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派创始人陆锦花,1927年2月25日出生于上海,祖籍福建,13岁进越剧四季班学艺,拜男班艺人张福奎为师,专攻小生。1942年进大来剧场担任二肩小生,多演童生戏,是越剧改革的第一批参与者之一。1947年自组少壮剧团,1954年进华东实验越剧团,后转上海越剧院。
她在《哪吒闹海》里成功地扮演了少年英雄哪吒,赢得了声誉,20多岁就成为少壮越剧团的主持者。陆派唱腔是在马樟花的四工腔基础上加以丰富发展而成,保留着不少四工腔的元素,旋律整体起伏不大,节奏平稳,不求华丽,运腔流畅自然。她擅用五声调式作为自己的主旋律,其曲调没有大幅度跳跃,少用高音,质朴清丽,在越剧小生中独树一帜。她不仅仅从形式、技巧上着眼,而始终把塑造人物放在中心位置。行腔、润腔都是为了深刻揭示人物内心世界。她擅演穷生、巾生和儒生,特别是演鞋皮生和破巾生堪称一绝。她行腔舒展松弛,落调简朴大方、韵味醇厚,表演潇洒儒雅,含蓄大方,舒展洒脱,动作简练传神,颇具江南男性柔中有刚、刚中带柔的特质。陆锦花曾出演了多部反映当时社会生活的时装戏,饰演的角色风度翩翩,有“时装小生”的美称。
陆派代表作有《珍珠塔》中的方卿、《彩楼记》中的吕蒙正、《情探》中的王魁、《盘夫索夫》中的曾荣、《碧玉簪》中的王玉林等。
陆锦花与毕春芳两位创始人个性都非常鲜明,毕春芳擅演风流幽默的书生,陆锦花擅演睿智机灵的小青年。在行腔上两位也都有自己的特色,陆锦花学习了早期越剧女小生马樟花的唱腔,并结合自己的特点加以融合。她的唱腔不同于尹派、徐派,而是具有自己鲜明的特点:委婉而不缠绵、平稳而不呆板、平中有高低、稳中有起伏、情真意切、韵味很浓,犹如兰花阵阵幽香沁人。
陆锦花嗓音清亮,音质纯净,音调朴实简洁,演唱自然流畅,行腔松弛舒展,尤其讲究吐字清爽,声声送听,听她的演唱犹如一股清泉潺潺流入人的心田,清新柔美,耐人寻味。
她的旋律不喜夸张,不尚华丽、不喜雕琢,装饰音运用较少,乐句比较规整,唱段中间拖腔也比较简短,具有浓郁的说唱韵律,整体朴实但深含真情,雅俗共赏。如《珍珠塔·前见姑》中的“君子受刑不受辱”唱段,通过多种板式的转换和细腻多变的唱法处理,细致而有层次地唱出方卿遭姑母奚落后的复杂心理,是陆派代表作之一。唱段开头六句先以平缓含蓄的尺调腔·散板起唱,随着心情的激动转入紧打散唱的嚣板,再转入中清板。虽然短短六句,但陆锦花运用三种不同板式和精心的唱法处理,把方卿的感情变化表达得十分细致。在中清板之下,陆锦花凭借熟练的吐字喷口技巧及特有的善用后鼻音带尾音的润腔方法,把对穷困家境的回忆表现得扣人心弦。末句“不忘姑娘栽培恩”的甩腔音调起伏回落,气宇轩昂,感情真切饱满,韵味浓郁。再如《双珠凤》是陆锦花著名的作品,她饰演的文必正痴情、机灵,其中选段“兴冲冲奉命把花送”赋予尺调腔以活跃、清新的新意,是陆派粉丝热衷于学唱的一个唱段。其中超过四拍的尾腔有三处,整个唱段旋律起伏不大,却能让人感觉到一个有血有肉的主人公文必正,委婉中现真情,韵味浓郁。唱段末尾有一个乐句“这件好事全仗你立大功”,九个字用了17个音符,最后一个“功”字为五个音符,跳度不大,旋律简单朴实,作为整个唱段非常重要的一个尾腔,通过下行—上行—下行的运用,恰到好处地将主人公急切盼望的心境体现得淋漓尽致。
