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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名字和词序的遗忘

前文中提到,人们会忘记外语词中的词序,这一过程不禁让人猜想:其和忘记母语中的词序,在解释上是否存在本质差异?当然,不能完全记起背诵过的公式或诗歌,错一些,少几个字,人们是不会大惊小怪的。尽管如此,人们不会把学习过的内容都忘记了,这种遗忘的影响并非平均分配。相反,它似乎会从中挑选出某些部分。因此,我们有必要来分析一下此类误记的案例。

布里尔讲述了下面这个例子:

有一天,布里尔与一位非常年轻聪明的女子交谈。在谈话过程中,她引用了济慈 的诗,诗的题目是《阿波罗颂》,她背诵了以下几句:

In thy western house of gold,

Where thou livest in thy state,

Bards,that once sublimely told,

Prosaic truths that came too late.

在背诵过程中,她有好几处都不确定,还说最后一行肯定错了。但是,翻书查看这首诗后,她发现自己错的不止最后一行,居然还有其他许多错处,这令她大为吃惊。

这段诗是这样写的:

In thy western halls of gold,

Where thou sittest in thy state,

Bards,that erst sublimely told,

Heroic deeds and sang of fate .

斜体部分是在她背诵中遗忘和替换过的词。

她很惊讶,自己居然犯了这么多错误,并将其归因为记忆减退(没有记住)。然而,我确定地告诉她,这种情况并非因为出现了质或量上的记忆障碍,并把我们在引用这几行诗时的谈话内容说给她听。

那时,我们讨论的是恋人之间总会高估彼此人格魅力的话题。她说,维克多·雨果 说过,爱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可以把杂货店店员变成天使和神。

她继续说道:“相爱时,人们会对人性变得盲目,相信一切都是完美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如诗般梦幻。当然,这是一种美妙的体验,值得经历,但紧随其后的往往是极大的失望。爱情让我们如临天国,诱使我们变得像艺术家。我们成了真正的诗人,不仅背诵诗歌,引用诗句,简直就是阿波罗 本人。”接着,她就引用了上面这几行诗。

我问她是什么时候背下的这几行诗。她说,她是一名朗诵老师,有背诵的习惯,因此,她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背的。

“从谈话内容来看,”我提示她说,“这首诗似乎与恋爱中高估对方人格魅力的想法有密切的关系。你会不会是在处于这种状态下背诵的这首诗呢?”

她思索了一会儿,很快就回忆起了下面的事情:

十二年前,她十八岁,爱上了一个人。当时,她参加了业余戏剧表演,遇到了这位年轻人。他正在攻读戏剧表演。很多人都认为,有朝一日,他定会成为一名偶像派演员。他身上具有成为偶像派男演员的所有特质:体格健美,迷人,容易冲动,非常聪明,而且花心。大家都告诫她,不要爱上这样的人,但她置若罔闻,觉得大家这么说只是因为嫉妒。开始几个月,一切都很顺利。忽然有一天,她收到消息,她的阿波罗——她为之背下这些诗句的那个人——与一位年轻富有的女子私奔了,还结了婚。几年后,她听说,他住在西部的一个城市,靠他的岳父过活。

现在来看,引文出现错误的原因已经十分明显了。之前,我们谈论过恋人之间会高估彼此的人格魅力。这一讨论让她记起了自己过去的事情,因为她也曾高估过恋人的人格魅力。她把他奉为神明,但事实证明,他连普通人都不如。这段经历无法浮出水面,因为它受控于非常令人不快和痛苦的想法。但是,她无意识地修改了诗的内容,暴露了她当时的心境。这种做法,不仅把原诗中充满诗意的表达改得平淡无奇,也清楚地影射了整件事。

下面这个例子,是荣格(C.G.Jung) 博士提供的,也与遗忘熟悉的诗句有关。

荣格说:“有一个男人想背诵一首自己熟悉的诗,内容大概是‘青松傲然茕立’之类的话。当背到‘在白色的床单上,他昏沉欲睡’时,他忽然卡住了,怎么也想不起‘在白色的床单上’这几个字。

