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众多学者都尝试着对美进行定义,然而却很难做到十全十美,因此难免有意犹未尽之感。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绝大多数定义都忽视了美所同时涉及的三个维度,往往只关注其中的一个或两个维度,不免以偏概全。
其实,对于美的定义,虽然见仁见智,但是应当立足于美的三个维度,那就是:美感、美的事情(包括美的对象和道德两个方面)、美的存在。对于这三者,用英语单词来表示,分别是“what”“why”“how”。这也就是说,美一定是这三者的综合体,否则,美的定义就不够完整。事实上,西方人对于美的探寻,也正是围绕“what”“why”“how”等三个维度来展开的,这也大致概括了西方美学发展的历程。
古希腊时期,是探寻“美是什么”(what)的阶段。那时,学者们通过各种美的事情来寻找美本身。到了近代,学者们把目光转向了人的自身,从自身来回答为什么(why)会美。他们深知,美是心灵的产物,康德是这方面的代表。再到现代,海德格尔则把目光从存在者转向了存在,回答了美是如何(how)存在的问题。他把美的事情与人的心灵统一起来考察,他认为,美是生成的,而不是现成的。美是存在,是无所不在的现身。
显然,柏拉图、康德和海德格尔分别从美是什么、为什么会美、美是如何存在等三个方面来分析美。他们的理论虽然只是美学大厦中的一小部分,但是极具代表性,共同勾画出了美的轮廓。
说到西方美学,首先会想到柏拉图。他可谓是西方美学的鼻祖,因为他是第一个从哲学的角度来探讨美学的。他在《大希庇阿斯篇》中就专门分析了美的本质问题,他认为,美本身与美的事情、美感是不同的概念。美的事情、美感都属于美,但是,美并不等同于美的事情,也不等同于美感。所以,以美的事情、美感来定义美是不够准确的。于是,他得出结论:“美是难的。”
虽然柏拉图没有明确指出美到底是什么,但是,他的理论可以带给我们深刻的启迪。他一会儿说:“美就是由视觉和听觉产生的快感。” 一会儿又说:“美就不能是视觉和听觉所生的快感了。” 这两种说法看似矛盾,但其实都是成立的,因为,前者谈论的是美感,而后者谈论的是美的定义问题。换言之,美的定义当然要包含美感,但又不能仅仅包含这一个维度。因为,如果仅从美感这一角度来看,“美就是由视觉和听觉产生的快感”,以及“美就是有益的快感” 之类的理论,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是,仅以美感来定义,显然是不够的。所以说,“美就不能是视觉和听觉所生的快感了”。同理,美包含美的事情,但是如果仅仅从美的事情的角度来定义美,也是不够准确的。事实上,美既指具体的对象,也指道德的价值(善)。所以,苏格拉底和希庇阿斯列举了大量的美的对象,如美丽的女性、母马、竖琴、汤罐、石头、象牙和黄金等,但都没有能够找到美本身。另外,他们在道德价值(善)之中,也没有找到美本身。
柏拉图对于美的理论,深刻地影响了西方的美学思想。此后,长久以来,西方学者都沿着他的思路来对美进行探索,就算是大哲学家康德也不例外。康德在其美学名著《判断力批判》中,从多个角度来定义美,这当然是受到了柏拉图的启发。康德在柏拉图四因说的基础上,提出了审美判断的四个契机理论,这四个契机分别是质相、量相、关系相和程态相。质相是指审美的愉悦性,量相是指审美的无概念的普遍性,关系相是审美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程态相是指审美的共通感。在论述审美判断时,康德也对美进行了定义。从质相来说,“美是无一切利害关系的愉快的对象” 。从量相来说,“美是那不凭借概念而普遍令人愉快的” 。从关系相来说,“美是一对象的合目的性的形式,在它不具有一个目的的表象而在对象身上被知觉时” 。而从程态相来说,“美是不依赖概念而被当作一种必然的愉快的对象” 。可见,从上述四个方面来看,质相、程态相和关系相,要么指向对象,要么指向形式,这两者都具体而实在。而量相所指涉的则是令人愉快之感,这是美感问题。此外,康德还说:“美是道德的象征。” 象征,是理性直观化的一种手法。道德是理性的,使之直观化,就可以成为美,供人欣赏。所以说,美与善相关,美就是道德的直观化。例如,梅兰竹菊象征君子的品格,因而被视为一种美。