陆锦花在行腔、润腔时十分注重揭示人物内心世界。她在《情探》中塑造王魁,细腻传神。如剧中的一段净场独唱“说不尽水晶帘下脂粉媚”,开始时用尺调腔·慢板十字句起唱,前两句轻松得意,柔情似水,人物思绪沉醉在温柔富贵乡中,第四句由眼前梧桐勾起对往日情景的回忆,人物情绪突变,继而转入中板,回忆起当年与敫桂英心心相印的生活,缠绵沉稳,感情色彩冷漠、呆滞。从“谯楼上,初更起”转入慢清板,运腔中多次采用小气口处理,使曲调若断若续,揭示王魁恐惧、不安、心虚的精神状态,最后一句甩腔中夹入念白,情绪又回到前面的得意。这个唱段把王魁这个负心汉内心深处的矛盾与冷酷的性格揭示得相当充分。
陆锦花善于根据剧情情绪处理行腔节奏速度,十分注意语调和节奏感。悲伤时,节奏放慢,下行走向,尾腔末音落到低音处;喜悦时,节奏略快,常常一字一音或一字两音,即使按常用行腔习惯演唱,先上行后下行,句尾音也相对略高。她的曲调没有大幅度的跳跃,很少用高音,不以气势取胜,却以清晰明丽见长。她善用清板,板眼清楚,稳中有变,落调简朴大方,韵味醇厚。她的清板上句经常落在低音“3”,继承四工腔的同时也赋予尺调腔以新意,听来别有风味。在《珍珠塔》《送花楼会》等作品中都有大段清板,通过简单朴素的叙述,先上行再下行,起伏中将角色的内心情感表露无遗。
陆锦花嗓音清亮,音质纯净,也是难得的好嗓子。她善用鼻腔共鸣,声音位置比较靠前,送听较远,她演唱时口腔打开不大,唇部肌肉也相对轻松。听她演唱犹如一股清泉潺潺流入人的心田,清新柔美。
陆锦花演唱声音舒展,中低音较扎实、沉稳。与其他生角演员一样,她也都在自己的音域能力范围内演唱,基本控制在十度内,以真声为主。演唱中声区时,她的喉位偏低,结合鼻腔共鸣与胸腔共鸣,音色更接近男生,因此她也更喜欢在中声区发声。她根据嗓音条件设计的中音区的定位,既可以保证高音时比较昂扬,又避免了运腔时的声嘶力竭,还能够在低回时委婉而深沉,没有重浊的喉音。这是陆锦花演唱上的功力和才华的结合,也是陆派唱腔的长处,用刘海粟先生自称“外行的话”来说:就是听来不吃力,又舒服,也过瘾。
看陆锦花演戏总觉得非常轻松,不仅在于她舒展的表演,更在于她良好的气息运用。在演唱过程中,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均衡的气息深度,这也保证了她流畅的演唱状态。同时,她将气息转化为歌唱的力度,特别是出字的力度,在横膈膜压力下吐字使她的发音清晰有力。她的演唱非常流畅,吸气自然,寓情与气息之中,完整的情绪即使长句也不换气,而情到深处,即使一个字,也会通过换气的方式强调。而在叙述性的唱段中,她气口短小,有时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换气。她还特别讲究根据人物内心表达来处理气口位置,甚至将气口隐藏其中,如《珍珠塔·前见姑》中,方卿见姑娘,姑娘反问他:“有了功名立即还钱,那要是没功名呢?”此后一阵嘲笑,方卿回答姑娘的唱段是向姑娘进行解释,中速的演唱,七字句“前四后三”的形式,但每一次换气都在唱词情绪之中,基本感受不到换气的痕迹。尽管这一唱段本身的角色方卿是无奈和焦急的,但陆锦花并没有明显的气口,连贯中显露出委婉与大气,这样的处理让观众感受到了成熟理智却又无奈心酸的主角形象。
陆锦花吐字清晰入耳、润腔委婉柔顺。她演唱时非常注意字音,咬字更讲究字重腔轻,吐字清爽,声声送听,具有韵律美。通过早期录像资料可以看出她的口型也都在为咬字服务,十分注重喷口力度,善于用鼻音归韵。无论是演唱还是念白,她的归韵都清晰明了。在演唱中她更加注重字字清晰、句句入耳、声声传情。据说她的咬字工夫特别好,虽为上海人,但咬字严格从越剧本身语音出发,所以她演唱时观众甚至不需要字幕就可以听清,实为难得。