“在我看来,遗忘自己如此熟悉的诗句,相当不寻常。因此,我请他回忆一下,在想到‘在白色的床单上’这句话时,他的脑袋里出现了什么。

“下面是他的联想路径:白床单让人想到盖在尸体上的白布——用来盖死尸的亚麻布——现在,我想到了一个很亲近的朋友——他的兄弟最近去世了——他应该是死于心脏病——他有肥胖症——我的朋友也很胖,我想,他也许会遭遇同样的命运——也许,他锻炼得不够——当我听到他的死讯时,我忽然很害怕这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因为我们家里的人都很胖——我祖父就是死于心脏病的——我有点儿太胖了,出于这个原因,几天前我开始治疗自己的肥胖症。”

对此,荣格解释说:“这名男子立即就无意识地把自己看作这棵盖上白布单的松树。”

提到下面这个遗忘词序的案例,我要感谢我的朋友,来自布达佩斯的费伦齐(Ferenczi) 博士。与前面的案例不同,这个案例并不涉及诗歌中的诗句,而是自己杜撰的一句谚语。它也向我们展示了一种相当不寻常的情况:当自由决定权可能屈从于一时的欲望时,遗忘就会出现。于是,错误也就发展成一种有益的功能。冷静下来之后,我们会说,内心的这种斗争和反抗,虽然最初只能表现为无能,如遗忘或心因性无能感,却是有道理的。

费伦齐讲道:“在一次社交聚会上,有人引用了‘Tout comprendre c’est toutpardonner’(了解就是宽恕)这句话。对此,我评论道,句子的第一部分就足够了,因为‘宽恕’这种赦免权,必须留给上帝和牧师来决定。一位客人认为这番评论非常好,我因此更大胆了(也许是为了确保自己能够得到这位好心评论家的赞誉),说前段时间,我还有一个更好的想法。就在我想要复述这个聪明的想法时,我竟然想不起来了。

“于是,我立即离开了这群人,开始梳理自己的想法。

“首先,我想起了一个朋友的名字。他目睹了这个(我想要记起的)想法的产生。然后,我想起了布达佩斯的一条街,这个想法就出现在那里。随后,是另一个朋友的名字。他叫Max,但我们常常称呼他为Maxie。这把我引向了‘Maxim’(格言)一词,然后是我当时的想法,和此时此地一样,与改编著名格言有关。

“奇怪的是,我记不起任何格言(Maxim),只想到了‘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这个句子,以及与之相反的说法——‘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上帝’。但就在这时,我立刻回忆起了自己想记起的事情。

“当时,在安德拉西街 ,我的朋友对我说:‘人类身上没有什么是我不了解的。’对此,我根据精神分析经验评论道:‘你应该更进一步,说动物身上也没有你不了解的。’

“尽管我想起了这件事,但我还是不能在这次聚会上讲述它。我这位朋友的妻子也参加了这次聚会,我曾向她提到过无意识中的动物性。我心里一定隐隐觉得,她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种不讨人喜欢的观点。于是,遗忘发生了,让我省去了被她不愉快地追问,也避免了无望的讨论。这一定就是这次‘暂时失忆’的动机。

“有趣的是,作为隐藏起来的想法,这里出现了一个句子。在这个句子中,神由人类所创造。同时,我寻找的句子影射了人的动物性。因此,‘capitis diminutio’(人格减等)是两者的共同点。整个事情显然只是与理解和宽恕相关的一系列想法的延续。在此次讨论中,它被激发出来了。

“被遗忘的想法这么快就出现了,可能是因为我退回到一个空房间里,避开了监察它的群体。”

迄今为止,我已分析了大量遗忘或误记词序的案例,它们的结果都是一致的。因此,我可以假设,正如“aliquis”(有人)一例和《阿波罗颂》一例中所呈现的那样,遗忘机制具有普遍性。

有时候,此类分析并不便被说出来,就像上面所引用的分析一样,它们可能会引出被分析人的痛心事,也会涉及他们的隐私。因此,我就不再多举这样的例子了。不管它们的具体内容如何,这些案例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被忘记或歪曲的内容通过某种联想与无意识想法发生了关联,于是引发了我们所知的遗忘。