可见,康德所讨论的美,仍然是基于柏拉图对于美的思考。美本身包含着美感、美的事情。康德认为,从美感来说,美是令人愉快的;从美的事情来看,美是令人愉快的对象、形式,也是道德之善的象征。显然,康德还没有跳出柏拉图的思维圈子。后来,海德格尔一反西方传统,决心抛弃西方一贯的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而采用东方文化中主客一体的观念来探讨美。众所周知,海德格尔深受东方文化的影响。美国哲学家威廉·巴雷特指出:“任何东方文明都没有造成类似的存在者同存在相脱离的情况。尽管海德格尔没有提到那些东方文明——他总是从西方吸取材料,即使力图在西方文明以外进行思考时也不例外——但是我们在确定他的思想的位置时,却不能不提到东方文明。” 在东方文化中,存在者与存在问题相提并论,不会相互脱离。正是在天人合一思想的基础上,海德格尔认为,西方传统中只关心存在者,而不关心存在;只关心在场,而不关心不在场。而事实上,存在者是处于存在状态之中,在场是依靠不在场而得以显现的。另外,存在之所以能够呈现,是因为人的存在。从这个逻辑来看,美作为无所不在的现身,离不开人作为澄明的基点。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说:“这个存在者为之存在的那个存在,总是我的存在。”
在海德格尔看来,美由于人而存在,这种存在是由于人的无功利的心态而发挥作用的。当人以无功利的视角看待世界,世界之美就显露出来了。海德格尔在《尼采》中说:“与对象本身的本质性关联恰恰是通过‘无功利’而发挥作用的。人们没有看到,现在对象才首次作为纯粹对象显露出来,而这样一种显露就是美。” 美就是显露,从这个角度来看,美不是现成的,而是生成的。因为,在海德格尔看来,美作为一种存在(sein),不能当作静态的事物来理解,而应作为一个活跃的动态事物来领悟。它不能被我们定义为是“什么”(what),而只能以“怎样”(how)的方式来进行追问。
显然,上述三位西方学者的美学思想,分别从三个维度阐释了美。柏拉图主要分析了美的两个维度:美的事情和美感。海德格尔则重点论述了美的第三个维度:美的存在。而康德主要是深化了柏拉图的美学思想,不仅明确了具体对象是什么,如无利害关系的对象,而且也进一步剖析了美感的实质,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审美共同感”的理论。
他们的理论非常深刻,对于我国的美学研究无疑具有重大的理论价值。当然,要理解这些理论,不妨把他们的概念进行转换,这样更有利于我们的吸收和消化。其实,就美的定义而言,柏拉图理论中的美的对象与美的事情,就是“乐事”。柏拉图和康德所说的美感,就是“赏心”。海德格尔理论中的“存在”,作为美的显露,就是指“良辰好景”。
我们研究美,往往习惯于到西方学者那里去寻找答案。殊不知,寻寻觅觅,蓦然回首,我们会惊讶地发现,答案原来就在我们身边。对此,我们不得不感叹古人的聪明智慧。因为,虽然他们无意要为美寻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定义,但是,他们在自己的文章中,却早已不谋而合地把美的定义表述得既清清楚楚又耐人寻味,这比西方人那种抽象地演绎要通俗得多,而且有趣得多。
可以这么说,早在南朝宋,大诗人谢灵运就已经给了美非常形象生动的定义,至今余味悠长。他在《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序》中曰:“建安末,余时在邺宫,朝游夕燕,究欢愉之极。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今昆弟友朋,二三诸彦,共尽之矣。古来此娱,书籍未见。何者?楚襄王时,有宋玉、唐景。梁孝王时,有邹、枚、严、马,游者美矣,而其主不文。汉武帝、徐乐诸才,备应对之能,而雄猜多忌,岂获晤言之适!不诬方将,庶必贤于今日尔。岁月如流,零落将尽,撰文怀人,感往增怆。” 这是谢灵运模仿曹丕、王粲、陈琳等八人所写诗歌的序言。在序言中所说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等四者,用现在话来概括,其实就是一个字:美。由于对美有深刻的感触,所以,他在模仿阮瑀口吻所写之诗中又曰:“自从食苹来,唯见今日美。” 这是说,历来朝廷都举行宴会,但是只有当时曹魏的宴会是最美的。在此,谢灵运虽然是为了表达群臣所遇到的恩宠,却又无心插柳地给美下了一个定义: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正因为谢灵运道明了美的本真,所以,后世文人经常把其运用于文学作品之中。王勃的骈文《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柳永的词作《雨霖铃·寒蝉凄切》,以及汤显祖的戏曲《牡丹亭》,都是如此,可见其价值。可惜的是,我们一般只把它们当作文学作品中的佳句来赞叹而已,却没有太在意或关注其中的美学内涵。为了理解方便,我们不妨把他们几位的佳句摘录如下。
王勃在《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有言:“四美具,二难并。” 柳永在《雨霖铃》有言:“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四美”,很明显就是指谢灵运所说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对此,虽然一些学者还有其他的解释,但颇为曲折难通,没有必要如此强为索解,何况古人以用典为荣,王勃化用谢灵运的故事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柳永《雨霖铃》中的“良辰好景”,显然也是受到了谢灵运的影响,只是稍做改动而已。而“良辰好景”四字中没有“美”字,避免了循环解释,所以,也正好可以视为对“美”的一种定义。
