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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抒情诗到《酒神颂歌》

或问:尼采是一位诗人吗?这个问题固然不好轻松回答,我却更愿意说:尼采可能比一般所谓的诗人“更诗人”。为何这么说?因为尼采不光写诗,写了大量的不同类型的诗,更对诗和诗人做了规定。

尼采早慧,中学时代就开始写诗,大学毕业就当上了大学教授;尼采早逝,但1889年年初发疯前还在写诗。从1858年的抒情诗,到1888年的《狄奥尼索斯颂歌》(或译作《酒神颂歌》),尼采的诗歌创作历经30年。少年尼采在1858年就写下这样一首哲理诗:

生活是一面镜子。

在镜子中认识自己,

我称之为头等大事,哪怕

这只是我们的追求!!

尼采写这首《人生是一面镜子》时才14岁,还是一个少年而已,但这首短诗却已经给人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了。不过,尼采早期诗歌的主体仍然是抒情诗。尼采的抒情诗还是相当抒情的,是比较有青春情怀的,比如下面这两首“歌曲”:

这是午夜时分的风儿,

轻柔地敲打着我的窗户。

这是轻声细语的阵雨,

舒缓地降落到我的屋顶。

这是我的幸福之梦,

就像风儿掠过我的心。

这是你的目光的气息,

就像柔雨穿过我的心。

(《歌曲四首》之二,1862年)

在寂静的时刻我经常思忖,

什么让我如此热切地担忧和害怕,

如果一个甜蜜的梦不知不觉

出乎意料地把我完全融化。

我不知道,我在此梦什么思什么,

我不知道,我应当如何生活下去,

但如果我是如此快乐,

我的心就会无比急切地跳动。——

(《歌曲四首》之四,1862年)

不过话又要说回来,青春抒情诗在尼采那里还不在多数。尼采恐怕属于生下来就老得死去活来的那种人物,哪怕在青少年时期,他的情感和心思总的来说也偏负面,对生命本体的忧思占据了他早期诗歌的主体(比如上面引的《歌曲四首》之四)。如果说,上面这两首“歌曲”还算是轻松的人生感怀,那么,下面这首诗中传达出来的死去活来的哀伤,则与尼采的年龄完全不相称了:

我从未感受到

生命的快乐和幸福

悲哀地,我回头看

那久已消逝的时光。

我不知道我爱什么,

我没有和平和安宁

我不知道我相信什么,

我何以还活着,为何?

我想死去,死掉拉倒

长眠于绿色草地上

头上白云飘飘,

周遭是森林的寂寞。

(《逃逸了,明媚的梦》节选,1862年7月)

这是18岁的尼采写的诗。以通常之见,抒情诗是青春少年的事,而不是成年人的特长,这似乎也在尼采身上表现出来了。19世纪70年代以后,尼采就很少写上面这个类型的抒情诗了。这当然跟尼采本人的成长有关,尤其是因为尼采此时已经成为巴塞尔大学语文学教授,集中精力研究古希腊悲剧文化,又受当时的艺术大师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 1813—1883)的激励,写成《悲剧的诞生》一书,形成了一种具有现代性意义的美学理想和文化哲学理想。此时的尼采已经从一个“诗歌青年”变成了一位心思稳重的“文化哲人”——虽然从语文学或一般人文科学的所谓“学术规范”来看,《悲剧的诞生》时期的尼采也还是一位不入流的“学者”。

尼采此时对诗和诗人的规定服从于他借助对古希腊悲剧艺术的探讨而形成的文化哲学或美学观念,其核心思想如下:人类有两种“自然冲动”,可由“日神精神”(阿波罗)与“酒神精神”(狄奥尼索斯)——其日常表现分别是“梦”与“醉”——代表之,体现在艺术中分别是“日神”的造型艺术与“酒神”的音乐艺术,而古希腊悲剧之所以成为无与伦比的最佳艺术(文化样式),是因为这种艺术完成了——实现了——这两种“自然冲动”(日神与酒神)的“交合”——请注意,这里的“交合”(Paarung)原意为“交配、结对”,是紧张冲突而不是和谐统一。 之后悲剧艺术“猝死”,美好文化破裂,古典文化进入哲学和科学时代。这部分是因为最后一位悲剧大师欧里庇得斯,他对悲剧做了一些不良的改造,使得悲剧变得越来越世俗化了;当然主要的原因是苏格拉底来了,开启了科学乐观主义传统(后世所谓的“柏拉图主义”或“本质主义”传统),“理论文化”或者科学文化/哲学文化取代了悲剧的地位,古典希腊从文艺时代进入了哲学-科学时代——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第一个转向”。及至近世进入技术工业文明状态,复兴悲剧文化(悲剧艺术与悲剧哲学)更待何时?