现在,我又将回到名字的遗忘上面。对于这个主题,我们还没有详尽地讨论过它的个案因素或是动机。鉴于这种形式的失误行为常常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不愁找不到案例。比如,我有轻微的偏头痛,现在也深受其苦。偏头痛发作前几个小时,我就会记不起名字,这是它习惯用来通报自己的方式。虽然头痛最严重的时候,我也不必被迫停下手头的工作,但就是记不起所有的专属名。

这种案例可能会让我的分析工作出现争议,人们会从这些观察中得出结论:遗忘,特别是遗忘名字,应该在大脑的循环障碍或功能失调中找原因,而不应该艰难地去为此类现象寻找什么心理解释。但真的是这样吗?当然不是!如果这样做的话,就意味着把一种在所有案例中都相同的过程机制及其变化形式进行了互换。我想,与其分析一番,不如用一个对比来加以说明。

我们可以设想这样的场景:

一天晚上,我在一座大城市的无人区闲逛,遭到了袭击,手表和钱包也被抢走了。我来到最近的警察局,报告了我遇到的情况。我是这样说的:

“我在××街上,孤独和黑暗抢走了我的手表和钱包。”

虽然这些词没有任何表达上的错误,然而,根据我的措辞,人们有可能认为我脑子有问题。如果要让大家觉得我说得对,这件事只能这样表述:那个地方很偏僻,又有黑暗作掩护,我的贵重物品被某个坏人抢走(rob)了。

现在,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来陈述遗忘名字的情况。由于精疲力竭,循环不畅,或者醉酒,某种未知的心理力量剥夺(rob)了我处理记忆中那些专属名词的能力。实际上,就算在身体健康、心理无虞的情况下,这种力量也可能引发遗忘。

我曾以自己为个案,分析过那些遗忘名字的情况。我常常发现,被压抑的名字与涉及我个人的主题有关,因此,很容易激起心中的情绪情感。它们很强烈,也常常伴随着痛苦。遵照苏黎世学派 (布洛伊勒 、荣格、里克林 )的做法(既方便,又难能可贵),我用下面的方式来表述这件事:

被压抑的名字触动了我心中的某个“情结”。这个名字和我本人的关系不在意料之中,大多产生于表浅的联想(双关语以及发音相似),通常被认为是一种额外的附加联想。

下面这几个简单的例子可以很好地阐明它的性质:

(1)一位病人请我引荐他去里维埃拉 的疗养院。我知道这个地方离热那亚 很近。我想起了一个德国同事的名字,他正好是那个地方的主管。但是,我就是想不起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了,而我相信自己是知道的。我无计可施,只能请这个病人稍等一下,并赶紧向家里的女人们求助。

“热那亚附近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就是X博士的疗养院那儿,××夫人曾在那里待了很久,一直在那里治疗。”

“你当然记不得那个名字了,它叫奈尔维(Nervi)。”

“哎呀,不错,原来它和‘nerves’(神经)这个词近音。对于‘nerves’(神经)这个东西,我还真是受够了!”

(2)一位患者谈到了邻近的避暑胜地。他坚持认为,除了我们大家熟悉的两家客栈外,还有第三家。我认为那里没有第三家客栈存在,说自己在那附近度过了七个夏天,肯定比他更了解那个地方。他对我的反驳不以为然,并说出了那家客栈的名字:霍奇瓦特纳(Hochwartner)。

事实上,我不得不承认,这七个夏天,我都一直住在这家客栈的附近,却如此强烈地否认它的存在。为什么我会忘记这个客栈和它的名字呢?我想,这肯定是因为这个名字的发音很像我在维也纳的一个同行的名字,他也是做精神分析的。这可能触动了我的“职业情结”。

(3)有一次,我正准备在赖兴哈尔(Reichenhall) 站买火车票。忽然,我想不起下一个大站的名字了。我经常会经过这个站,对它的名字也很熟悉,但现在,我不得不在火车时刻表上查找这个名字。最后,我找到了它,这个站的名字叫罗森海姆(Rosenheim) 。经过联想,我很快找到了忘记这个地名的原因。一小时前,我拜访了家住赖兴哈尔附近的妹妹,她的名字就叫Rose,Rose的家自然就是“Rosenheim ”。我记不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它触动了我的“家族情结”。