陆锦花的演唱真正做到了字重腔轻、字字清楚,如她在《前见姑》中“小侄是登山涉水来襄阳”这一段清板,吐字准确清晰,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传统戏曲很讲究以字行腔,是由于汉语字音的声调有清(阴)、浊(阳)音和平、上、去、入的分别,以字行腔就是从正音角度要求演员根据字音的声调去顺势行腔,以达到字正腔圆、悦耳动听的艺术效果,否则就会犯逆腔倒字的毛病。而陆锦花在唱念中非常注意字音四声,遵循以字行腔的演唱规律。当字音声调同基本曲调在旋律上产生矛盾时,她就用小腔(装饰音)加以补正。如她在《盘夫》中的一句唱腔“我若与她真情讲”,按越剧语音声调,其中“真”字属阴平声调,“情”字属阳平声调,“真”出音应比“情”字高。然而曲调上的“真”字音音符比“情”字低,若不加装饰地按原来的旋律来唱,“真”字就会唱成越剧语音的去声。陆锦花在这个字腔里加上了装饰音“5”,妥善地解决了字音声调与基本曲调在旋律上的矛盾,达到了字正腔顺的要求。在咬字方面,陆锦花有着自己严格的要求,也为后人树立了典范。
在当时对发声知识认知有限的前提下,演员还不能完全认识到共鸣的真正意义。但在实践过程中,陆锦花意识到头腔气流震动的作用能有效保障音色统一和送听,有意通过哼鸣的方式来使声音传得更远。在这个过程中,她较多地运用了头腔与鼻腔共鸣,即使在中低音区胸腔共鸣占主导的情况下,也有较明显的鼻腔共鸣,这个共鸣习惯也促使陆锦花的咬字颇为清晰、唱腔可沉可浮,即使音域不大,但依旧回味无穷。同其他生角演员一样,为了使音色达到男性特征,陆锦花发声时,下腭自然下垂,喉咽部适当开大一些,整体音色纯净又不失厚度,演唱总给人清新、洒脱的感觉。
(谱例4:兴冲冲奉命把花送)
“兴冲冲奉命把花送”是越剧传统大戏《双珠凤》中一折“送花楼会”中的经典唱段。《双珠凤》在小歌班、绍兴文戏时期就已经是常演剧目,深受老百姓喜爱,其中“送花楼会”和“倪凤扇茶”两场,是小生、花旦的做工戏,表演活泼风趣,很有戏剧性,常作单折演出。
《双珠凤》讲的是文必正在问心庵邂逅才女霍定金,心生好感,无意中拾到了她的一支“珍珠凤”,意欲当面归还,却被定金婢女秋华所阻。于是他改名换姓,卖身到霍府为仆,伺机求爱。一日,文必正奉太夫人之命去给霍定金送莲花,在途中被秋华拦住盘问,秋华见文必正一片真心,才华超群,便引他与霍定金相会,终使他俩面订终身。《兴冲冲奉命把花送》正是这部作品的结尾处,文必正授命送莲花,想到终于有机会接近小姐了,欣喜万分。整个唱段一气呵成,从作品内容出发,可以按照“内心独白—对珠凤的期许—结束句”来分成三个部分。
全曲118个小节,总音域为十度,低音到小字组的a,高音到小字二组的c,这也是陆锦花演唱时比较舒服的音域范围。除了头两个乐句和最后两个乐句出现了小字组的a,其余均在八度音域内。作品为快中板,一开头就将情绪提到高处,来体现文必正的激动之情。前四句是叙述性的乐句,以八字句为主,先紧后松,句尾的三字节奏型拉开,舒展柔美,定下了唱段乐观有活力的基调。这四个乐句,速度较快,陆锦花咬字较松弛,但也从个别咬字中可以看出她咬字吐字的规范,如第二个乐句“暑[si]”字,第三个乐句的“守[siu]”字,均为标准的越剧官方语音。可见作为上海人的陆锦花在咬字吐字上十分讲究标准。她经常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可见她的努力与刻苦。间奏之后是一声亲切的呼唤“小姐呀”,运用九个音符,两次符点节奏,音符在四度内波动,演唱时音量与力度较弱,特别是“呀”字,由弱到中强,如此处理亲切细腻,表面是呼唤,其实是回忆。之后12个乐句是文必正的回忆,前10个乐句为清板。
