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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出息,走出去才会有的利息

我一直钟情于一种特别的味道——柴油味。

或许我真正迷恋的并不是柴油味本身,而是那辆散发着柴油味的大卡车,以及大卡车驶向的某个地方。

小时候,只要一有装满黄沙的大卡车从村子里的公路上经过,我就跟在它后面狂奔不止。明知追不上,却每次都拼了命,只希望那种空气中弥漫的柴油味能多停留一会儿。这种味道就像一个表意符号,象征着我无限向往的外面世界,触动着我体内想要走出去的每一根神经。可是,它却可望而不可即,每一次我都只能无奈地看着大卡车逐渐远去,留下一个背影,消失在扬起的黄沙之中。

对于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我来说,去一趟西渚镇就已经是出一次远门了。所以,我总会抓住一切机会去接触一些新鲜事物,见得越多,好奇心就越强烈。我常想,这些事物的另一端到底连通着一个怎样的世界。其实那时所谓新鲜的玩意儿,现在看来都是再普遍不过的东西,比如广播,比如电影。

家里有个有线小广播,尽管印象里调来调去也就只有宜兴人民广播电台一个频道,但那却是真正“来自外界的声音”。通过它,我至少认识到,与村子里放慢了的恬静生活相比,外面世界正以一种快进模式飞速变化着。广播里每天播放得最多的就是《国际歌》,当“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这几句早已倒背如流的歌声在晚上八点左右最后一遍响起,也意味着我得乖乖上床睡觉了。

最让我期盼的还是看电影,那时候看场电影简直是一种奢侈。放映队总是在各村各镇之间轮流放映,经常要等上一个多月才来我们村放一次电影,所以他们每一次来,我都是最积极的。我会提前去电影放映队,帮助他们将放映设备推过来。太阳还在天空高高挂的时分,我就提前将自家的板凳放在放映机的前面,这里是看电影的最佳位置。天快黑的时候,放映员一到,我会积极帮助他们挖坑、立杆、挂布,好像一位认真负责的志愿者!完成义务工作之后,我又会去接爷爷、奶奶和家里的亲戚来看电影,虽然异常忙碌,但我却感到异常得开心快乐!

当天下午三点我就过去帮着他们把两根竹竿立起来,在上面挂好一块白布充当屏幕,搬凳子摆凳子也忙得不亦乐乎。当然,积极的可不止我一个,快到傍晚时,全村上百号人都涌到了村子前的晒麦场,熙熙攘攘,热闹得像过节一样。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一切也准备就绪。来回走动的人回到了座位上,嗑瓜子嗑得咔嚓响的也收敛了许多。终于,盼了一个月的电影开始了。

那时的电影远不像现在这样各类题材五花八门,相比起来,单调得几乎只有一种选择——抗战爱国片。毫不夸张地说,我绝对是抗战爱国片的超级小粉丝,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会热泪盈眶,也会捶胸顿足。只要战斗英雄们一出场,我便热血沸腾起来。一看到威风凛凛的军用卡车载着一批批士兵逐渐远去的画面,我就开始幻想着自己也套上了标致的军装,胸前佩戴着一朵红花,手握着步枪,坐上卡车与父老乡亲们挥手告别。幻想得多了,也慢慢成了心中的梦想。于是我暗暗告诉自己,长大以后要当一名军人。其实小时候立志要当军人的原因很单纯,不是非得要上战场杀敌,也不是非得要报效祖国,纯粹就是觉得当上军人便能顺利坐上大卡车去更远的地方。

结果世事难料,本来被父母安排着安安分分在老家谋份工作的大哥,率先成为了一名军人,先我一步走出了这个小村庄,开始拥抱外面的世界。曾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次的美好画面,就这样真真切切地在村里上演了,锣鼓喧天,乡亲们欢送,只是那个戴上红花即将奔赴兰州军区的人,不是我。

大哥出去当兵的时候,我正在念初中。一天,乡下一个算命先生来到了我家门口,因为我从小身体就弱,还总生病,母亲就让算命先生给我算了算。这一算,又重新燃起了我心中的希望。算命先生对我母亲说:“这孩子长大以后出息大得很,不吃江苏饭。”不吃江苏饭,就意味着以后我的饭碗不在江苏,得走出江苏才能干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当年母亲对算命先生的这句话也没完全当真,让人想不到的是,几年之后,新中国出台的一项新政策让我再次嗅到了柴油味的浓烈气息。