(4)“家族情结”具有非常强大的影响,我可以用一系列情结来证明这一点。

有一天,一名年轻人来到我的诊所。他是一位女病人的弟弟,我见过他几次,平时都称呼他的名字。晚一些时候,我要谈到他的到访,却一下子忘了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并不生僻,但我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后来,我走在街上,看到一些广告牌,广告牌上有个词正好是他的名字。当我看到这个词时,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名字。

分析表明,我把这位来访者比作自己的弟弟,于是,事情集中在一个问题上:“如果遇到类似的情况,我弟弟会表现得像他一样,还是会恰恰相反?”我会觉得这个人与我家人有关,还源于一个巧合:我们母亲的名字也相同,都是艾米莉亚(Amelia) 。随后,我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想到丹尼尔(Daniel)和弗兰克(Frank)这两个替代名。这些名字,和艾米莉亚一样,都出自席勒(Schiller) 的戏剧《强盗》,也都与维也纳记者丹尼尔·斯皮策(Daniel Spitzer) 的一个笑话有关。

(5)有一次,我想不起一位病人的名字了,因为这个名字与我早年的生活扯上了一些关系。我迂迂回回,分析了很久,才想起这个名字。

这个病人担心自己会失明,这让我想起一位因枪击而失明的年轻人。接着,我又联想到另一位年轻人开枪自杀的画面,这个人与我的这个病人同名,但除此之外,他们之间没有其他关联。直到这两个年轻人引发的焦虑转移到我的一个家人身上,我才想起了这个病人的名字。

“自我参照”(self-reference)的想法不断涌现,但我通常一点儿也意识不到它们,只有在遗忘名字时,它们才现出原形。在不知不觉中,我好像拿自己的家人对号入座了,总把听到的有关陌生人的事与家人比较。好像不管听到什么关于别人的消息,我都可以和自己人扯上关系,搅动我的那些情结。要说这仅仅是我个人的遭遇,似乎不太可能。它必然代表我们理解外部事物的普遍方式。由此,我有理由认为,其他个体也有与我十分相似的经历。

一名叫作莱德雷尔(Lederer)的绅士曾向我讲述了一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这件事能够很好地证明这个观点。

在威尼斯结婚旅行时,莱德雷尔遇到了一个点头之交,并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妻子。他已经记不得这个人的名字了,为了避免尴尬,他只能含糊地介绍一下。不久,他们又再次相遇(这在威尼斯是不可避免的)。他把他拉到一旁,请他告诉自己他的名字,说自己很不幸地把他的名字给忘了。这位熟人的回答表明他对人性有着极好的认识,他回答道:“我就知道你记不住我的名字,我和你同名啊,就叫莱德雷尔!”

遇到与自己同名的人,我们总会感到不乐意。最近,我在工作时也遇到了一个叫作弗洛伊德的病人,当时,我也有这种感觉。当然,也有与我持不同观点的人,他肯定地告诉我,就这一点而言,他的感觉恰恰相反。

(6)下面这个案例来自荣格,从这个案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个人关系带来的影响。

Y先生爱上了一位女士,但不久之后,她就嫁给了X先生。Y先生与X先生是老相识,也与他有业务上的往来,但Y先生总是忘记X先生的名字。许多时候,如果Y先生想给X先生写信,还非得向别人询问X先生的名字才能记得起来。

在这个例子中,遗忘的动机比以前的案例明显,它集中地体现了自我参照。在这里,遗忘显然直接源于Y先生不喜欢X先生。X先生是他的竞争对手,而且是赢家,他才不想知道有关他的事呢!

