。虽然人口出生率提升了,但穷人和无家可归者的人数也随之上升,甚至常常出现弃婴。齐奥塞斯库的应对之策是大量建立国家孤儿院,将成千上万的孤儿收容其中。
由于罗马尼亚债台高筑,齐奥塞斯库将本国的大多数粮食和产品都用于出口还债,所以孤儿院很快就失去了各种资源,景象惨不忍睹。许多孩子被绑在床上,数小时,甚至数日都没人照顾。看护人员往奶瓶里装上稀粥,然后把奶嘴塞进他们的小嘴里,让他们自己吮吸,随后便长时间不予理睬,许多婴儿就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实际上,这些规模不小的孤儿院常常是静悄悄的,根本听不见孩子的哭闹声。孩子的床褥上往往满是屎尿,上面还有很多跳蚤。在这些机构中,孩子的死亡率高得惊人,一些西方人将其称为“婴儿集中营”。
上述情景非常可怕,但它也让我们有机会在现实中调查受到严重创伤的大批孩子,并对其采取治疗措施。一些加拿大家庭收养了一部分孤儿并带回加拿大抚养,有研究就以这些孩子作为调查对象。研究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孩子清晰地被分为两类:一类非常稳定,无论是社会行为、压力反应、学习成绩,还是健康状况,都和一般的加拿大儿童无异;但另一类孩子却遇到了大麻烦,他们更容易发生进食问题,更容易生病,而且越来越容易表现出具有攻击性的反社会行为。导致这两组孩子巨大差异的因素是什么呢?那就是孩子被收养时的年龄。
如果孩子被收养时不到4个月大,那么他们后来就能够和正常孩子一样成长发育。但如果孩子被收养时已经超过了8个月,那么他们长大后就有可能变成问题儿童。在婴儿期的特定阶段无法建立稳定的依恋关系显然给孩子的各个系统都造成了极大的情感压力,等孩子长大后,他们的行为会受到这些压力的影响。不错,这些孩子的确很早就离开了可怕的孤儿院,但永远都无法得到真正的精神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