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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最贵乃是“非物质”

3162.5万元,这是迄今为止最贵紫砂壶——素带壶的拍卖价,它出自我的故乡一位清代紫砂壶宗师陈鸣远之手。

朋友开玩笑说,一槌落定,十辆保时捷就没了。我笑而不语。懂行的,或者不懂的,都甚少懂得它背后依托的故乡——宜兴。

但是,我懂。

这一把千万级别的富贵土,对于我来说,却也不过是一种家常风土。

西渚,宜兴的西南,我的故土。带着一份野性,藏着一丝任性。如果说紫砂在今天是被人赏的,儿时,却是被我们踩的。对,就是这么任性。

上小学的时候,还没有水泥,没有石子,最不缺的就是漫山遍野的古陶片。它们层层叠叠,铺成了学校边上十几公里长的公路,让人望而生畏。上世纪70年代,拖拉机开始普及,农村道路也逐渐变宽,筱王古窑群周围的几个大队都挖来古窑的碎陶片铺路。每次“上刑场”,我就连蹦带跳地在道上飞跑,深一脚,浅一脚,一路趔趄,像打水漂一样,陶片被踩得哗哗地响,清脆得像一首军队进行曲。放学回家途中,我哥就大喊:“云华,咱们来打水漂,比比看谁打得远!”我捡起一块扁扁的陶片斜着飞出去,“噔噔噔”,水面上连跳三下,一道漂亮的弧线,陶片消失在水底,不见了踪影。

水无形,容万物。千年前的西渚水,也曾与这紫砂陶有过碰撞,水声激荡,动人心魄。彼时,远眺那条公路,真像一座古陶片铸就的长城,延绵数十里的深褐暗红,映照起当年窑火四起、陶罐遍地的繁忙景象。

南宋时,金兵屡屡进犯,韩世忠和岳飞先后投入抗金斗争,当时的筱王古窑群烧制了大量“韩瓶”,主要用于装粮、送水,是战时的“行军壶”,作为战备品提供给岳飞抗金之用。这些碎陶片,见证了昔日的战马长嘶、刀光剑影,那是我儿时幻想过无数次的战争盛况。千年后,这些紫砂器皿,成了当地百姓盛水泡茶的家用品,也成了我用来捏紫砂版手枪的原材料。碎了,依旧气定神闲地躺在每一处需要它的地方,回归这片生养它的土地。

都说西渚遍布富贵土,在乱世里,接纳包容,坦诚相待。清咸丰末年,太平军起义,占据江南,朝廷剿灭太平军后,因战乱和瘟疫,江南人口几近灭绝。曾国藩见此景象,上书朝廷,建议移民于江南,落户开垦。

那时,太平天国活动中心就在溧阳城边。太平军个个手握红缨枪,他们一进村,村民就大喊:“逃长毛啦!”大家便仓皇而逃。我的高祖父就是在那时从溧阳来到了西渚,一根扁担、一个木桶,一手木艺,这是他的全部家当。高祖父落地西渚后的日子在拉、锯、刨中划过,靠着做木盆、木桶起家。祖辈们拿来当饭吃的救命草,如今却成了一项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虽不是这项非遗的继承人,却也时常记起手艺人抡起长长的木块反复推刨的情景,木屑飞舞中,嗅到一丝丝刺槐树的香甜。小时候我也爱对着一块木头又磨又刨,没人教,却也有模有样,一把能够耀武扬威的木头枪,一个威力十足的打鸟弹弓,花样百出。

我爱在西渚的山岭间疯跑,穿过无边无际的竹林,惹来满身竹香。竹,滋养出山里人耿直的品行,也丰实了一代又一代山里人的生活。靠山吃山,村人们几乎都会制作一些竹制品,在那些苦难岁月里多少也能滋润一下贫瘠的生活。我总是出神地看着,一道道工序眼花缭乱。在那双骨节粗大的手里,一节一节翠绿应声而下,露出黄白的竹芯,来回割锯的“吱嘎”声回响耳际。这些精心制作的手工竹床,成全了我儿时多少个上天入地的香甜美梦啊。

每一件精美的木制品、竹制品,都源自西渚连绵无垠的茂密山林,也出自手艺人的那双巧手,这双手,守护了西渚滋养千年的敦厚与细腻。

西渚北面,还有一处宝地——官林,这是我舅婆(宜兴对外婆的称呼)的家。60年代初,三年困难时期,我的母亲才18岁。官林人口密,田里种的水稻已颗粒无收。饥饿,逼迫着母亲一路南下,靠着强烈的求生欲望,一步一步走到了西渚。为了生存,高小毕业的母亲不得不放弃读书的念想。但是,饥饿与贫穷,并没有让官林人丢失骨子里的文人底蕴。

