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年
她没有负罪感。让她吃惊的就是这个。一点都没有。
每周一次,有时两次,她去那个男人在城里的公寓房,脱掉衣服,同他做爱,再穿上衣服,离开公寓,开车去学校接自己的女儿和邻居的女儿。回家的路上,她在车里听她俩讲学校的事。之后,当两个孩子吃饼干、看电视时,为了让自己变干净,焕然一新,她会冲个澡,洗下头发。完全没有负罪感。她甚至都在哼着歌。
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边问自己,边用脸迎着瀑布般落下的温水,感受水珠轻轻击打在她的眼睑、她的嘴唇上。这种不忠、不贞的事做起来如此顺手,我能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不贞——当那个男人第一次进入她身体的瞬间,她对自己说的就是这个词。亲吻、拉扯衣服、爱抚、亲密地触碰:此前的所有行为都可以被原谅,可以消解在谈话中。那些行为可以用另一个词来命名,玩弄,比方说,玩弄不贞,甚至可以说只是在玩弄不贞的观念。那像是啜饮,而非吞咽。它还不是真事。可一旦他进入她,如此轻易又受用,这事就变得不可逆转,成了真事。它正在发生,它已经发生了。
现在她每次都要吞咽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他吞进自己的身体。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想。而答案似乎是:你是一个坦率的女人。你知道(终于!)你想要的是什么。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而你对此感到满足。你想要,想了又想,而你一旦得到了它,你便知足了。因此你并非贪得无厌,你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女人。
魔镜,墙上的魔镜:告诉我答案!
他不是那种居家型的男人,不过为了迎接她的到来,他还是会提前买好寿司。完事后,如果还有时间,他们就会坐在阳台上,一面看着底下的车流,一面吃寿司。
有时他买的不是寿司,而是巴拉瓦饼 。寿司日和巴拉瓦饼日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分。所有的日子、每一次约会都直截了当,令人满意。
出于工作需要,她的丈夫不时在外留宿,但她并没有趁机和那个男人过夜。她很清楚她与男人之间的界限是什么,也清楚她想要的界限在哪里。具体说来,她不希望他们之间的事闯入她的家——那个包含了她婚姻的家。
介于两人之间的东西尚未命名。一旦结束,它便可以被称为:外遇。她将在咖啡时间向某个朋友坦白:很久以前,我同一个陌生男子有过一段外遇。我还从来没有跟别人讲过,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你得答应我,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那段外遇持续了三个月、六个月或三年。它发生在过去。它的确是外遇,却出奇地简单,出奇地美好,它是如此美好,以至于我再也不想再来一次。这就是我能够向你讲述它的原因:它是我过去的一部分,是曾经的我的一部分,是造就今日之我的事物的一部分,却不是我的一部分。我从前是一个不忠之人,但一切都结束了。如今我又恢复了忠诚。如今我是完整的。
她的丈夫因公出差,半夜她打了个电话过去。“你现在在哪儿?”她问。在旅馆里,他回答。“你一个人吗?”她问。当然是一个人了,他回答。“证明一下,”她说,“告诉我你爱我。”他便告诉她他爱她。“大声点,”她说,“让所有人都听见。”他告诉她他爱她,他崇拜她,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女人。并且,他又一次告诉她,他的确是一个人。他问她是不是在忌妒什么。“我当然是在忌妒了,”她说,“不然我为什么会睡不着,想着你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待在旅馆里?不然我干吗打电话给你?”
这全是谎言。她没有忌妒。怎么可能呢?她很知足,一个知足的女人是不会忌妒的。这似乎是一条定律。
她半夜给身在外地住在宾馆里的丈夫打电话,是为了让他明白,那会儿她没在家里、没在他们的婚床上同陌生的男人厮混。她的丈夫对她没起任何疑心,他也不是一个多疑的人。然而,她还是打电话给他,假装醋意大发。这事做得有些狡猾,甚至卑鄙。
她正在交往的那个男人,在他的家里、他的床上招待她的那个男人是有名字的。当着他的面,她会喊他的名字,罗伯特;可当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便称他为X。叫他X不是因为他是一个谜、一个不熟的人,而是因为X可看作一种用来消除名字的叉号,罗伯特也好,理查德也好,你往上画一个X,它就消失了。
她不恨X,也不爱他,但她确实很喜欢他盯着她的样子,以及随之而来的他在她身上做的事。她光着身子躺在他的床上,在他的公寓房,也就是说在他的家里,而他望着她的时候,眼睛里装着那么多欣喜,那么多愉悦,那么多欲望,以至于……
如果X是一位画家,她会劝他在他的床上给她画一幅裸体画。她会戴上一具专为这种场合打造的威尼斯面具。“戴面具的裸体”,画成之后就叫这个名字好了。她会让他展出这幅画,以便让世人了解一下,一副被人渴求的女人的身体长什么样。
如果X是一位真正的画家,他将找到途径用自己的画宣告:瞧瞧这具如此充满情欲的身体吧。如果我选择摘掉面具,宣告便是:瞧瞧这个如此充满情欲的女人吧。
如此 : 如此 是什么意思?