(7)费伦齐博士报告了下面这个案例,分析解释这个案例中的替代想法(如“波提切利”和“博尔特拉菲奥”这两个名字替代“西诺莱利”那样),特别具有启发性。这个分析也显示出,自我参照是如何通过另一种途径引起姓名遗忘的。

一位女士听说过一些关于精神分析的事情,但她不记得精神病学家荣格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K1(人名)——王尔德(Wilde) ——尼采(Nietzsche) ——霍普特曼(Hauptmann) ,这几个名字不断地出现在她的脑中。

我没有直接告诉她,这位精神病学家叫荣格(Jung) ,只是请她自由联想,并把所有联想到的内容都说出来。

说起K1这个名字,她立马想到了K1夫人。她是一个爱打扮又很做作的人,她的状态很不错,不像是她那个年龄的人,“她不会老”。

至于王尔德和尼采,她联想到了“精神疾病”。随后,她开玩笑地补充说:“弗洛伊德派的人会继续寻找精神疾病的原因,直到他们自己也疯掉。”

她又继续说:“我受不了王尔德和尼采,我理解不了他们,我听说他们都是同性恋。王尔德痴恋年轻(Jung)人(在这句话里,她正确地说出了那个她仍然没有记起的名字)。”

提到霍普特曼(Hauptmann),她联想到了另一位德国剧作家哈尔伯 (Halbe)和他的作品《青年》( Judend )。但是,直到我提醒她注意年轻人(Jugend)这个词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想要找出的名字是荣格(Jung)。

这位女士39岁时死了丈夫,也没有再婚的意思。因此,她不愿回忆青春(Jugend),不想提及老年,显然有充足的理由。值得注意的是,被遗忘名字中的隐藏想法是作为单纯的内容联想显露出来的,与发音无关。

(8)下面这个遗忘名字的例子与众不同,动机也很精妙。

以下是当事人的描述:

“哲学是我的一个选修科目,在参加这门考试时,考官问起伊壁鸠鲁(Epicurus) 的教义,还问我是否知道,几个世纪后,谁传承了他的衣钵。我回答说是皮埃尔·伽桑狄(Pierre Gassendi) ,因为两天前,我正巧在一家咖啡馆里听说过他,说他是伊壁鸠鲁的追随者。当考官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大胆地回答说,我对伽桑狄的兴趣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于是,我这门学科得了‘magna cum laude’(优)。但不幸的是,我后来常常记不起伽桑狄这个名字,很容易就把它忘了。我相信,这是源于内疚,即便是现在,哪怕我竭尽全力,还是常常记不住这个名字。要知道,我当时根本就不了解他。”

只要我们能够真正地理解当事人心中这种强烈的反感,不愿再回忆起这次考试,我们就可以知道,他有多看重自己的博士学位,以及这件事对他来说代表着什么。

下面,我要再讲一个遗忘城市名的例子。这个案例可能不如上面提到过的那些例子那么一目了然,但对于熟悉这类研究的人来说,它是可信的,也很有价值。

在这个案例中,被遗忘的是一座意大利城市的名字,因为它的发音像极了一位女士的名字,与各种情感回忆交织在一起,但有些遗憾的是,这些情感回忆并没有在本例中得到彻底处理。这件事发生在费伦齐博士身上,他注意到了这种情况,并把它作为梦境或与性有关的想法进行了分析。我认为,他这种分析是恰当的。

下面是他的叙述:

“今天,我拜访了一些老朋友,在谈话中提到了意大利北部的一些城市。有人评论说,我们仍可以在这些城市里看到奥地利对它们的影响。大家列举了一些城市名出来。我也想说出一个城市的名字。尽管我知道自己曾在那里愉快地待过两天,但还是没能想起它的名字。当然,这与弗洛伊德的遗忘理论不太相符。

“我想不起这个城市的名字,相反,脑中却不自觉地想到‘卡普亚(Capua) —布雷西亚(Brescia) —布雷西亚的狮子(the lion of Brescia)’。我确确实实地看到过这头狮子,它是一座大理石雕像,但我很快就注意到,比起另一座大理石狮像(也就是我在卢塞恩 看到的,为纪念牺牲在杜伊勒里宫 的瑞士卫队 所修建的纪念碑上的狮子),它不太像布雷西亚自由女神像中的狮子(我只在一张照片里看过)。终于,我想到了那个被遗忘的名字:维罗纳(Verona)

