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几周,他渐渐习惯了玛丽亚娜的照顾。每天上午她都带他锻炼,按摩那些已经萎缩和正在萎缩的肌肉,小心地帮他干一些没有人帮忙他便无法完成的事情,以及没有人帮忙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去学的事情。心情好的时候,他也愿意听她唠唠家常。她喜欢聊自己的工作,聊她在澳洲的经历。而当他兴致不高时,她似乎也甘于保持沉默。
无论过去他对自己的身体有过怎样的爱,如今都已成过眼云烟。他无意修补,也无意恢复。过去的那个男人已然成为记忆,而且是一段正迅速消退的记忆。他的灵魂依旧完整,至于其他,不过是一堆他不得不保留下来的骨肉和鲜血罢了。
在这样一种状态下,人很容易选择放弃所有的体面。但他抵挡住了诱惑,他竭尽所能维持着正常人的行为准则。玛丽亚娜支持他的做法。当不得不赤身裸体的时候,他会把视线移开,如此她便知道他没有看见她看到他的裸体。凡是那些需要在私下里做的事情,她都尽可能在私下里完成。
他一直努力保持着男人的尊严,尽管是一个残缺的男人。毫无疑问,玛丽亚娜完全理解他的心情,并时时事事加以体谅。她的善解人意和周到体谅是从哪儿学的呢?他经常想,因为这正是她的前任们尤其欠缺的东西。在比勒菲尔德的护理学院吗?也许吧。但他估计其根源可能来自更深层次。 她是个正派的女人 。他暗想道, 正派得彻头彻尾 。车祸之后让他感到欣慰的事情不多,玛丽亚娜·约基察走进他的生活算是其中一件。
“如果疼就告诉我。”她边说,边用拇指按压着他那已经萎缩的大腿肌肉。但他从来没有感觉到疼,或许疼过,只是他暂时还分不清疼痛与快感的区别。 直觉 ,他想。凭借一种简单而纯粹的直觉,玛丽亚娜好像知道他的感受,知道他的身体会做出什么反应。
温暖的午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按道理是很容易发生点故事的,然而事实可不是那样。他们之间只是护理和被护理的关系,并无其他越界的举动。
半个世纪前在教义问答课上学到的一句俗语,忽然浮现在他脑海中: 那时我们将不会有男人和女人之分,而只有 ……而只有什么?倘若没有了男女界限,我们又会是什么呢?这已经超出了凡人的理解范围,是又一个基督教奥秘。
他很确定这话是圣保罗说的,圣保罗是他的名字的由来,是他的同名圣人。它解释的是来世的样子,到那个时候,众生会以纯洁之心爱众生,就像上帝之博爱,只是没那么强烈,也没那么不遗余力。
唉,可惜他不是圣人,而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虽然作为男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但是他并没有完成一个男人的使命: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与她紧密结合,将自己的种子赐予她。按照寓言中的说法,也可能是阿洛伊修斯修士在寓言译注中的说法,他记不清了。总之这里所说的种子,代表上帝的圣言。身为男人,却又不完全是个男人,那他只算半个男人,或者残疾人。当他回首往事时,他会后悔自己蹉跎了时光。
他爷爷奶奶有六个孩子,他父母有两个孩子,而他一个都没有。六,二,一或零。在他周围,同样的序列比比皆是。以前他认为这很正常:在一个人口过剩的世界,无子嗣是种美德,和温良、宽容一样。如今恰恰相反,他忽然觉得没有孩子是种疯狂的行为,群体性的疯狂,甚至罪恶。还有什么是比孕育更多生命、更多灵魂更高尚的事情呢?如果凡间不再繁衍,那天堂何时才能繁荣?
当他来到天堂之门,见到在那里等候的圣保罗(对于其他新的灵魂,他们见到的应该是圣彼得,但对他来说是圣保罗)。“赐福于我吧,天父,我有罪。”他会说。“你犯了什么罪啊,我的孩子?”他无言以对,只好摊开空空的双手。“可怜的孩子啊,”圣保罗会说,“你真是个可怜的孩子,难道你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赋予你生命吗?那是天底下最伟大的恩赐啊。”“天父,活着的时候我不明白。现在我懂了,可已经太晚了。请您相信我,天父,我已经悔悟了,真的悔悟了,尽管这教训无比惨痛。”“那你进去吧。”圣保罗会让到一旁说,“天父的家园装得下所有人,就算是愚蠢而孤独的羔羊,也能找到它的位置。”
假如他能早一点认识玛丽亚娜,或许她就能帮他避免这个失误。玛丽亚娜来自信奉天主教的克罗地亚。她和她的丈夫为天堂孕育了三个灵魂,她天生就是做母亲的料。玛丽亚娜定能帮他改变无子无嗣的状态。她能生六个,生十个,十二个,生得再多都不会榨干她的爱,最后她至少还会剩下母爱。可如今太迟了,多遗憾啊,多令人痛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