官林,官宦如林,宋代,这里人文荟萃。“双珉耀目美凌霞,锦绣文章属大家。”这是宜兴的第一位状元、宋代佘中对官林人杰地灵的由衷赞叹。宋、明、清三代,官林先后走出了22位进士。如今这座“电缆城”,也是著名的院士学者之乡。

母亲是村里少有的会识字的人,但凡村里人有信看不懂,都会找母亲来念。在那一代人里,她已经是很有文化的了。或许是为了那份未尽的读书理想吧,她从来都不会强迫我去干活,但是有一个条件:不干活可以,那就得好好读书。

是西渚,让父母亲得以相遇,也让他们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得以延续,成为我生命中最厚重的家产。母亲骨子里的韧性和永恒的进取心,父亲血液里的善良、敦厚与真诚,一张一弛,一进一退,恰到好处。

每当母亲那势如破竹的叫喊声响起,三里地之外的我就知道,该回家了。可在我眼里,回家的路,并不那么好走。

每回过年去舅婆家,我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走水路,要么走陆路。走水路,靠的是木船,一走就是一天;走陆路,靠的是双腿,一走就是两天。虽然走水路更快,但也更贵,所以我们基本上都是走着去舅婆家。

冬天的南方特别湿冷,还下着雪,脚踩在冰冷的雪水里,冻到没了知觉。离家前,父亲会用扁担一边担一个箩筐,箩筐底部垫些稻草,再铺层被褥,我和哥哥就蜷缩在箩筐里。父亲用厚实的肩膀担着我们穿过漫无边际的田地,跨过一道又一道田埂,一路颠簸,才终于走到了15公里开外的徐舍镇。

天渐黑,路边也没什么旅社,我们在桥边遇到一位好心的女店主,她给了我们一些黄豆芽烧的苋菜和剩饭,容我们住下。一家人挤在狭小的屋子里,忘记了冷,忘记了饿,只知道嘴里正吃着的,就是人间美味。

两条路,勾连起汇成我生命的两股血脉。野性的西渚,是它们的交集,孕育了野性的我。这种野性的深处,又是一种细腻与温情,正如我记忆里那挥之不去的一丝香甜。

法国“老佛爷”百货里有很多品牌香水店,这里有任何一种你想要的高级香水。我闻过那么多香水的味道,能让我心动的,还是家乡刺槐树的香。那一棵棵郁郁葱葱的刺槐树,静静伫立在家门前的公路两旁。如今的公路早已褪去灰头土脸的模样,被洗刷得干净标致。而那些刺槐,没挪动分毫。每到夏天,槐花散落一地,摘来尝一尝,满嘴都是淡淡的甜味。除了槐花,还有另一种甜,它曾让我“置生死于度外”。

当年,村子里的老房子大多都是有些破旧的小土屋。有一回我在小路上闲逛,观察到蜜蜂采完蜜后都嗡嗡地往土屋那边飞,我尾随而去,一看吓一跳。土屋残破的墙体已经千疮百孔,布满大大小小的洞眼,偶尔有几根杂草探出头来。

蜜蜂飞到土墙边时,便慢悠悠地来回绕着小圈,时而靠近土墙,时而又飞开,似乎在打探着土墙上的情况。终于,片刻之后,蜜蜂停在了土墙上的一个小洞边,一钻进洞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猜想,这面土墙上大大小小的洞,应该都是拜这群小蜜蜂所赐。我大喜,今日又寻觅了一片藏宝之地。

我踮起脚转身就跑,在经过的小路边随手拔几根马尾草,接着搜罗来家里不用的小玻璃瓶,事先在密封的瓶盖上打一个以便通气的小孔,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我轻手轻脚地靠近了那面墙。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一根马尾草悄悄地伸进了刚才那只蜜蜂钻进去的小洞里。我轻轻地挠着躲在小洞里的蜜蜂,像挠痒痒一般,没过多久,小洞里的蜜蜂就被我折腾得按捺不住了。

当我察觉到洞里的动静时,便知时机已到。我迅速抽出马尾草,把揭开了瓶盖的玻璃瓶挪到洞口,立马堵住。躲在洞里的蜜蜂约好了似的就上当,刚飞出洞口就傻乎乎地往瓶里钻,它一钻进来我就赶紧用瓶盖盖住,任它在玻璃瓶里晕头转向地乱飞。因为事先早已在瓶口处打了一个小孔,所以我也不担心小蜜蜂会被闷死,只希望它能多留一些身上的蜂蜜在玻璃瓶里,只要能让我尝一尝这蜂蜜的味道,我一定会乖乖地把它放走。

