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时玛丽亚娜很少戴护士帽,而经常只是包着头巾,就像那些贤惠能干的巴尔干家庭妇女。他很欣赏她的头巾,正如他很欣赏所有能够证明她不会因为喜欢这个新世界就彻底抛弃那个旧世界的东西。
除了各种各样的战争罪犯和那个擅长大力发球的网球运动员,名字他想不起来了,(伊利亚?伊利克?罗曼·伊利克?)克罗地亚人对他来说基本是个未知数。南斯拉夫人倒是另一回事。南斯拉夫还存在的时候 ,他肯定遇到过不少南斯拉夫人。当然,他从来没想过问对方来自南斯拉夫的哪个地方。
玛丽亚娜和她那个从事汽车组装工作的丈夫,来自南斯拉夫的什么地方呢?当初逃离祖国时,他们在逃避什么?或者会不会是这样,他们厌倦了没完没了的战争和冲突,为了寻找更加和平安宁的生活,他们带上行李,悄悄地越过了边境线?如果在澳大利亚都找不到和平安宁的生活,那去哪里才能找到呢?
玛丽亚娜和他聊起了她的儿子。她儿子名叫德拉格,不过他的伙伴们都喊他杰格。他最近才过了十六岁生日,为此玛丽亚娜的丈夫给他买了辆摩托车。在玛丽亚娜看来,这是个天大的错误。如今德拉格每天晚上都跑出去,饭也不吃,作业也不做,只顾着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在小路上飙车,练习漂移。天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干别的什么事。她担心德拉格迟早会出事,落个残疾,或者更糟。
“你儿子还年轻,”他对玛丽亚娜说,“他在挑战自己。你阻止不了年轻人探索极限的冲动。他们想成为最快的,最强的。他们渴望被人欣赏。”
他没见过德拉格,很可能永远都不会见。但他喜欢看玛丽亚娜谈论儿子时的样子,喜欢她的透明。她端庄有礼,不屑于吹嘘自己的儿子,反倒经常抱怨他的无法无天、粗心大意、花天酒地,还说他迟早是个祸害。
“如果你想吓唬一下德拉格,”他半开玩笑地提议说,“哪天带他来见我吧,我让他看看我的腿。”
“雷蒙特先生,你觉得他会听吗?他会说这没什么,只不过是骑自行车的时候出了车祸罢了。”
“我也可以让他看看我的自行车成什么样了。”
他的自行车依旧放在楼下的储藏室里,后轮被轧了个对折,后轮叉与辐条纠缠在一起。那天在玛吉尔路上,它被丢在路边直到晚上,终究没人屑于偷它。后来警察把它送了回来,他们还挽救了那个绑在货架上的塑料箱,以及一部分他当天上午买回的东西:一罐鹰嘴豆,罐子被压扁了;四分之一千克的布里干酪,在太阳下融化又凝固。他把罐子留下来做纪念,以提醒自己谨记死亡。如今那罐子就放在厨房的架子上。他对玛丽亚娜说他会让德拉格看看那个罐子。 试想假如那是你的头骨 ,他会这样对他说,然后语重心长地告诉他, 替你妈妈想想吧,她为你提心吊胆的。她是个多好的女人啊。她希望你能健康快乐、长命百岁呢 。或许他用不着说玛丽亚娜是个好女人。她儿子会不知道吗?什么时候用得着一个外人来告诉他?
第二天,玛丽亚娜带来了一张照片。德拉格站在他们提到过的摩托车旁,穿着紧身牛仔裤和靴子,胳膊下夹着一个安全头盔,上面装饰着闪电图案。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他长得十分高大魁梧,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用过去女孩子们的话说,他会成为万千少女心中的白马王子;正如他妈妈,当年也必定是无数男人的梦中情人。毫无疑问,将来会有许多少女为他心碎。
“你儿子有什么人生规划吗?”他问。
“他想上国防大学,将来想参加海军,那样就能拿到助学金了。”
“你女儿呢,你的大女儿?”
“哦,她太小,还不懂得规划呢。她现在什么都不想。”
这时她问了他一个问题。令他惊讶的是,她过了这么久才想起问这个问题。“雷蒙特先生,你没有孩子吗?”
“是啊,很遗憾,没有。我和我妻子没走到那一步。当时我们心里想着别的事,追求着别的理想。结果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就已经离婚了。”
“那之后,你也从来没有发愁过?”
“正好相反,我是越来越愁,尤其是年纪大了以后。”
“那你妻子呢?她也不愁吗?”