汤显祖《牡丹亭》中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是化用谢灵运的四美而来,可谓一目了然。
从上述引文可知,古代文人对于“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一直情有独钟。而这四者就存在于万物一体的天地之间,于是,文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对准了天地万物,并进行心物交游,从而发现、体悟那个令人心动的美。对此,从现代美学的思路来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可以分为三个方面:第一,赏心;第二,乐事;第三,良辰好景。这三者也正好概括了美的全部内涵:美感、美的事情,还有美的存在。其中,赏心是从美感来说的,属于幸福的体验。良辰好景属于愉快的情境。这两者都具有非对象性的特点。乐事,是可爱的事情,既指具体的对象,也指道德的价值,它是对象性与非对象性的统一。总之,美就是赏心、乐事,以及良辰好景。这三个方面既有区别,也有联系。
从区别来看,这三者可以独立存在。第一,赏心方面。这是说,我们可以尽情地挥洒自己的激情,获得高峰体验,也可以安静地沉醉于温馨的回忆,获得深沉的感触,这种体验甚至可以达到忘情的境界。这些情感都是美的体验,也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美。赏心,西方人往往称之为“快感”。当然,赏心与快感毕竟有所不同。赏心,倾向于内在感官的体验,而快感,则倾向于外在感官的感触。第二,乐事方面。这既包括可乐之事,也包括可爱之善。这是说,对象是可以在存在的境域中被感知的。例如,我们专注于欣赏春天中的一朵花,那么这朵花在春光的映衬下,就有一种娇艳的美。还有,“善”虽然不是具体之对象,但仍然可以令人愉悦。第三,良辰好景方面。这是说,我们可以尽情地领悟令人陶醉的情境,它就是美的显露。例如,整个春天的气息就是美妙的存在,是一种难以名状、难以言表之美。需要补充的是,这三者可以如上所述地这么区分,还可以以美这个词来给予说明。那就是,美既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形容词。美作名词时,是指乐事,具体包括美的事物、道德之价值(善),还可以指美的存在(良辰好景);而当美作形容词时,可以用来表达美的体验(赏心)。如此理解,在汉语与英语文化中,都是合情合理的,这也表明了中西文化的相通性。当然,这也从另外一个方面说明了美具有上述的三重内涵。
从联系来看,赏心、乐事和良辰好景,这三者是交织在一起的,彼此不可分割。乐事,一定是情境(即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中的事情,没有存在,脱离存在,只是孤立的事情,这是根本不可想象的。同理,没有具体的事情,存在也无从谈起,因为存在都是存在者的存在。可见,事情与存在是一体的,即乐事与良辰好景构成了一个整体。当然,这个整体性也是依靠人的体验而显现的。没有体验,万物都无法存在,因为,人是万物展现自身的窗口。美一定存在于人与物共同构成的关系之中。
从上述可知,美就是赏心、乐事与良辰好景的总称。理解了这一点后,我们还有必要对其内涵进行详细的解说。具体而言,它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美通过人的体验才会产生,所以,幸福的体验成了美的重要组成部分。现实生活之中,我们一般不可能体验到一种令人痛苦的美,也不太可能体验到令人厌恶的美。所以说,美的体验是令人愉快、幸福的。桑塔耶纳在《美感》中指出:“美是一种积极的、固有的、客观化的价值。或者,用不大专门的话来说,美是被当作事务之属性的快感。……美是在快感的客观化中形成的,美是客观化了的快感。” 美既是积极的、固有的价值,也是客观化了的快感。我们之所以会产生快感,主要是因为我们对外物投入了积极的情感。柳宗元在《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中说:“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 美不仅仅是自身形成的,而且要依靠人进行彰显。绍兴的兰亭,没有遇到王羲之,可能会默默无闻。同样,山也因为有贤人而著称,美景也是因为有贤人而成为胜境。所以,元代王恽在《游东山记》中说:“然山以贤称,境缘人胜。如赤壁,断岸也,苏子再赋而秀发江山。岘首,瘴岭也,羊公一登而名垂宇宙。”