“送花楼会”经常作为折子戏演出,这一大段清板正好向观众道出他的身世,如何得到珠凤,如何进得霍府。这段清板中,陆锦花以“3”“5”作为主落音,上句为“3”,下句为“5”,虽然每个乐句的字数并不统一,但通过她巧妙地处理,这段清板浑然一体,连唱带做,不落俗套,一气呵成,句句清楚,如珠落银盘,规整且别具风味。随着伴奏的加入,又进入了一个转折,小姐风寒不能出门,文必正感觉希望再次落空。此唱段经典之处在于几次转折,从能见到小姐的期待到希望落空,再到被要求为小姐送莲花,重又燃起希望。从小姐冒风寒的转折开始,两次转折共运用六个乐句,依旧是陆锦花惯用的行腔习惯,每一句都是前紧后松,乐句的最后三个字通过音符拉开的方式烘托情绪。陆锦花演唱不喜大跳度,平稳中显真情,但在需要情感着重表达时也会特殊处理,在这一部分乐句中,先后出现了三次五度上行跳进后三度下行的处理,“谁想到韩太夫人命我把莲花送”中的“谁想”二字,通过跳进突出转折,表明文必正的欣喜;“诉衷肠表心意”中的“诉衷肠”第二次运用五度跳进,再一次烘托即将要见到小姐的喜悦之情;第三次是“愿小姐”三字,抒发内心的期待以及对小姐的爱恋。这三处跳进,陆锦花都运用了横膈膜气息的支撑,乐句中间没有明显换气,如浪花般层层递进,将感情推至高潮。最后六个乐句是文必正感情的制高点,前三句为七字句,陆锦花演唱时字字铿锵,特别是“已数月”“今日”等字,轻巧但有力,显现出对未来充满希望,对珠凤即将实现价值的兴奋。最后两句依旧保持前紧后松的行腔,咬字清晰有力,曲调柔美流动。
这个唱段,没有大音域却有大情绪,平易近人的旋律唱出真实细腻的情感。几次转折的表达韵味浓郁,唱段中间有三次念白,第一次是过渡,第二次是思索,第三次是内心表露。这三次念白结合唱段,可见陆锦花的念白颇见功夫,咬字清脆,嗓音圆浑,韵白平仄悦耳、铿锵动听。
曾有人评价陆锦花,是“舞台上的优秀演员,舞台下的朴实女子”,她擅演却不善交际,因此虽同为流派创始人,陆锦花一直非常低调,陆派传人数量也不算多。但舞台上的陆锦花却是真真切切的好演员,她的表演真挚吸引人,特别是她的眼神,极为传神,她演的王魁,从最初的温暖痴情,到之后的负心薄情,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手势都那么细腻。如王魁被敫桂英救到家中,敫桂英为他做袜子,他故意问是做给谁的,不给看就不喝汤,眼神中充满了爱情的温暖和幸福;再如要赶考之前与敫桂英依依惜别,王魁不舍爱妻,眼神落寞,要离开时,拉着妻子的手慢慢向外走时,眼神一直望着敫桂英;而在高中状元,可以青云直上时,他眼神中充满了自负和傲慢,以及对敫桂英的轻视,通过头部晃动以及连续几次眉毛上挑更凸显出王魁的心理变化。
陆锦花对自己的表演要求很高,对学生亦是如此,据学生回忆,她在指导学生排演《盘夫》时,为了掌握眼神,要求学生白天看飞鸟,晚上数星星,真正做到演员在台上能眼观六路,玲珑剔透。可见,陆锦花在积累自己的舞台表演功底时一定是非常刻苦的。
戏曲是一门综合性很强的艺术,光会唱不会演不行,光会演不会唱也不行,陆锦花对自己的每一个方面都要求精益求精,即使几句水词也不放过,即使平直而难以发挥的过场戏,或是无韵无仄的唱词,都一一排练,找到最佳的表演方式,力求唱得风生水起,婉转动人,余韵不止。她把平常不过的动作仔细揣摩,一颦一笑一皱眉间,将神色与心理传达得淋漓尽致。这正是她功力和才华兼备所致,也是舞台实践应变能力的证明,更是她艺风和艺品所在。
观众喜欢陆派,不仅仅在于她的唱与念,更在于她从内心出发的表演,一个眼神一个表情,足以征服观众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