197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计划经济逐渐解体,许多改革措施都朝着市场经济的方向迈进。在经济制度改革的推动下,1985年,新中国用工制度改革也跟上脚步,基本完成。一年之后,国务院就发布了《国营企业实行劳动合同制暂行规定》和《国营企业招用工人暂行规定》,其中有一项新政策是:企业在国家劳动工资计划指标内招用常年性工作岗位的工人,除国家另有特别规定者外,统一实行劳动合同制。

这一轮声势浩大的改革浪潮最先向东南沿海扑来,各地闻风而动。当一两朵小浪花砸向宁静的西渚镇时,17岁的我成了第一批积极响应者。

1985年4月的一天,我父亲从大队领导口中得知无锡一一八信箱来宜兴招工人,当时一一八信箱归属于中国电子系统工程第二建设有限公司,这是一家大型央企。它的前身是1953年创建于上海的华东机电设备安装公司,也是新中国成立后从事国家重点工程建设最早的一支安装施工队伍。之前这支队伍曾转战于四川、贵州各地,1980年才从贵州被调遣到无锡。1982年,国家各个机械工业部门纷纷改名改制,安装公司隶属的第四机械工业部改名为电子工业部。之后又经历了两次撤销与组改,才演变成了今天的工业和信息化部。

当然,17岁之前我对招工方几乎一无所知,我其实不太在意这家单位漫长的历史沿革,我只知道招工是一次走出去的难得机会。所以,当父亲问我愿不愿意去时,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说起这次招工,还发生了一些小插曲。因为我哥是军人入伍,所以我们全家都属于军人家属,招工时背景条件更好,我也更有优势。报名时,我在村子里还有个最大的竞争对手,他是当时我们村里村支书的弟弟,优势比我更大。正当我对此感到有些无望时,一天我父亲回家,就立马告诉了我被录用的好消息。我一听,有点懵,难以置信。等我向父亲确认了好几遍后,心里才完全踏实下来。

后来,我才从父亲那里得知,村支书的弟弟在体检时被检查出有色盲,这项硬性条件不合格,最后,他哥也没办法,名字就这样被从名单里删除了。每次回想起发生的这些,我便会感觉自己从小到大真是一个运气不赖的人。

其实,当年父亲得知我被招上去的消息时,并不是兴奋不已,反而有些纠结。那是因为,大哥和我纷纷做出走出大蒋村的决定,多少是有些违背父母意愿的。他们的观念依然很传统,就希望我们能好好读书考上一所大学,然后在村里或镇上谋一份好差事安安稳稳过日子。其实我和大哥从小在一起的时候就交流过这方面的问题。巧的是,我们的想法如出一辙,默契地达成了一致。趁年轻就该走出去,好好折腾一番!

曾在杂志上读到过一位日本作家说过的一段话:人为什么要长大呢?不是为了逃进生活,也不是为了关上门,而是为了再相遇。为了选择相遇,为了走到自己选择的地方去。读书考上大学自然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圆满之事,可是万一考不上大学呢?我要怎样选择我未来的人生出路。那个时候从村里能走出去的机会少之又少,一旦错过,不知又要等多久才能等来下一个良机,有时甚至就此错过了一生,在农村种一辈子的地。所以,唯一的出路便是抓住一切机会大胆走出去,走出去就意味着更多的发展机会和可能。而且,年轻人一旦走出去,有志气的一般都不会甘心双手空空地回来,总要混出点名堂来。

十七八岁,正是真正的人生刚刚开始的时候,赢得起也输得起。如果一开始就选择了待在家里坐吃山空,那么此时人生差不多已经走到了尽头。这种感觉就像我每天站在村头抬眼就能看到村尾一样,时间长了眼神都会呆滞。何况,我们家当时的经济状况也容不下我们一家三个孩子坐吃山空,一句老话便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吃过苦的我们很早就有了一种危机意识。为了打破现状、改变命运,我们必须学会思考如何找到属于自己的饭碗。这个饭碗绝非在家里,靠家是靠不住的,靠得了一时靠不了一世。唯有靠自己,闯出一番天地。