“她再婚了,嫁给了一个同样离过婚的男人,那人有孩子。他们在一起又生了一个孩子,于是就构成了一个常见的复杂的现代家庭。在这个家庭里,大家都以名字相称,谁都不提姓氏。所以简而言之,我妻子,不,是前妻,对我们没有孩子这件事大概是无所谓的。我和她没什么联系,我们的婚姻很不幸。”
他们的交流始终保持在适度的范围之内,不带个人情感地谈论着个人话题。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交谈,只不过这个女人恰好是这个男人的护理员、购物助手、清洁工和家政工。在这个人人平等、信仰自由的国度里,他们彼此之间的了解正在不断加深。玛丽亚娜是天主教徒,而他什么都不信。但在这个国家里,信奉天主教也好,不信教也罢,两者并没有高低之分。玛丽亚娜或许不赞成结婚再离婚这种事,也不赞成结了婚的人不要孩子,但她知道如何把反对的意见保留在心底。
“那以后谁照顾你呢?”
问得好奇怪,答案很明显嘛: 你啊,你照顾我。未来这段日 子都是你,或者其他我雇来照顾我的人 。但也可以更宽厚地理解这个问题,比如: 你要和谁共度余生呢 ?
“哦,我自己照顾自己,”他回答说,“我没指望自己能活到七老八十。”
“你在阿德莱德有家人吗?”
“在阿德莱德没有,但我在欧洲有亲戚,不过都很久没联系了。我没告诉过你吗?我是在法国出生的,很小的时候就被我妈妈和继父带到了澳大利亚。我和我姐姐,当时我六岁,我姐姐九岁。她已经过世了,得了癌症,所以死得早。总之,我是没有家人照顾的。”
他和玛丽亚娜的交流到此告一段落。但她提出的这个问题,却不停地在他脑海中回荡。 以后谁照顾你呢 ?“照顾”这个词,他越是琢磨,它就越是变得神秘莫测。他记得小时候还在法国的卢尔德时,他们家里有条狗,得了犬瘟,躺在一个篮子里呜咽不止,奄奄一息。它的鼻口又热又干,四条腿不停地抽搐。“好吧,我来处理。”最后他爸爸说,随即提起篮子走出家门。五分钟后,林子里传出了沉闷的枪声。就这样,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那条狗。 我来处理 ,我来搞定,该怎么办就交给我吧。用猎枪解决问题,这显然不会是玛丽亚娜心中所想。但在所有的解决方案中,它又特别容易脱颖而出。当他回答“我自己照顾自己”的时候,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会怎么照顾自己?这个照顾是否会延伸到穿上最好的衣服,就着热牛奶一次两片地吞下他私藏的安眠药,而后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他有很多遗憾,他的人生充满了遗憾。这些遗憾每天夜里都像鸟儿归巢一般骚扰他,折磨他。而在所有的遗憾中,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儿子,哪怕有个女儿也好啊。虽说女儿有女儿的好,但他真正想要的还是儿子。如果他和亨丽埃特能在他们依旧彼此相爱、彼此关心在乎的时候要个儿子,那现在这个儿子都该三十岁了,自己都已经是一个男人了。也许这不可想象,但越是不可想象的东西,我们才越要想象。他想象着他们父子俩一起去散步,边走边东拉西扯地聊着天。男人之间的闲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聊天的时候他不经意间发了一通感慨,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慨。关于时光的流逝,血脉的延续。而他想象中的儿子顿时心领神会:他该接过父亲的担子,成为家族的继承者,履行他该尽的责任和义务。“嗯。”他的儿子——威廉,或罗伯特,或随便叫什么名字——会说。那意思是 我接受,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使命。你把我辛苦养大,现在轮到我了,以后我来照顾你 。
想得到一个儿子倒也并非痴人说梦,即便他到了现在这个年龄。比如他可以找个孤儿(问题是怎么找),找个萌芽中的韦恩·布莱特,然后提出收养他,并期望对方也能接受他。但他心里清楚,就普茨太太所代表的社会福利体系而言,把一个孤儿交给一个残疾且独居的老人抚养的概率为零,甚至比零还小。或者,他也可以找个年轻女人(问题还是怎么找)和她结婚,让她怀孕,给他生个儿子。
可他想要的并不是一个婴儿。他想要儿子,一个真正的儿子和继承人,一个更年轻、更强壮,也更好的他自己。
他的下体。 如果你想让我帮你清洗下体 ,希娜私下里曾对他说, 你得说出来 。可他的下体,他那疲倦的下体还有能力造出一个孩子吗?他还有没有可用的种子,有没有能把种子送到合适地方的动物激情?这从病历上可看不出来,但从他的病历倒似乎可以看出,他不是那种激情澎湃的人。深情款款、温柔体贴——这是玛格丽特·麦科德对他的评价。除了她,还有另外五六个女人,但不包括他的前妻。作为情人他很称职,虽然他不喜欢这个词,但它很恰当。他是那种适合在寒冷的夜晚相拥入眠的好男人;他是那种偶尔可以上床,但事后又不需要有任何顾虑的男性朋友。
总而言之,他不是那种充满激情的男人,他甚至不确定自己何时喜欢或欣赏过激情。激情,于他而言是个陌生的领域,一种滑稽但又无法避免的苦恼。就像流行性腮腺炎 ,人总是希望能在小时候就得上一次,那样相对温和一些,痛苦也更小,却能获得终生免疫,不必担心长大之后会经历更严重的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