不知不觉中,我已盯着玻璃瓶里的小蜜蜂看了好一会儿,感觉它也扑腾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我便会拧开瓶盖,把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放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像一个刚刚缴获了战利品的小士兵,边走边用小木棍去粘留在瓶内的蜂蜜,舔一舔木棍上那香喷喷的蜜,咂巴咂巴小嘴,舌尖顿时萦绕着油菜花、刺槐花、桂花和金银花的各色香甜。

虽然每次的“劫蜜”行动都差点儿被蜇,但因为总管不住自己的小馋嘴,我每次都越战越勇。

除了甜,还有一种野味曾让我时时惦记——蛇肉。一提到蛇,很多人撒腿就跑,我那时却是见蛇就撸起了袖子,跃跃欲试。小时候在水田边上转转,就能在水沟里看到蛇(这种小蛇以水蛇居多),我也因此练就了一身抓蛇本领。我会先从蛇后面偷袭,要么抓七寸部位,要么揪住它的尾巴,一把揪住就狂抖,等我把蛇抖酥了,它那小尖脑袋就翘不起来了。抓住以后,就把蛇吊起来,用锋利的陶瓷片把蛇肚皮划开一个大口子,取出带毒素的内脏,再把蛇肉切成一截一截放进陶瓷锅里炖煮,不一会儿就飘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只要听到哪家杀蛇,全村人都拿着板凳聚集到锅边,各家放几个土鸡蛋就着蛇汤煮一煮,舀点蛇汤回去喝。那时没有肉吃,蛇肉就是一大美味,而且小孩子喝了蛇汤夏天不容易长痱子,还能把皮肤养得光滑。

很多人谈蛇色变,我不怕蛇,唯独横山上那片树林,让我提心吊胆。每到春天,竹林的笋就“噌噌噌”往外冒。这时,母亲会让我们兄弟俩背着篮子去山上挖笋。挖笋的时候我们很来劲,要么使出吃奶的劲掰,要么握着竹刀一点点锯,总要装得满满一篮子才肯罢休,拿回家让妈妈煮一煮,去掉涩味,又脆又香。但是,挖完笋下山的时候,有一段路我会自动绕开,怎么也不敢走。那是因为,下山途中,我们总要经过一片坟地,阴森森的,竹林还时不时“沙沙”作响,凉风飕飕,让人毛骨悚然。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曾经让我心生畏惧的地方,如今已是佛光圣地,拜谒者络绎不绝。

新中国建立不久,全国范围内掀起兴修水利工程的热潮,横山水库始建于1958年,竣工于1969年,以防洪、灌溉、供水为主,结合水产养殖。

横山脚下,便是如今大家所称的“云湖”,也是我小时候常叫的“横山水库”。50多年过去,横山水库里的水依然发挥着蓄水排水的功用,使西渚得以在旱季水源充足,在雨季不受水涝之灾。记得每当夏天发大水的时候,我就召集一帮小伙伴去横山水库的拦水坝上冲浪。坝上有一层层往上垒的台阶,形成一个斜坡,水急一涌上来,我们就趁势冲浪,一排排小光屁股齐上阵,颇为壮观。曾经备受水患之灾困扰的西渚,因为这山,这水,滋养了一代又一代勤劳淳朴的西渚人,成为每一位故乡人的心灵归宿。

横山水库的东侧有一块佛教圣地——大觉寺,前身叫白塔寺,始建于南宋咸淳年间,至今已有700多年历史。民国初年,星云大师曾在此剃度,抗战结束以后,他重返白塔寺主持寺务。新中国成立后遭遇“文革”,寺庙被毁于一旦。1989年,大师由台返回大陆弘法探亲,回到宜兴祖庭礼祖。眼见片瓦无存,不禁兴叹:“当尽复兴祖庭之志。”于是,大觉寺在2005年得以重建。

当年,星云大师重返宜兴还有一个夙愿,那就是寻找一位叫陈福广的普通村民,星云大师曾对随行的僧俗深情地说:“他当年救过我的命。”当得知这位相隔33年难以谋面的恩人已经去世三年多的消息时,他顿感痛惜。

命运坎坷的大觉寺,如今已成为人们还愿报恩的净地。五湖四海的人们,千里迢迢来到西渚,只为寻得一份心灵的慰藉。野性的西渚,以其深厚细润的美,成为今日的宜居胜地,不仅养人,更养心。

我的西渚,有独一无二的味道,有福荫后代的风物,有至亲至爱的父母。一抔紫砂土,在别人眼里,可以叫“富贵土”,也可以叫“观音土”……在我眼中,却永远只有一个名字——故土。对于我来说,只有永远的故乡,只有永远的西渚。

紫砂千金可买,归宿无价可寻。西渚,我永远的西渚。 Ii3AFQtsEfW3JHc55dOSN0u4lFvSBjinPLjEOdvQBIydm5JYZEKGTSxVm4UuNsa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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