学者袁岳曾对年轻人说:一个人如果总是待在自己所处的小地盘里面,就会慢慢自我腐化。而获得良师益友的途径跟我们的活动半径有关。你的活动半径越大,获得社会关系的类型就越多。在村子里,从小玩到大的一群小伙伴是我的益友,可都不能成为我的良师。或许我在他们中间算得上“人物”,但一旦走出去,“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句老话便立马应验,外面世界比我强大的人数不胜数。而他们,才是我应该多结识的良师,他们胜过我的地方便是我要加倍学习之处,通过他们我才能真正走一条上坡路,从小圈子走进大圈子,一笔一笔画出更大的人生半径。

既然我选择了远方,便只能风雨兼程了。1985年4月21日,17岁的我离开了初三课堂,踏上了前往无锡的路途。当年一一八信箱在宜兴和江阴两地一共招了147名合同工,我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就这样,我以新中国第一批农民合同工的身份,也跟着汇入了改革开放的洪流之中。那一年,我签下了人生第一份合同,一签就是20年。

合同的生效,靠一种契约精神来维系。签订合同的一刻,即将成年的我也默默在心底和自己达成了一个契约:无论如何得走出属于自己的一条路。我想,那份契约的达成是我人生中最好的成人礼。

这么多年过去,我仍然以自己最初拥有的农民合同工身份为荣。农民身份,使我从不忘记生养我的那片故土,以及滋养着我的美好品格,真诚善良、勤劳坚韧、宽容大气。这些,都是故土给予我人生最雄厚的资本。要在深不可测的大千世界里找到立足点,它们便是我扎根时源源不断的养料。而合同工身份,又时刻告诫着我,置身于这样一个优胜劣汰的竞争世界,丝毫不可懈怠,合同随时都有失效的可能,违约更是一种耻辱。

走出村子的那一刻,与不舍的情绪相比,心中更多的是一种克制不住的兴奋感。那时的我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里斯,一个人坐着瓦罐漂渡重洋,要去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我告诉自己,自助者,然后天助之。当年祖辈们不也是独靠一门木工手艺一路坎坷走到西渚来的吗?!我靠自己的真本事吃饭,老天自然看得见。初次来到无锡,我丝毫没有农村孩子进城时的那种胆怯,一切陌生而新鲜的事物,像挠痒痒一般,时刻撩拨着我的心。

无锡,是中国乡镇企业的摇篮,也是苏南模式的发祥地。此刻,我双脚踏着的这片土地,焕然一新,处处充满生机与活力,机遇也无处不在。改革开放初期,各类企业像雨后春笋般涌现。大浪淘沙,我只是无数颗沙砾中的一颗,但有一天我终要将自己修炼成一枚金子。

进入无锡一一八信箱后,我成为了一名钣金工学徒,首先是向单位里的老师傅学习过硬的技术。虽然师傅待我很好,可一个月不到,最初的兴奋感与新鲜感便逐渐消失,想要回家的念头时常冒了出来。第一次离开家这么久,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当工人干活每天都很累,出了差错师傅也会严厉指责。以前在村子里不干活母亲也不会多说什么,可现在,每接下一份活儿,就意味着承担了一份责任。

一个人待在职工宿舍里,我就想起了当年我哥去兰州当兵时的情景。我哥刚一走,放学回来的我,就看见母亲独自在门后默默地抹着眼泪。我知道母亲很想念我哥,一时难以习惯。为了安慰母亲,我拍拍她的肩膀说:“妈,你不要哭了,哥今天刚去当兵一天,就意味着离回家又少了一天,马上就会回来了。”

此刻,我也第一次离开了母亲,只身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现在,母亲在干什么呢?无法给母亲打电话,我只能用当年安慰母亲时的那句话来安慰自己:今天已经来了一天,我离回家又少了一天,马上就能回家了。

从小到大,打退堂鼓一直就不是我的风格。想回家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也只在信件里才偶尔向母亲说起。虽说最初一两个月的适应期很难熬,但随着我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回家的情绪便慢慢淡去了。

在单位里的头几天,我并没有感觉自己是出来当学徒干活的,在家里时的那种犟脾气总是毫不克制地就撒了出来。

一天中午,我去食堂排队打饭。我凑到打饭窗口一看,又是红彤彤的一片,每个菜都撒上了满满的红辣椒,我顿时就傻眼了。虽然来之前,我便知道这家单位最初是在贵州建立起来的,后来迁至石家庄,最后才落地无锡。所以,这家单位里的老员工们基本上都是贵州地区的人,一个个都特别能吃辣。但是,我还是忍无可忍了。

我当时就想,你们能吃辣,可这里不是贵州是无锡啊!我们无锡人没你们那么能吃辣,总不能每天要我们跟着你们餐餐吃辣椒吧。心里气不过,再加上我也刚来,一肚子的火就被我当场给发了出来。

我拿着手里的饭盆,狠狠往地上一摔,冲着食堂里的人吼道:“你们这里的菜怎么全是辣的,这菜一口都没法吃!我不干了!”