“我立刻意识到了遗忘的原因:这完全是因为我家里以前的一个用人,那时候,我刚去看望过她。她的名字叫维罗妮卡(Veronica),在匈牙利语中,这个名字就是维罗纳(Verona)。我很反感她,因为她面目可憎,声音又沙又尖,还不可一世(倚老卖老,以老仆人自居)。她对待家中孩子的态度非常专横,让我忍无可忍。现在,我知道这些替代想法的意义了。

“卡普亚(Capua)这个词立刻让我想到了Caput mortuum(骷髅)。我经常把维罗妮卡的头比作骷髅头。匈牙利语中的‘kapzoi’(意为‘贪婪追求金钱’)一词无疑是这些替代词出现的决定性因素。当然,我还发现,将卡普亚(Capua)和维罗纳斯(Veronaas)联系起来,地理因素是更直接的原因;在意大利语中,这两个词的变化规则也相同。

“布雷西亚也是如此。在这里,我发现了想法中所隐藏的副线联想。

“我当时太厌恶她了,觉得她奇丑无比。如果有人表现出爱她的样子,我就难掩惊讶。

“‘为什么?还要亲吻她!’我说,‘这不是给自己找恶心吗?’

“布雷西亚,至少在匈牙利,并不常常和狮子联系在一起,与之联系的,是另一种野兽(鬣狗)。在这个国家,还有在意大利北部,人们最憎恨的人是海瑙(Haynau)元帅 ,他被称为‘布雷西亚的鬣狗’。从残暴可憎的海瑙开始,一系列想法涌现了出来,从布雷西亚到维罗纳城,从叫声沙哑的掘墓动物(与死者纪念碑的想法吻合)到骷髅头,再到维罗妮卡令人讨厌的脑袋。这个脑袋,在我的无意识中受到了无情的侮辱。维罗妮卡在得势时表现得很专横,同样,在匈牙利和意大利为自由而战时,这位奥地利元帅也是如此。

“卢塞恩让人联想到了夏天,因为维罗妮卡和她的雇主在那附近的某个地方度过了一个夏天。接着,我会联想到瑞士卫兵,是因为她不仅欺压孩子,对家中大人的态度也很专横,就像是一名‘女警卫’一样。

“我清楚地观察到,我对维罗妮卡的这种反感,从意识层面来说,属于早已被克服的问题。后来,她的外表和举止都发生了变化,这对她来说很好,我也能够真心诚意地去看望她(说实在的,我几乎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但是,在我的无意识中,这些印象很顽固,被保留了下来。它是旧怨。

“杜伊勒里宫暗示了第二种人格,一位实际上‘保卫’着家中女人们的法国老太太,她很受尊重,人们甚至有点害怕她。很长一段时间,在我们用法语交谈时,她总说我是她的‘élève’(小学生)。‘élève’(小学生)这个词,让我不禁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去波希米亚北部拜访现任房东的姐夫。那里的人会把林业学校的‘élèves’(小学生)称为‘löwen’(狮子),对此,我忍不住笑个不停。这个好笑的回忆可能也参与了狮子替代鬣狗的过程。”

(9)下面这个案例同样展示了个人情结如何影响一个人,迂回地出现姓名的遗忘。

六个月前,一个年轻人和一个老年人曾一起在西西里岛 旅行。现在,两人一起回忆着那些愉快而有趣的时光。

“请告诉我,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年轻人问道,“就是我们去塞利农特(Selinut) 前一晚路过的那个地方。是叫卡拉塔菲米(Calatafini)吗?”

老年人否定了他的说法,说:“当然不是!虽然我能回忆起那里的一切,但我记不起它的名字了。哎,每次听到有人忘了名字,我就会受影响,也记不起来了。还是让我们一起来想想吧!我只能想到卡尔塔尼塞塔(Caltanisetta)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名字了,但这个名字显然不对呀!”