这是尼采的文化哲学观,其胸怀已经无比阔大,可以说已经有了全人类的革命理想。此时尼采对诗(艺术)的要求建立在他文化哲学观的基础上,认为复兴悲剧文化需要的是艺术(诗)与哲学(特别是德国艺术和德国哲学,比如瓦格纳的艺术和康德、叔本华的哲学)同时发力,形成对抗性的相互支持、相互侵占和相互吞并,从而也可期待一种“新人”类型,即他所谓的“艺术家-哲学家”类型——这种“新人”是艺术世界中的哲学家,也是哲学世界中的艺术家。 这时候,抒情诗必须获得“狄奥尼索斯”(Dionysos)即酒神之态,变成尼采所谓的“酒神颂歌”(Dithyramben)。“酒神颂歌”原为公元前7世纪前后古希腊人祭祀酒神狄奥尼索斯时歌唱的即兴曲,后发展为抒情合唱诗,终于演变为希腊悲剧。现在,尼采则把“酒神颂歌”当作他的诗歌理想了。

或问:尼采写了什么“酒神颂歌”吗?尼采也这样问过自己。在他写的最后一本著作《瞧,这个人》(1888年)中,尼采自称“酒神颂歌的发明者”,而作为酒神颂歌的“标志”之作,尼采说可以举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二部里的《夜歌》。 为节约篇幅,我们在此只能摘录《夜歌》的前半段和后半段:

是夜里了:现在所有的喷泉越来越响亮。而我的灵魂也是一个喷泉罢。

是夜里了:现在爱人们的全部歌声才刚刚唤起。而我的灵魂也是一个爱人的歌罢。——

在我心里有一个从未平静也不可平静的东西;它想要声张。在我心里有一种对爱的渴望,它本身说着爱的语言。

我是光明:啊,但愿我是黑夜!然则我被光明所萦系,此乃我的孤独。

啊,但愿我是昏暗的和黑夜般的!我要怎样吮吸光明之乳!

而且,我依然要祝福你们自己,你们这些闪耀之星以及天上发光的虫啊!——而且因为你们的光之赠礼而欢欣。

但我生活在自己的光明中,我饮回从我身上爆发出来的火焰。

我不知道获取者的幸福;而且我经常梦想,偷窃一定比获取更福乐。

我的贫困在于,我的手从未停止过赠予;我的妒忌在于,我看到期待的眼睛,以及渴望的被照亮的夜。

啊,一切赠予者的不幸!我的太阳的阴暗化啊!对渴望的渴望啊!满足中的馋饿啊!

……

啊,你们这些黑暗者,你们这些漆黑如夜者,唯有你们才能从发光者那里取得自己的热量!啊,唯有你们才从光明之乳房里畅饮乳汁和琼液!

啊,我的四周都是冰,我的手在寒冰上烧焦!啊,我心中的渴望啊,它渴望着你们的渴望!

是夜里了:啊,我是必定成为光明的!还有对黑夜的渴望!还有寂寞!

是夜里了:现在我的渴求就像一道泉水喷涌而出,——我渴求言说。

是夜里了:现在所有的喷泉越来越响亮。而我的灵魂也是一个喷泉罢。

是夜里了:现在爱人们的全部歌声才刚刚唤起。而我的灵魂也是一个爱人的歌罢。——

我们可以猜测,当时(1888年)在意大利的都灵,尼采马上要发疯了,在抄录完他几年前写的这首《酒神颂歌》之后,他脸上一定露出了得意扬扬的神情。不然的话,他不会接着写下这么一句:“这等妙诗是从来没有人作过的,是从来没有被感受过的,也是从来没有被遭遇过的。” 我们知道尼采喜欢说大话,但诗作摆在这儿,我们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所谓的“这等妙诗”(表面上是散文或散文诗)。后期尼采依然抒情,《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就包含着若干首诗歌(以真正的诗歌形式) [1] ,但其他几个以散文形式出现的篇章可能是更具诗性或诗意的,典型者除我们引用的《夜歌》之外,还有《舞曲》《违愿的幸福》《日出之前》《返乡》《重力的精神》《大渴望》《另一支舞曲》《七个印记》《正午》《梦游者之歌》等。

广而言之,我想说,尼采通过自己的后期写作,发展了一种新的“抒情诗”样式,尼采称之为“酒神颂歌”,或也可命之为“酒神抒情诗”。 F4vye7tbAYiff2MDezRen/0fudSMFvd2DV76J644VxzY1REQ+FqMbssIzoE2mP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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