摔完饭盆,我就撒手回职工宿舍了。因为当时年纪小,单位领导得知我耍脾气,就到宿舍来开导我。我脾气倔,说什么也要立马回家。领导没辙,也只好先允许我回家一趟。

当我终于能回家解解闷气时,一进家门,母亲就迎了上来,说:“云华,你们单位领导刚才来电话了,说过两天要上咱们家来。”

我一听,顿时傻了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第二天我就又主动乖乖地回无锡去了。

后来,在领导耐心地劝导下,我也渐渐懂得了自己行为的不当之处,慢慢地向比我年长的人学着怎么去克制和忍耐。我在无锡干了七个月后,时间也悄然走到了年底。那一年年末,我如愿领到了人生第一笔工资,虽然数额不多,但这几张攥在手中的单薄钞票,竟也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那一刻,我百感交集。

单位放假回家前,我想着能用这第一笔工资买点什么带回家给家人一个惊喜。印象最深的是,当刚从兰州回来的大哥接过了我买给他的一包“阿诗玛”牌卷烟时,脸上闪现出一丝惊异,下一秒我便看到他会心一笑,露出满脸的欣慰。大哥1983年去兰州当兵,所以并不知道我两年后就出去做农民合同工了,直到这次见面他才知道这个消息。可大哥对此似乎并没有太多惊讶,或许儿时一起聊梦想的时候,大哥便知道我终有一天是要走出去的。

年底与家人团聚那一次,我和父母、大哥都聊了很多在单位里发生的事情,但我最记得的,是他们都说过的一句话:云华终于懂事了。

其实,我从小就是个不太让父母省心的“顽童”。

小时候,母亲哄着我们哥俩儿睡觉时,就会教我们唱唱歌。唱得最多的便是那首《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母亲总会借着这首歌的头一句歌词,稍微改编一下,在我们耳边反复唱道:“雄赳赳,气昂昂,不许哭不许犟。”

母亲哼唱了好几遍,该轮到我们了。我大哥比较听母亲的话,老老实实原封不动地唱出了这句改编歌词,母亲连夸他唱得好。

轮到我了,母亲笑着问我:“云华,学会了吗?刚才那句。”

我双手撑着小下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母亲,不住地点头。母亲满意地笑了笑,示意我唱一遍。我张口就来了一句:“雄赳赳,气昂昂,就是哭就是犟。”

我刚唱完,母亲哭笑不得,连声说这招在我这儿不管用,真拿我没办法。

所以,我17岁那年离开家时,父母也是挺担心的,生怕我这个犟脾气会惹出事端来。可当我从村里走出来后,在单位里待了几个月,整个人就慢慢懂事了,也开窍了,明白了聪明要用在正途上,人生要朝着正道上前行。

虽然,家人认为我终于有出息了,但是我也并不觉得自己身上发生了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能挣钱了”也只是对自己付出的一次肯定,并不能说明更多。或许,那份自己与自己达成的契约,才是我长大成人的最好印证吧,从此人生多了一份责任,多了一个目标。从小喜欢漫山遍野疯跑的我,终于第一次有了明确的方向感。

17岁签下人生第一份合同,也预示着从今往后面临着无数份合同。甲方和乙方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逐渐成为一对最佳搭档,我希望自己与内心之间也能磨合出一种默契,彼此关照,不相违背。

对于我来说,外面的世界就像一家银行,这是一个充满喧嚣的地方。人们在这家银行里进进出出,有存有取,有亏有赢。而我,17岁时便把自己存了进去,这绝对不是一时冲动。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做,人生才有获得利息的可能。

30年一晃而过,当年我与自己签下的那份合同仍在继续。自打签下的那一刻起,我就向世界郑重宣布:合同无期,终生有效。 NUX4Ssd414cw1CEFCgWkm6VRfU9JJos8G+eNAK/ha+nTTXNlZsViSIsKyE5YiV6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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