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碌无为。想起来那天在玛吉尔路,他是多么努力地要看清楚诸神在他们古怪的打字机上打下的评语呀。现在回想起来,他只想微微一笑。一个人得多奇怪、多老土,才会相信一个人会被建议在大限已到时整理好自己的灵魂。真的有什么虚无缥缈的存在,藏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检查人类临终的大账,在一栏记上借方,在另一栏记上贷方吗?
用碌碌无为来概括他的一生,其实不算过分。因为出车祸之前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之后可能也不会改变。他这辈子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但也没干过什么值得大加称颂的好事。死了之后他什么都不会留下,连个能延续他家族血脉的后代都没有。 从这个世界无声地穿过 。在过往的年代里,人们就是这样形容他这类人的。离群索居,独善其身,默默无闻,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如果没有留下后人来评判他的人生,如果连神灵都放弃了评判,只是自顾自地剪指甲,那他就自己评判自己: 白活一回 。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为战争说上一句好话。可如今躺在病床上,耗着时间,也耗着他的生命,他好像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许多观点了。战争中,城市被夷为平地,财富被掠夺一空,无辜的生命惨遭屠戮。在这肆意的破坏中,他渐渐发现了某种智慧,就好像历史在最深的层面上知道它在干什么。打倒旧的,为新的让路。一个人死了却无儿无女,让家族断了香火,把自己从传宗接代的伟大工程中剥离出来,还有比这更自私、更小气的事情吗?这是最令他痛不欲生的地方。实际上这已经不单单是自私和小气的问题,这有违天道。
出院前一天,他迎来了一个意外的访客:撞了他的那个小伙子,名叫韦恩·布赖特或布莱特什么的。韦恩好像只是来看看他的情况,并没有赔礼认错的意思。“我想着应该过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雷蒙特先生,”韦恩说,“出了这样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实在是太倒霉了。”这个年轻的韦恩看来不怎么会说话,但他的每一句话都避重就轻、闪烁其词,好像有人告诉过他病房里装了窃听器似的。而事实上,他后来了解到,在韦恩探视期间,韦恩的爸爸一直在门外的走廊里偷听。显然他事先嘱咐过儿子。“对那个老家伙客气点,要表示出歉意,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自己有错。”
至于这对父子私下里如何评价在繁华的大街上骑自行车这件事,不用说他也能想象出来。可法律就是法律,即便是一个脑袋不灵光的蠢老头子,在不该骑车的地方骑了车,他们也没权利撞他。对此,韦恩父子心知肚明。一想到他或他的保险公司会起诉他们,两人必定吓得瑟瑟发抖。这也必定是韦恩说话小心谨慎的原因所在。
实在是太倒霉了 。针对韦恩的这句话,他能想到一堆答语。比如: 这跟倒不倒霉没关系,韦恩,是你开车的问题 。但和一个有本事闯祸,却没本事收拾残局的小孩子逞口舌之快有什么用呢?又比如说: 你走吧,以后注意点 。这是他此刻能想到的最温和、最大气的回答。简洁明了,虽然有点匪夷所思,但韦恩他们父子俩回去的路上,定会高兴得合不拢嘴。他闭上眼睛,期待韦恩能速速离去。
所谓意外,就是意料之外、突如其来。意外谁都可能遇到。没人喜欢,可它防不胜防。按照这种定义,他,保罗·雷蒙特,绝对遇到了一次意外。那对韦恩·布莱特来说算什么呢?他也遇到了意外吗?当他开着“导弹”,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撞到一个人的肉体时,那一瞬间他是什么感受?显然那也是意料之外、突如其来的。他肯定不是存心的,但也不会特别痛苦。在那个倒霉的路口发生的事情,能说是什么东西降临到韦恩的头上了吗?在他看来,若真有东西降临,那砸在韦恩头上的正是韦恩自己。
他睁开眼睛,韦恩还在床边,上嘴唇上挂着一层汗珠。哦,他当然不会走。韦恩在学校里被反复灌输的观念就是老师不说下课,谁都不能离开教室。所以有一天当韦恩离开学校,再也不必受老师和诸多条条框框的约束时,翻身解放的他怎能不高兴得忘乎所以呢?他终于可以开着车子风驰电掣,嘴里嚼着口香糖,摇下车窗感受凉风吹在脸上的惬意,再把音乐开得震天响。经过路边的老头儿时,还会对人家骂上一句,那是何等的痛快。可现如今他又拘泥了起来,不得不再度装出忠顺老实的样子,搜肠刮肚地寻找像是道歉的话语。
因此谜团自己解开了。韦恩在等待一个信号,而他希望韦恩从他眼前消失。“小伙子,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他说,“可我现在头疼得厉害,我需要睡觉。所以,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