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年
他们的母亲要过生日了,六十五岁,一个值得庆祝的生日 。他和他的妻子、妹妹,带着两个小孩以及一堆生日礼物,一同来到母亲的公寓楼,小汽车被他们挤得满满当当的。
他们乘电梯来到顶层,摁响门铃。她本人,或者说至少是一个看起来有些怪异、长得不像他们的母亲的女人打开了门。“嘿,亲爱的,”这个面生或者说脸熟的女人说,“别傻站着——进来呀!”
等他们全都进屋后,他才弄明白母亲哪里变了。她染发了。这个女人,他的母亲,自他记事起,就留着一头很短的头发,五十多岁时开始变得灰白的头发,现在却成了金黄色。而且,她还将这头金发打理得相当别致,十分有型,一缕刘海俏皮地垂在她右眼上方。还有化妆!她以前从不用化妆品,或者就算用,也涂得很淡,以至于像他这样不善观察的人根本察觉不到。这样一个人现在却描黑了眉毛,涂红了嘴唇,那口红他猜应该是珊瑚色。
作为小孩,孙子、孙女——也就是他的两个孩子——还没学会隐藏自己的感情,他们的反应最直接。“你是怎么弄的呀,奶奶?”姐姐埃米莉说,“你看起来真奇怪!”
“你不打算亲一下奶奶吗?”他母亲说。她的语气并不引人怜悯,也没有受伤的意思。他已经习惯了母亲身上的冷酷,而这种冷酷丝毫没有消退之意。“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哪里奇怪。我觉得自己很好看,别人也都这么说。你很快就会习惯的。再说,我们要庆祝的是我的生日,又不是你的。会轮到你过生日的。大家都会轮到,一年一次,只要我们还活着。生日嘛,就是这么回事。”
孩子们就那样从她身边逃开当然不礼貌。不过,将她的这种打扮说开,的确是一种解脱。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对她审视一番了。
她给他们端来了茶和蛋糕,蛋糕上插上了六根半蜡烛,代表她的六十五岁。她叫小男孩吹灭蜡烛,他也照做了。
“我喜欢你的新造型,”他的妹妹海伦说,“瞧!我说过的,我完全赞成全新的开始。你觉得怎么样,约翰?”
约翰——已经不是小孩,因而早已学会了隐藏感情的他——表示同意。“过生日弄一个新造型再合适不过了,”他说,“全新的开始。新的一页。”
“谢谢,”他母亲说,“你肯定只是说说罢了。不过还是要感谢你这么说。我猜你现在很想知道我这么打扮意味着什么。”
他并不是很想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个新造型本身已经足够惊人了,不需要再附加意义上去。但他什么也没说。
“这不是永久的,”他母亲说,“放心吧,它是短期的。等过完这个季节,在适当的时候,我会恢复原先的样子。我只是想再次引人注目。我希望这辈子还能再有那么一两次,被人当作女人盯着看,仅此而已。只是被看,没别的了。我不想在没有再次经历这种体验的前提下退场。”
四目相对。他同妹妹交换了一下眼神,一瞥,一瞧,他们之间的那种瞧法,不是传递于男女之间,而是流转于有着长年串通经验的兄弟姐妹之间的眼神。
“你不觉得,”海伦说,“你有可能会失望吗?不是说没人盯着你看,而是投向你的目光可能不是你想要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母亲说,“我猜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你还是说说看吧。”
海伦沉默了。
“你指的是不是那种惊恐的眼神?”他母亲说,“是不是看到一具盛装打扮参加舞会的尸体时,人们会有的那种眼神?你觉得我这个样子太夸张了吗?”说着,她将那道金色的刘海捋到一边。
“很好看。”海伦畏缩着说。
他的妻子自始至终不置一词。不过在回家的车上,她终于决定一吐为快。“她会受伤的,”她说,“如果没人管她,她就会受伤,而遭指责的是我们,因为我们任由这事发生。”
“任由什么事发生?”海伦问。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的妻子说,“她已经失控了。”
这下轮到他为母亲辩护了。“她没失控,”他说,“她完全是理性的。强烈地想要某样东西,然后想方设法得到它,这难道是不理性的吗?”
“她想要什么呀?”坐在后座的埃米莉,他的女儿问。
“你不是听见奶奶说了,”他说,“她想要重新体验一下年轻时曾有过的某种经历。就这么简单。”
“什么经历?”
“你听到了吧,她想要人们以特有的方式注视她,带着钦佩的目光。”
“那她怎么会受伤呢?”
“你妈说的是一个比喻。诺玛,跟我们讲讲你想说的是什么。”
“她会失望的,”他的妻子,孩子的母亲诺玛说,“她不会得到她想要的那种眼神。她只会得到另外一种眼神。”
“另外哪种眼神?”
诺玛不说话了。
“哪种眼神呀,妈妈?”
“就是当你……不得体时会得到的那种眼神。当你穿着不得体时,当你不管如何打扮都与你的年龄不相称时。”
“什么是不得体?”
一片沉默。
“不得体就是不寻常,”他说,“当你表现得不同寻常或出人意料,有人就会说你不得体。”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诺玛说,“不得体不仅仅是不寻常。不得体是怪异。当你变老,并且开始失去理智,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六十五岁不算老,”他反驳道,“七十岁也不老,如今八十岁都不算老啊。”
“你的母亲总是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这一点你清楚得很。当她年轻时,这样做也没什么问题。可是现在,不真实,真实生活中的不真实开始让她尝到了苦果。她如今的行为举止就像是书里的人物。”
“书里的人物有什么样的行为举止?”
“她那个样子就像是从契诃夫的小说里走出来的人。他写过这么一个人,她尝试重拾青春,结果却受了伤,被羞辱。”
他读过契诃夫的小说,但他不记得这个故事:一个女人给灰白的头发染了色,出门去寻求一个眼神, 某种目光 ,仅此而已,结果却受了伤,被羞辱。
“展开讲讲,”他说,“给我们讲讲契诃夫笔下的那个女人。她受了伤,然后发生了什么?”
“她在那个下雪天回到家里,房子空荡荡的,炉子里的火已经熄灭。她站在镜子前面,摘掉假发——在契诃夫的小说里,是假发——一脸哀伤。”
“然后呢?”
“没了。她很伤心,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她将一直伤心下去。生活给她上了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