这就是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同理,美也是唯吾得“欣”。可见,心中有积极的价值,才会有客观化了的快感。例如,当我们闭目养神,心中毫无杂念之际,内心会感觉到无比的愉悦,这就是一种无言之美。所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美无言”,就是这个意思。另外,当我们发呆,回忆美好的往事之时,心中往往会涌起一股股暖流,让人浮想联翩、流连忘返,等等,这都是快感,也都是美感。对此,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切身的体验。
也正因为美感是美的基础,所以,在探讨美的本质中,主观派对美感推崇备至,认为美只存在于人的心中,美是心灵的创造。这种理论虽然也存在着不足之处,但在美的体验这一点上,却也有相当的道理。
众所周知,美是审美关系的产物。从主观方面来说,美是快感。从客观方面来看,美是乐事,即赏心悦目的事情。具体而言,乐事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令人愉快的对象;二是道德的价值。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美是令人愉快的对象。这种对象摆脱了功利的色彩,不依赖于概念,具有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因此,它给人带来的愉悦感是非常纯粹的,而且也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
说到美是令人愉快的对象,经常涉及一个问题,那就是,美是否是一种存在于对象里面的属性?回答这个问题,颇为复杂。因为,如果美不是对象的属性,我们怎么会喜爱花朵、美人,而不喜欢垃圾、废物?如果美是对象的属性,似乎花朵里面、美人身上又没有这种属性。所以,这就存在着两可的局面。正因为如此,美的客观派认为,美是对象的属性,这种见解毫无疑问是有道理的。但是,主观派对此持否定态度,认为美不是对象的属性,而只是人心中的快感,这当然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其实,两种观点都有道理,但正确的解释应当把两者进行整合,那就是:美是对象的一种属性,这种属性令人愉快。
可见,美是具有令人愉悦之属性的对象。当然,对象之所以美,除了其本身的属性,还与衬托它的背景、场景息息相关。例如,我们在欣赏一朵花时,会感觉到花朵很美,这个美是花朵本身的美以及衬托它的场景造成的。毕竟一朵花在春天里开放,与在花瓶中开放,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情况。为什么如此?这可以从美感方面来寻找答案。因为,我们人的美感既有综合性的一面,也有独立性的一面。也就是说,我们的美感在进行综合感受时,各个感官也在独立作业。我们能够同时调动自身所有的内外感官,进行综合的把握。同时,我们的感官也天生具有单独选择的功能,我们可以专注地用眼睛看,或用耳朵听,或用鼻子闻,等等。所以,当我们专注于用一个感官来欣赏的时候,当然可以发现花朵本身之可爱和美丽。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忽视花朵是处于一定的场景之中,也不能忽视我们的独立感官总是在整体感知的体验中产生作用的。
另外,我们也深知,美是道德的价值,即“善”。善必然令人愉悦,而恶必然使人痛苦。令人愉悦,当然让人觉得美,而令人痛苦,当然让人觉得丑。所以说,美与善是不可分离的。孔子所说的“尽善尽美”(《论语·八佾》),就说明了这个道理。《孟子·尽心下》所说的“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 ,也说明美是建立在善的基础之上的。孔子所说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说明了善可以以一种直觉的方式来反映美;用康德的话来说,即“美是道德的象征”。
美是良辰好景,美是存在的澄明和敞开。也就是说,美是无法形容的光亮。《庄子》所说的“天地之美,神明之容”,以及朱熹《观书有感》中的“天光云影共徘徊”,就是最好的证明。可见,我国古人的理论揭示了存在主义所理解的美的存在性。海德格尔曾经指出,美是无所不在的现身。这种观点非常深刻,当然,他的理论与我国传统的意境理论可谓不谋而合。在我国,美就是意境,而在海德格尔那里,美就是存在。因为,意境是一种情景交融的存在,而存在则是一种被感知的意境、场景。这个场景一定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良辰好景。否则,让人浑身不自在,怎么会感觉到美好?