当然,他不是画家。他所从事的工作让他偶尔可以在下午休息,一周有时一次,有时两次。她知道他干的是什么工作,他跟她说过,不过那并不重要,所以她选择忘记。
他就他俩的关系问过她对她丈夫的想法。“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利用你报复我的丈夫?”她说,“你真是错得离谱。我的婚姻非常幸福。”
她的婚姻没有任何问题。她已经结婚十年或七年了——这取决于人们对婚姻的定义,她没有理由不相信自己会永远保持婚姻关系,或者说至少会保持到她死的那天为止。她从未像现在这样体贴过她的丈夫,她对丈夫的反应更强烈了,爱得也更深了。两人的性生活和从前一样好,甚至更好。
是不是因为她现在每周都要同那个陌生男子约一两次会,因为那个陌生男人X激起并满足了她的欲望,所以她同丈夫的交合才像从前一样好,也许更好?那个陌生男子X拿了一篇罗伯特·穆齐尔 的短篇小说让她读,那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女人同陌生人出轨后又回到丈夫身边,并且比从前更爱自己的丈夫。他让她读这个故事像是要给她某种启示,但这一点,他确实大错特错。她并不像故事里那个叫塞莱斯特还是克拉丽斯的女人。故事里的克拉丽斯是堕落的,可她并不堕落。更具体地说,故事里的克拉丽斯尝试洗净陷入道德泥沼的堕落行为,洗净并予以救赎;而在她的午后进城之行里并没有什么堕落之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事与她的婚姻无关。那些事都是在她下午的空闲时间里做的,在那一两个小时里,她不是一个已婚女子,而仅仅作为她自己而存在。
一个已婚女子能否做出理智的决定,在一段时间里停止成为已婚女子,而仅仅是她自己,随后重新成为已婚女子?成为已婚女子意味着什么呢?
她不戴婚戒,她的丈夫也不戴。这是他们从一开始,七年或十年之前,就说好的。婚戒是区分已婚女子与女人的唯一可见的标记。她确实想不出来某种其他类型、不可见的标记可能是什么。具体说来,当她窥视自己的心,她看到她就是她自己。
罗伯特·穆齐尔的故事让她对X有了戒心。她不确定故事中的克拉丽斯是否在自欺(她看不出出轨的问题要如何解决),不过这个问题出现在克拉丽斯身上,事实上意味着它一定也会出现在她身上。所有这些关于已婚女子意味着什么的问题,是不是她在为自己的不忠做辩护呢?她并不这么认为,不过她同样看不出出轨的问题要如何解决。
她确信X让她读这个故事是一个错误。从他那方面看,这是一个错误,因为它搅浑了原本并不混浊的水;而从她这方面看,也是一个错误,因为想着她像(或不像)故事里的那个女人,她便有点看轻X了,而对她来说,看重X是重要的。
没有负罪感这一心理持续困扰着她。有时,在丈夫的怀抱中,她很想说:“你不知道被两个男人爱着,我感到多么幸福。我心里充满感激。”不过,明智的是,她并未意气用事。她很明智地闭上了嘴,将注意力集中于从他们——她和她爱着的丈夫——正忙活的事中挤出最后一滴欢喜之液。
“你为什么总在笑呀?”车里的女儿问。这天回家的路上只有她们俩,邻居家的小孩生病了,没去学校。
“我笑是因为和你待在一起很开心啊。”
“可你总在笑,”那个孩子说,“我们在家的时候你也在笑。”
“我笑是因为生活如此美好。因为一切都如此完美。”
一切都是完美的。完美指的是同时拥有丈夫和情人吗?我们能否在天堂期待这一情景:重婚,多重重婚,所有人与所有人的重婚?
事实上,就其自身道德观而言,她是一个相当保守的人。当这桩事,这桩似乎注定要以外遇之名留存下来的事结束后,她怀疑自己不会再来一次。她从她的朋友那里听来的出轨事件,那些秘密吐露给她的出轨事件,几乎全是不幸的。她不能指望就她一人的第一次以及随后而来的一系列外遇都是幸运的,这种念头无疑是一种致命的诱惑。所以,当这次外遇结束后,不管是三个月、三年还是多久以后,她都会重新做回已婚女子,她将自始至终、夜以继日地保持已婚状态,并将那段记忆深埋心底:在那个炎炎夏日,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被一个男人贪婪的目光凝视着,即使他不能画下你,他的余生却将始终记着,他的心里将始终刻着,这一幅美丽的裸体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