“是的。”年轻人说,“这个名字是以字母W开头的,或者中间有一个W。”

“但意大利语中没有W这个字母。” 老年人反驳道。

“啊,我想说的是字母V。我说W,是因为我习惯用自己的母语去替换它们。”

然而,老年人也否认了有字母V,并补充说:“我相信我已经把西西里岛的很多名字都忘了。我们来试试吧!我们想想,位于高地上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就是古时候被称为‘恩纳’(Enna) 的那个高地。”

“哦,我知道那个名字:卡斯特罗戈瓦尼(Castrogiovanni)。”就在这时,年轻人忽然想起了那个被遗忘的名字。他大声地喊出了“卡斯特尔韦特拉诺”(Castelvetrano),而且,令他高兴的是,这个词里面的确包含了字母V。

有那么一会儿,老年人仍然不承认这个名字是正确的。但后来,他还是接受了这个名字,并陈述了自己想不起这个名字的原因。

他说:“显然,这是因为这个名字的后半部分‘vetrano’(韦特拉诺)与‘veteran’(老人)这个词很接近。我知道,想到变老的问题时,我并不是很焦虑,但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反应很奇怪。最近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我提醒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朋友,说他‘早已不再年轻了’。我的措辞并没有错,因为在此之前,他曾说过:‘我不再是年轻人了。’我的阻抗直接来源于卡斯特尔韦特拉诺(Castelvetrano)这个词的后半部分,而且,我之所以想到卡尔塔尼塞塔(Caltanisetta)这个替代词,是因为它们最开始的一个音节相同。”

“那卡尔塔尼塞塔(Caltanisetta)这个名字本身呢?”年轻人问。

“在我看来,这就像一个年轻女子的昵称。”老人回答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恩纳(Enna)这个名字只是一个替代词。现在,我突然想到了,卡斯特罗戈瓦尼(Castrogiovanni)这个名字被合理化了,于是才冒了出来。很明显,它暗指‘giovane’。在意大利语里,这个词是‘幼小的、年轻的’意思,就像卡斯特尔韦特拉诺(Castelvetrano)这个词的后半部分,与老人(veteran)一词很接近一样。”

老人相信这就是自己忘记这个名字的原因。然而,我们还没有查证这个年轻人产生遗忘的动机。

在某些情况下,我们必须求助于细致的精神分析技术,才能好好地解释忘记名字的原因。那些想看看此类案例的人,我建议他们读一读E.琼斯 教授的著作

鉴于后文中还会阐述到一些观点,在这里,我不再增加遗忘名字的案例,也不再赘述了。但是,我要冒昧地用几句话来阐明这里所报告的分析结果。

遗忘机制,或者更确切地说,记不起或暂时忘记名字的机制,源于在回忆这个名字时受到了干扰。这时候,一系列无意识的奇思怪想涌现出来,阻碍了名字的再现。受到干扰的名字和产生干扰的情结之间,存在着一种联系。这种联系,可能从一开始就有,也可能通过表浅的(非主观)联想——也许是人为的方式——而形成。

据证明,“自我参照”情结(个人的、家庭的或职业的)是最有效的干扰情结。

如果一个名字拥有许多含义,它就会引发多种联想(或情结)。这个名字常常会受到干扰,因为它会通过一种非常强大的、属于其他联想的情结,与一系列想法都产生关系。

避免由回忆唤起痛苦,是干扰产生的动机之一。

一般来说,忘记名字可分为两种主要情况:

(1)名字本身触及令人不快的事情;

(2)名字产生影响,引发其他联想。

因此,名字的提取可以因为自身原因而受到干扰,也可以因为引发了或远或近的联想而受到干扰。

通过回顾这些普遍原理,我们可以确定,暂时性地遗忘名字是心理功能中十分常见的失误行为。然而,距离描述出这种现象的所有特点,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也希望大家注意到一个事实,那就是遗忘名字极具传染性。两人谈话时,哪怕只是其中一人提及自己忘了这件事,也足以诱使另一个人的记忆溜走。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遗忘的名字很容易再次浮出水面。

当然,我们也会遇到连续遗忘名字的情况,也就是说,一连串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如果在努力想记起一个名字的过程中,人们发现了与这个名字密切相关的其他名字,这些新名字往往也会被遗忘。在这种情况下,遗忘从一个名字跳到另一个名字,好像是为了证明这里存在着一个难以轻松逾越的障碍。 uPg30uk1ctyDJbT+F9xoIQ7/lVoQJWwd4gwo9h2d1AU/OgL12VsDH8Iii7Z98x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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