另外,良辰好景,作为良辰与好景的统一,实际上就是时间与地点的交织。良辰,就是美好的时辰,好景就是美好的景致。良辰好景当然就是此时此地的境遇,它通过此在的人,在特定的时空中,而得以澄明。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说:“存在者的存在被把握为‘在场’,可见存在者是就一定的时间样式即‘现在’而得到领会的。” 这就是说,存在(sein)只能是“此在”(dasein)的存在。而dasein是由da和sein组合而成的,其中,da表示特定的时空状态,所以说,存在是特定时空下的场景。
存在肯定是存在者的存在,而且是一种被感知的存在。海德格尔在《尼采》中说:“按其最本己的本质来看,‘美’乃是感性领域中最能闪耀者,最能闪光者,以至于它作为这种光亮同时也使存在闪闪发光。存在是那种东西,人在本质上总是已经预先维系于它,已经为之出神。” 这就是说,美作为一种存在者,不仅本身闪光,也使其存在的场景闪光。人就处于这样的场景之中,人点亮了美,美也照亮了人。所谓人点亮美,是因为人是道德的生命个体,人的觉解程度决定了美的境界的高低。而美也以其光亮照亮了人生,美化了世界。所以,两者是作用与反作用的辩证关系。在这种动态的关系之中,人维系于美,容身于存在的澄明之中。只有如此,美才能现身;当然,在美现身之际,人已经为美所吸引,并为之出神。
说到美是一种存在,这就表明美与美的事情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虽然,一般而言,美与美的事情可以相互代替,但是,严格来说,美包括了美的对象,因为,美涉及美的事情、美感和美的存在等三个方面。所以,我们在谈论美时,除了考虑到美的事情与美感,还应当想到美是一种存在。例如,春天就是一种存在性的美。对于这种美,我们虽然可以通过艺术作品来感受,但是这与沉浸式地体验春天相比较,毕竟是不可相提并论的。可见,美作为一种存在,一定是此在之人身临其境,而且有着深切的体会。海德格尔所说的人的本质维系于美的存在,就是指审美之人身处其中。
从上面的分析可知,对于美的定义,应当从三个维度来表述:美感、美的事情(包括美的对象和道德两个方面),以及美的存在。这三个维度也反映了西方美学发展演变的历程。古希腊时期,柏拉图认为,美是有益的快感(美感),也是美的事情。美的事情既指具体的对象,也指道德的价值(善)。到了近代,康德总结、发展了前人理论,把对美的探寻转向了内心,丰富了美感内涵,提出了审美共通感理论。再到现代,海德格尔认为,美是存在,是感性领域中“最能闪光者”。中西的概念虽然并不相同,但是,如果合理转换,两者之间也能彼此契合。其中,美感,就是“赏心”;美的事情,就是“乐事”;而美的存在,就是“良辰好景”。既然美涉及三个维度,那么,简言之:美是赏心、乐事,以及良辰好景的总称。
这种理论之所以值得关注和重视,就是因为它具有完整性。因为赏心、乐事和良辰好景,涵盖了关于美的本质的西方各家理论。西方对于美的本质的讨论先后经历了客观派、主观派、主客统一派、社会生活派、社会实践派及存在主义等六个阶段。大致而言,赏心、乐事包括了主观派、客观派和主客统一派。良辰好景,涉及社会生活、社会实践及存在主义问题。试想,没有社会生活、没有实践劳动,哪能创造出良辰好景?古人没有我们现在的概念,但观念上与现在的思想如出一辙。
所以说,美是赏心、乐事和良辰好景的总称,这种定义溯源有自、言之有理,它不仅体现了我国的美学理论,而且也符合西方的美学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